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裡一切如舊,北堂君墨正艱難地搓洗着一件硬硬的軍衣,盆裡的水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喲,這不是凝眸姑娘嘛,稀客稀客!”
仇嬤嬤堆起滿臉的笑,熱情萬分地迎着凝眸過來,竹板子也順手扔一邊去。
四皇子身邊的人,在皇宮裡頭,誰不賣他(她)幾分顏面。
“仇嬤嬤客氣了,這是要洗的衣服,麻煩仇嬤嬤了。”
凝眸謙遜地笑笑,遞上一籃子衣服。
本來這送衣過來的活,不經常由她來做,可這次,屠羽卿卻非要她來不可。
不用說,是爲了北堂君墨。
既然知道人在這裡,再加上她渾身是傷,屠羽卿怎麼可能放得下心。
但浣衣局這種地方,哪裡是堂堂皇子會隨便來的,沒辦法,只好辛苦凝眸一趟。
“不麻煩,不麻煩,等洗好了,老身自會派人送過去,姑娘放心吧。”
仇嬤嬤跟搶劫似的,一把奪過去,頭也不回地往後一遞,“北堂君墨,拿去。“
她使喚起人來,還真是理所應當。
但,北堂君墨只顧瞧着凝眸愣神,沒聽到她的話。
是因爲仇嬤嬤一句“凝眸姑娘”令她身心狂震,這個名字她已不止一次聽到,而且她現在纔想起來,“凝眸”是四皇子心上的人。
原來,就是她,昨天那個爲她治傷的人。
果然生得眉目清秀,靈靜動人,尤其這份恬靜淡然,非常人能及。
“她跟四皇子,倒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北堂君墨暗暗想着,心尖銳地疼起來,臉色也白得嚇人。
“姑娘,又見面了,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上的傷疼得厲害?”
相比之下,凝眸倒沒太大的反應,仍是那樣笑着,眼裡卻隱有憂色。
四皇子不知避諱,硬要管這檔子事,擺明了就是跟二皇子過不去。
要真的鬧開了,可怎麼好。
“呃……凝眸姑娘認得她?”
一聽這話,仇嬤嬤心裡一緊,臉色就不自然起來,訕訕然收回手,向小週一使眼色,小周趕緊過來接了去。
這下可糟了,要景巒宮的人跟北堂君墨有牽扯,她打了人,這不找事嗎?
“嬤嬤誤會了,我只是見過北堂姑娘一面,感覺與她很是投緣,所以……還要勞煩嬤嬤多多照顧她,我在這裡謝謝嬤嬤了。”
凝眸乖巧地笑,向仇嬤嬤矮身施禮。
“不敢不敢!”仇嬤嬤不禁暗暗叫苦,趕緊去扶她,“凝眸姑娘客氣了,老身……呵呵---”
原來臭丫頭認得四皇子身邊的人,早知道就不打她了。
這下好了,她仇嬤嬤縱橫浣衣局幾十年,難道要栽到一個亡國之奴手裡嗎?
“嬤嬤別客氣,若是北堂姑娘犯了錯,自然是該罰的,何況她是明事理的人,也不會對嬤嬤計較,是嗎,北堂姑娘?”
凝眸這話,分明就是在給仇嬤嬤找臺階下,也是在讓她放心,北堂君墨不會藉機報復。
“哦……嗯。”
其實北堂君墨根本沒聽到凝眸都說了什麼,只是看到她清澈的眼神,便不自覺地點頭。
“凝眸姑娘這張嘴就是會說話,哈哈哈。”
仇嬤嬤登時放下心來,暗暗鬆了一口氣。
“那就勞煩仇嬤嬤了,我先走了。”
凝眸別有深意地看了北堂君墨一眼,轉身出去。
“凝眸姑娘慢走。”
人走遠了,衆女奴才轟一下圍上來,嘰嘰喳喳問個沒完:
“君墨,你怎麼會認得四皇子身邊的人,那你是不是也認得四皇子?”
“對呀對呀,四皇子是不是喜歡你?那你爲什麼會來浣衣局?”
“我看---”
仇嬤嬤不耐煩起來,竹板子不知何時又拿到了手上,抽得啪啪響,“行了行了,廢話那麼多做什麼,不用幹活啊?”
女奴們立刻散開,卻無不拿或羨慕或妒忌的眼神偷瞄北堂君墨依然木然的臉,暗道你的出頭日子就快到了。
“呸,不要臉,就知道迷惑男人!”
