六年,有多長?
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如果是兩個相知相愛的人,攜手一起,有什麼難。
可是,如果是一個人夜夜獨對孤燈呢,又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北堂君墨覺得,這六年來,自己老得特別快。
除了要盡心竭力撫育幼子屠望尊,還要時時關切朝政大事。
一個女人,能有多少精力,經得起這樣的消耗?
“太妃娘娘,太傅大人求見。”
王騰在簾外恭敬地通報一聲,靜侯迴應。
北堂君墨能夠到今天這一步,王騰功不可沒。
特別是屠子卿駕崩那一晚,要不是他據理力爭,拼力護她,結局還不一定是什麼樣。
當然,北堂君墨也沒虧待了他,如今王騰已身爲太監總管,富貴無人可及。
“崔大人?有什麼事嗎?”
北堂君墨收回漫天思緒,整了整儀容。
不管心裡有多悲涼也好,在面對朝臣之時,她都是高貴而嫺靜的。
“老奴不知。”
“那……請崔大人進來說話。”
北堂君墨略一遲疑,站起身來。
應該是有朝政大事吧,不然崔雲煥不會輕易到這棲鳳宮來。
少頃,崔雲煥進來見過禮,站起身來。
這六年他也老了不少,鬃邊已有了絲絲白髮。
做爲輔政大臣之一,他肩上的擔子也很重,稍有不慎,江山憂矣。
“臣啓太妃,清平郡連年乾旱,莊稼顆粒無收,太后看是不是該開國庫賑災?”
說起這件事,他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賑災?那是自然,此事你們不是商議過了嗎?”
北堂君墨怔了怔,這事兒好像已經說過好幾天了吧?
忠親王屠羽卿也已做出決定,還問什麼?
“太妃容稟,赫連將軍不允臣提走災銀,說是要先發軍餉。”
所以,兩個人互不相讓,在議事房吵了幾句,不歡而散。
“什麼?”
北堂君墨皺眉,赫連擎竟然敢推翻輔政大臣們和屠羽卿的決定,膽子可真不小。
“赫連將軍與臣,意見多有不合,臣實在是……”
餘下的話,崔雲煥故意嚥了回去,他相信北堂君墨明白他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日久見人心,還是因爲年輕氣盛,赫連擎在三個輔政大臣裡年紀最小,卻最飛揚跋扈。
衆人意見一致時,他非要反對。
衆人都反對,他非要一意孤行。
爲這個,三人沒少鬧彆扭,有幾次幾乎要對罵起來。
此事屠羽卿也知道,只是一時半會的,也找不出解決的法子來。
不管怎麼說,赫連擎都是北堂君墨的妹夫,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也不好撕破臉。
“崔大人息怒,赫連將軍年紀輕,不免火氣大,哀家會說他的。”
北堂君墨一聽他萌生去意,登時急了,先道歉再說。
赫連擎的事,她也知道,可看在妹妹面子上,又不好說他太多。
唉,人哪,爲什麼要有這麼多的顧忌。
“臣告退,賑災的事,還望太妃早拿主意。”
災民等不得的。
“崔大人慢走。”
送走崔雲煥,北堂君墨越想越覺得煩躁,皺緊了眉。
王騰看出來她心情不好,也就不打擾她。
“母妃,母妃!”
正沉默間,充滿童稚的聲音傳來,一名五六歲的娃娃一陣風似地跑了進來。
他就是屠望尊,屠子卿唯一的皇子,當今的聖上。
看他樣貌倒有六分像北堂君墨,脣紅齒白,可愛得緊。
“尊兒,你不是該在書房唸書,跑出來做什麼?”
見到這個孩子,北堂君墨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容。
這是她的骨血,是她唯一的希望!
如果不是爲了他,她又何必這樣辛苦,替他守住這大好江山。
“師傅不在呀,母妃,兒臣都念了兩個時辰啦,都不能玩一玩嗎?”
屠望尊老大不高興的,嘴噘得老高。
剛剛崔雲煥來找北堂君墨說事情,不在書房,他就得了空跑掉了。
他纔是個六歲的孩子而已,一心只想玩耍,哪裡聽得進那許多大道理。
“尊兒,你身爲一國之君,當以天下蒼生爲重,怎能只顧玩耍?!”
北堂君墨一聽這話,立刻氣了起來。
她全部的希望都在兒子身上,見不得他偷一點懶。
可她怎就不想想,要是把孩子給逼得太緊了,怎麼得了。
“哎呀,母妃,你不要罵兒臣嘛,兒臣就是想玩一會,就一會嘛!”
