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馬一洛臉上始終掛着意猶未盡的自信。這是支隊第一次完全採納他的部署,而且由他親自講解,親自分配任務,他覺得自己已然是半個領導了。
開完會後,他留下來整理設備。人都走完之後,老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火案的檔案找到了,就在我的辦公桌上。”
“真的?”馬一洛壓抑不住強烈的探求欲,“這麼快就找到了,真是太好了!”
他隨老王來到辦公室,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檔案盒。裡面裝着大火案的所有資料,現場照片,知情者筆錄,還有一些物證和警方的最終定論。一個塑料袋裡,裝着兩個毛茸茸的小球,像是嬰兒鞋子上的裝飾品。儘管上面佈滿了炭黑,卻仍舊可見嬌嫩的粉色,那正是小孩子喜歡的顏色。
老王跟他解釋:“這是在大火以後找到的,就攥在那個女人的手裡。”在決定交給馬一洛之前,他已經對案情作過一番瞭解。
“這像是嬰兒的東西,一定來自他們的小孩。”
老王搖了搖頭,“也許是這樣。不過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當年也有人走訪過他們的鄰居,可是因爲他們剛搬來不久,鄰居大都不認識他們,更加不認識他們的孩子。所以孩子的穿着基本無法考證。”
“難怪,筆錄上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內容,”馬一洛隨意翻閱着卷宗,小聲嘀咕,“死者是1948年出生,那麼到出事的1989年,她正好四十二歲……”
“她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可是結婚還不到兩年。”
“晚婚?”
“她的丈夫--也就是秦朗教授--比她大五歲,到出事時回國纔剛滿四年。她等自己的丈夫足足等了十年!”
馬一洛對死去的女人頓時肅然起敬,“這就是80年代的愛情!”
“是啊,那個時候的人感情很專一,思想也相對單純。”
“可是大火之後,爲什麼沒有孩子的一點消息呢?”
“不知道。有可能……孩子當時並沒有跟她在一起。”
“一個吃奶的孩子,怎麼會離開媽呢?”馬一洛反問。
老王只是隨意地猜測,但是明顯這樣的猜測站不住腳。
“假如孩子跟媽在一起的話,那麼,媽被燒死了,孩子卻不知去向?這還真是個問題。”
“我們暫且不管孩子。剛搬來一個月就失火喪命,這本來就很可疑。你不覺得這火燒得很蹊蹺嗎?”
馬一洛順着老王的意思說下去,“那他們搬家的動機就值得懷疑了。”
“有一點倒是值得注意,他們本來就是泉溪人。秦朗教授出2國的幾年,他的未婚妻一直都是在泉溪生活的。搬到泉溪之前,她隨自己的丈夫住在長沙。那時秦朗教授是長沙N大學的副院長。”
“秦朗教授回國後在長沙執教,爲什麼他們要搬到泉溪呢?當時的交通並不發達,兩地奔走,幾乎是不可能的。要是這樣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教授本人並不住這棟大樓裡,第二是教授已經辭掉了工作。”
老王似乎不想再繼續這種無用的討論了,“要想深入調查的話,還需親自去一趟長沙。”
“好,我去準備一下,爭取儘快動身。”馬一洛說道。
出差之前,馬一洛特地跑去學校跟蕭夏告別。他希望蕭夏能配合警方調查,並且在自己離開的這幾天保護好自己,別再受任何傷害。
馬一洛離開後,蕭夏一個人在宿舍裡待着,想不起該幹什麼。周曉蓉也一直沒有回來,蕭夏知道她在複習功課,因爲自己的間歇性外出,她很可能已經搬到了別的地方住。
蕭夏就這麼孤獨地一直捱到下午。五點多的時候,天氣突然變了。湘南很少刮這樣的大風,窗戶開着,居然將臉盆吹得滿地亂跑。蕭夏起身將窗戶關上。她看見陰雲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城市很快就被黑暗湮沒。隨後,滴滴答答的雨下了起來。