幽素狠狠罵一句,聲音卻明顯小了很多。
“姑娘,這下好了,她們再不敢欺負你了。”
最高興的人莫過於小周,得了個空湊過來,驚喜不已。
“四皇子……”
北堂君墨只顧着發怔,都沒注意到雙手已經浸在水中很久,凍得連骨頭都僵硬了起來。
屠羽卿要凝眸去關照北堂君墨的事,自然是瞞着屠子卿的。
不然,二皇兄怎麼可能同意他這麼做。
隔三岔五的,他就會讓凝眸去一趟浣衣局,送些吃的穿的過去。
當然,也不是什麼過分的東西,就是些尋常飯菜,尋常衣裳罷了,若是太招搖了,也不見得是對北堂君墨好。
但,饒是如此,北堂君墨仍是不肯接受,每次都讓凝眸把東西退回去,真要把屠羽卿給氣死。
“嬤嬤,我不去,讓別人去送。”
北堂君墨咬着脣,不肯接籃子。
每次去景巒宮送衣,仇嬤嬤總是叫她過去,可她總是推三阻四,很爲難的樣子。
“去吧,君墨,凝眸姑娘說總是想你的緊,你不去,她會不高興的。”
難得仇嬤嬤還會這麼低聲下氣地跟一名浣衣女奴說話,夠難得了吧?
“可是我---”
“去吧去吧,你有什麼話,對凝眸姑娘說清楚,我們也好過不是,去吧去吧!”
仇嬤嬤硬把籃子塞到北堂君墨手裡,把她推出門。
“那……好,我去跟他說明白也好。”
北堂君墨咬咬脣,無奈地往景巒宮去。
“麻煩的女人,真想飛上枝頭做鳳凰是怎麼的。”
仇嬤嬤譏諷地笑,罵罵咧咧地進去。
今天非要北堂君墨過來景巒宮的,是屠羽卿,他有話要對她說個清楚。
不過,北堂君墨顯然不打算多待,一見到凝眸的面,把籃子往她手裡一塞,匆匆說道,“凝眸姑娘,這是洗好的衣服,我先走了。”
話音都還沒落下,她回身就走,偏偏一頭撞進某人懷裡。
“這麼急着走,怕見我嗎?”
屠羽卿扶起她,臉無表情。
“我……奴婢---”
“別在我面前用那兩個字,我不喜歡!”
屠羽卿突然怒叱一聲,連凝眸都嚇了一跳:
說不上三句話就發火,對四皇子來說,絕對不是常有的事。
“我---”
北堂君墨下意識地倒退一步,臉色煞白,脣上也血跡斑斑,好不可憐。
“爲什麼拒絕我?”
屠羽卿逼上一步,眼神足以凍死人。
他只是盡他所能照顧她,不希望她受到傷害而已。
可她卻一再拒絕他的好意,是瞧他不起嗎,還是想以此來證明,她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我……拒絕你什麼?”
北堂君墨愕然,下意識地看一眼凝眸。
“北堂姑娘心智聰慧,難道會想不到,我先前所做一切,都是四皇子囑託?”
凝眸淺笑,如果不是四皇子授意,她哪裡敢私自去關心一個浣衣女奴。
“什麼?”
北堂君墨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心神已亂。
其實她早該想到了吧,只是不想承認而已。
“說,爲什麼拒絕?”
屠羽卿一把拉過她,他用的力氣那麼大,都不顧弄痛了她。
“我、我……我不想連累你,四皇子,你和湘王---”
屠羽卿一怔,猛地鬆手。
原來,她是爲了他。
“北堂姑娘,你真是心善,四皇子沒有看錯人。”
凝眸有意無意站到兩人中間,是怕屠羽卿再爆起傷人嗎?
“四皇子,我如今只是一個浣衣女奴,不值得你再爲我做什麼,不然若是因我而生出什麼事,我會不安的。”
北堂君墨笑笑,揉着發痛的手臂,慢慢出門去。
“北堂君墨!”
屠羽卿臉色數變,終於還是咬牙叫一聲,一個閃身攔到她面前去,“你當浣衣局是什麼地方,你真的不想活了嗎?!”
“生死由命,我不想強求什麼。”
強求了,也得不到。
“呵呵,”屠羽卿怒極反笑,是在笑北堂君墨的天真吧,“北堂君墨,你拿得起,放得下,是我枉做小人,是嗎?”
“不是……”
北堂君墨痛苦搖首,眼前已模糊。
別這麼說好不好,我只是不想連累你。
我答應過皇后娘娘什麼,我自己清楚,有些事我不得不做,但我多希望,你不要自己陷進來!
“四皇子?”