又被母妃罵,屠望尊好不委屈,眼圈兒早紅了。
母妃就是見不得他離開書房,他會悶壞的。
“尊兒!”北堂君墨加重了語氣,“朝中每天有那麼多事
,等着你決斷,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她這話,未免太言過其實了。
屠望尊畢竟只有六歲,有很多事怎麼也不會明白的。
她這樣逼他,只會適得其反。
“母妃,兒臣都、都不太明白啦,反正、反正那些事有皇四叔和師傅他們呀,等兒臣長大了,就會懂了嘛!”
屠望尊乖巧地笑,一臉討好。
他年紀雖小,還知道朝中是誰在主事,也算不簡單了。
“尊兒,你---”
“母妃,兒臣去玩啦!”
屠望尊撒腿就跑,轉眼沒了影兒。
再不走,一定被母妃給念叼死。
“尊兒!”
北堂君墨急了,狠狠拍着桌面,恨鐵不成鋼。
“離人,快去看着皇上,仔細他摔了,快些!”
再氣又怎麼樣,到底是自己兒子,若是傷了一點,她也會心疼好半天。
“是,太后!”
離人答應一聲,趕緊追了上去。
這六年來,離人都是在照顧屠望尊,細緻活兒做得多了,整個人也收斂不少,變得沉靜了。
“唉,這可怎麼好,尊兒只知道玩耍,哀傢什麼時候才能放心!”
北堂君墨嘆息一聲,心裡好不沉重。
剛剛崔雲煥所說,也叫她想到許多事,不由她不憂心莫名。
四位屠子卿欽點的輔政大臣,如今只剩下三位,還時時爭吵不休。
他們若是一直對屠望尊忠心還罷,若他們心生異念,他們母子,哪裡還會有命在。
“太妃娘娘稍安勿躁,皇上年幼,自然率性些,等過幾年,就會明白過來。”
王騰這話,並不是出自真心。
他真正想要說的,還在思量着,怕不是時候,反而招來禍事。
但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有些話還是得說。
“話雖如此,但……不過,尊兒說的也對,有幾位大人和四皇子在,也可叫哀家放心。”
北堂君墨咬着脣,搖了搖頭。
可是,如果輔政大臣們再這樣吵下去,難保不會出什麼事。
良久,王騰眼中精光一閃,終於開口,“太妃娘娘,老奴說句大膽的話,這朝中之事,自然還是皇上把持的好,不然---”
他雖是一名宦官,弄權之心,卻相當明顯。
“王公公,你、你怎可亂說話?!”
北堂君墨大吃一驚,變了臉色。
不是因爲王騰居然會想到這些,而是因爲王騰把這話直接說了出來。
她原本就是冰雪聰明之人,這些年來,也不是什麼都沒想過。
可是,形勢複雜,有些事情,她儘量迴避去想罷了。
“太妃娘娘恕罪,老奴多言了,但老奴一心爲太妃娘娘,娘娘明查!幾位大人重權在握,若他們有什麼異心---”
王騰倒不見害怕,膽子真夠大的。
“他們……不會的!”
被說中要害,北堂君墨一顆心已碰碰跳起來,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別多想。
“幾位大人向來忠心爲國,絕無異心!”
如果真是這樣,她又何必抖,何必怕?
王騰似笑非笑的,“太妃娘娘真的如此肯定嗎?皇上尚且年幼,不足以服衆,當初他們會擁立皇上即位,只是形勢所迫,如今天下已定,他們只怕……”
後面的話,他適時收住,相信北堂君墨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這些話,他早已思量過很多次,說起來時,自然如流水一般自然。
“我……可是……那,依你的意思,我應該怎麼做?”
臉容數變之後,北堂君墨終於放棄自欺欺人,擡頭去看王騰,眼神迫切。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把王騰當成了無話不說的心腹了?
甚至,比相信屠羽卿還要相信他?
“太妃娘娘睿智無雙,必能力主大局。”
王騰微微一笑,這話說的,拐了好幾個彎兒,也不怕北堂君墨弄不明白。
“什麼?”
北堂君墨微眯起眼睛,一時有些茫然。
“垂簾聽政。”
王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卻是語出驚人。
“不行!”
這四個字入耳,北堂君墨條地慘白了臉,想也不想就厲聲拒絕。
古井國向來有祖制,女子不得干政,她又不是不知道。
何況她本就是文景國中人,若是聽政,誰會服她?
那“立子殺母”之制,不就是爲了防這個的嗎。
“太妃娘娘想想清楚,這是個機會。”
王騰絲毫不意外,這事兒是太過突然,北堂君墨需要時間接受。
“這、這怎麼行?!先皇是爲哀家,才廢了立子殺母之制,我也才逃過一命,我、我怎麼能---”
北堂君墨方寸大亂,急促地來回踱着步子,都不敢看王騰。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朝中形勢緊張,皇上又年幼,還望太妃娘娘以大局爲重。”
對於北堂君墨之言,王騰很不以爲然。
既然祖制都可以改,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這---”
北堂君墨一時猶豫不決,不可否認,王騰的話很有道理。
朝政大權若真的旁落,只怕她和屠望尊將不得善終。
可,她若是聽政,朝臣和宗室親王們一定不會同意,這要怎麼辦纔好?