凝眸脣一抿,很擔憂的樣子。
再這樣吵下去,外面都該聽到了。
“好,你走吧,算我多事,你---”
“不是!”北堂君墨終於聽不得這樣的話,猛一下回身,眼淚已滑落,“四皇子,別說這樣的話,你爲我做的事,我很感激,可是、可
是我、我不想連累你,我---”
“我心甘情願被你連累,行嗎?!”
屠羽卿大叫,脣已慘白。
這話有多曖昧,有多可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他不後悔說出這句話。
尤其,在看到北堂君墨驚喜莫名的眼神之後。
“四皇子,你、你會被我害死的,你……”
北堂君墨顫抖着,瑟縮着,哭得好不傷心。
在金葉寺的一切條地重現腦中,北堂君墨若是再不明白屠羽卿待她的心,那就枉爲女子了。
“行嗎?”
屠羽卿扶上她的肩,卻禁不住地一顫:
才幾日不見,她竟瘦削了這麼多嗎,肩骨甚至硌痛了他的手。
“四皇子……”
北堂君墨猛一下撲進他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皇后娘娘,我後悔了,我們的約定就此作罷,好不好?
也許是與屠羽卿有了某種不必說出口的約定,或者說是兩人之間的默契,凝眸再送什麼來的時候,北堂君墨不再拒絕,默默受下。
但,她亦會讓凝眸向屠羽卿轉達她的擔憂,萬一被二皇子知道,怕是會對他不利。
屠羽卿的回答是,浣衣局的人不敢亂說話,凝眸也不會出賣他,若是二皇兄知道了,就是她自己說的。
“他這麼說的?!”
乍一聽到這話,北堂君墨不禁身心狂震,臉色大變:
聽屠羽卿話中之意,難道他已看出什麼?!
不可能的,一直以來她都掩飾得很好,屠羽卿沒道理會看出什麼!
何況,她已不動那個念頭很久,現在她是真的在替屠羽卿擔憂!
“姑娘何必這般吃驚,四皇子只是說個玩笑話罷了。”
北堂君墨反應如此之大,倒是頗出乎凝眸意料之外,早知道不逗她了。
“我、我就是……我怕四皇子會誤會、誤會我---”
情知自己反應太大了些,北堂君墨用力按捺住碰碰跳的心口,眼前更是陣陣發黑,幾欲暈去。
“放心吧,北堂姑娘,四皇子既然這般做,總是有他的考量,你不用想太多,知道嗎?”
凝眸目光閃爍,面上卻淡然笑着,好像看出什麼的樣子。
“我……我知道了,謝謝你。”
北堂君墨勉強笑一下,過了好一會,心還是狂跳不止。
她越來越發現,凝眸這人絕非尋常婢女,無論何時她都是那般冷靜,進退有度,尤其她那雙眼睛,似乎有洞悉一切的力量。
好可怕。
北堂君墨越來越不願意在浣衣局見到凝眸,因爲只要她一來,就是屠羽卿又在幫她。
她又要開始退縮,不敢接受,在聽到屠羽卿那番話之後。
她的拒絕雖然不是刻意的,但凝眸還是立刻察覺到什麼,只是不便問出來。
“凝眸?”
屠子卿纔到浣衣局門口,那抹熟悉的身影卻令他驀然頓住腳步。
她來浣衣局做什麼?
“王爺是否叫她過來問話?”
路遺面無表情地問一句,擡腳就要過去拿人。
他還真是忠心呢,連屠羽卿身邊的人都不看在眼裡。
“……不必。”
略一沉默,屠子卿擺了擺手。
他原是不放心北堂君墨,所以不惜紆尊降貴,親自過來浣衣局。
會在這邊看到凝眸,他倒是沒想到。
不過話又說回來,景巒宮的人也需要洗衣服,凝眸送衣服來,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
“王爺,恕屬下多言,王爺不該來浣衣局。”
這話路遺說了一路,都不怕會惹惱了主子。
“說的是,回去。”
沒想到屠子卿居然很贊同地點頭,回頭就走。
嘎?
太好了,王爺改變主意了!
路遺簡直是驚喜莫名,雖然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眼睛卻亮了亮,蹦跳一下,跟了上去。
結果他兩個剛剛走出不遠,就見北堂君墨提着一籃子衣服出來,徑直往景巒宮方向而去。
“我倒是忘了,”屠子卿眼神突然銳利,嘴角邊一抹殘酷的笑意,“有四弟在,怎麼會苦得到她。”
“王爺是說---”
路遺悚然一驚,壞事了,王爺跟四皇子不會又要因爲這個女人鬧事吧?
“沒事,不用擔心我。”
屠子卿無聲冷笑,並不怎樣怒,眼睛只盯着北堂君墨越見纖細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方纔轉身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