“太妃娘娘是怕朝臣們反對嗎?”
王騰還真是不簡單,一眼看穿北堂君墨的心事。
他怎麼就能斷定,北堂君墨已決定聽政?
“他們當然會反對!雖說當初,哀家也曾助過宗室親王一臂之力,但……聽政之事非同小可,哀家擔心,他們會藉機生事。”
當初北堂君墨在宗室親王中,口碑還不錯。
何況她還幫彭城王撫養遺孤,更在屠望尊登基後,恢復了宗室親王的地位跟名望,請有德之人在朝爲官,共決庶政,也算有恩於他們吧?
“這個,太妃娘娘倒不必顧慮太多,”王騰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朝中大臣多半是娘娘一手提拔上來的,自然與太后一心,幾位輔政大臣當初也是一心爲娘娘,當可無憂,就只有那些個宗室親王,可能會有一點麻煩,需要好好謀劃謀劃。”
北堂君墨一邊聽,一邊下意識地點頭。
王騰分析起朝中形勢來,還真是頭頭是道,非她所及。
問題是,“王騰,哀家倒是不曾想到,你思慮如此周密,說,你到底有何用意?!”
這一番下來,不由她不心生警覺:
王騰對朝中形勢瞭然於胸,看來他謀劃此事,決非一朝一夕了。
“太妃娘娘明察!”王騰倒不驚不懼,屈膝跪倒,“老奴一心爲太妃娘娘,自然處處留心,何況,老奴這般做,也有私心。”
“嗯?”
北堂君墨怔住,倒是沒想到,他真敢說實話。
“你是想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吧?現在想想,那時候王公公你信哀家,算是信對了,是嗎?”
北堂君墨又不是笨人,震驚過後,也就明白了王騰話中之意。
他能有如今的富貴,都是拜北堂君墨所惕。
若主子失勢,這一切也就成了過眼雲煙。
雖說要北堂君墨聽政,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搞不好他也會跟着身首異處。
但自古以來,富貴險中求,何況他們有相當大的勝算,值得一拼。
“老奴斗膽,就是這樣,”王騰神情坦然,“太妃娘娘面前,老奴不敢口是心非。”
北堂君墨盯着他看了半晌,心中轉過無數念頭,終於展顏一笑:
“王公公請起,你爲哀家的心意,哀家是明白的,又怎麼會怪你。”
說罷還伸手相扶,她算是明白一件事,今後有很多地方,她都得仰仗王騰。
“謝太妃娘娘。”
王騰暗暗呼出一口氣,後脊樑早已被冷汗溼透。
不過,事情有成,他心中自是得意莫名,嘴角邊掠過一個詭異的笑容,稍縱即逝。
“那,依王公公之見,要如何說服那些宗室親王?”
北堂君墨坐下去,爲平復心境,端起茶碗來,輕啜了一口茶。
番邦進貢的極品龍井,味兒真醇。
“回太妃娘娘,依老奴愚見,只要娘娘取得忠親王支持,大事可成。”
忠親王?
四皇子屠羽卿嗎?
一提到這個人,北堂君墨手猛地一抖,茶水濺到了手上,熱熱的。
六年來,他兩個雖同處宮中,卻甚少見面。
屠羽卿對她,總有意無意地保持着相當的距離,甚至,在每次見到她時,都不看她。
每每憶及他對她的冷漠,她的心就尖銳地痛起來。
該怪上天捉弄嗎,她跟屠羽卿,今生無緣相守。
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嗎?
最最叫她欲哭無淚的是,她始終不知道,屠羽卿待她,是什麼樣的心思。
“他……他會同意嗎?”
北堂君墨怔怔的,目光迷離。
要想知道答案,只有一個法子:親自去問。
夜深人靜,該走的人都走了,偌大的棲鳳宮裡,又只剩下北堂君墨一個人。
而隔壁房裡住着的,就是她的哥哥---她那個一直癡呆着的哥哥。
屠子卿死後,她派人把哥哥秘密接了回來。
她多希望哥哥能夠醒來,變回從前那樣。
即使他什麼都不爲她做,他們什麼都做不了也好,她只要他陪在她身邊而已!
“哥哥,我該去問他嗎?”
北堂君墨披着發,赤着腳蹲在哥哥面前,眼眸晶瑩。
“哦……”
北堂君傲無意識地應着,神情依舊木然。
“哥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