狂風沒有停止,蕭夏看見雨線被風吹亂,毫無徵兆地四處拍打。玻璃上的雨水像瀑布,看久了,彷彿一幅印象派油畫。她隱約看到不遠處的馬路上,有人正在拼命地奔跑。雨勢這麼大,她認爲這樣的瘋跑毫無意義。
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所有沉浸在雨霧中的東西,看起來就好像海市蜃樓一樣虛無縹緲。人在下雨的時候容易孤寂,總會想一些不着邊際的事。很多東西在蕭夏的意識中擱淺,稍一引誘便會呈現在眼前。朦朧的雨幕漸漸清晰,時光一剎那輪迴,城堡出現了。還有柯林。她長着金色的頭髮和水晶一般的眼眸,嘴脣薄薄的,卻很性感。視野中的一切成了一部奇幻電影,鏡頭逐漸後拉,特寫成了近景,繼而又成爲全景,然後便是一個深遠的長焦鏡頭。城堡變小了,紅雨傘卻出現了。柯林的美麗全然不在,被仇恨與報復所替代。她扔下手中的紅雨傘,同透明的空氣融爲一體,甚至連一個黯然的背影都沒有留下……
這些來得快,消失得也快。蕭夏重新聽見了滴滴答答的聲音。
蕭夏討厭這樣的精神遊離。她插上電源,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她把裝有相片的文件夾打開,一張一張地瀏覽照片,心情也一點點地變沉重。所有的東西都不一樣了,她有這種感覺,卻一3直找不到不一樣的地方。直至翻到合影,蕭夏發現了異常--全綵的照片裡,書惠和于娜卻變成了黑白!
她的手不由得顫抖了幾下。怎麼會這樣?繼續往後翻,幾乎每一張照片裡,有書惠和于娜的地方都是黑白的。蕭夏情不自禁撒了手,呼吸也在變急促。她明白電腦一直鎖在櫃子裡,根本不可能有人動過!
啪啪啪!三聲敲窗戶的聲音傳來。蕭夏急忙轉過頭,卻什麼都沒有看見。她愣了兩秒鐘,連忙把燈打開,又將窗簾拉上。她重新在電腦前坐下,打開了昔日寫下的博客。天吶!在提到書惠和于娜的地方,全都加上了黑色的方框!
蕭夏打開互聯網,試圖爲剛纔的怪事找一個緣由,可是卻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一個陌生的網頁。這個頁面並不是她設置的默認主頁,是誰更改了設置?還沒來得及細想,她就驚訝地發現網頁中是一張接一張的黑色卡片。卡片上畫着一些神秘的圖案,就像古老墓室中的壁畫一樣。圖案中間是人的頭像:第一張,韋佳;第二張,書惠;第三張,于娜。蕭夏不敢再往下翻,她幾乎已經猜到了第四張。卡片上的人全都死了,難道這就是死者的名片嗎?
蕭夏終於把鼠標拉到了下面。是的,她猜對了,第四張照片果然是她的。而她萬萬不會想到,第五張,也是最後的一張,居然就是周曉蓉!
蕭夏瞬間覺得天塌地陷。難道,周曉蓉也動了紅雨傘嗎?這怎麼可能?自己還在千方百計地保護她!蕭夏冥冥中預感到,卡片上的人沒有一個會逃得掉。詛咒果然像一種強悍的流行病毒,不會放過每一個可能的感染者。她索性把網頁拉到最下面,看見了極其醒目的四句話:
烈火在黑夜裡張牙舞爪,
城堡中居住着幸福的新娘。
我的愛人啊,你在哪裡?
紅雨傘指引你靈魂的方向……
這就是柯林的詛咒?!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彷彿有一個幽靈正站在她的面前,而她卻什麼也看不到。此刻,窗外的雷聲轟然作響。蕭夏似乎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靈魂離開軀殼。她暈倒了,再無知覺。
傍晚時分,馬一洛和劉繪澤到達長沙。兩人先找賓館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N大學。他們首先找到了校長,說明情況之後,校長便找來一名分管人事的副校長負責接待他們。
副校長調來N大學不過幾年,對於二十年前的事情一無所知。他查了二十年前的檔案,並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於是又把他們帶到人文學院。
聽了馬一洛的講述,人文學院的領導們開始犯難。由於頻繁的人事調4動,知情者早已不在學校。他們也都五十歲出頭,二十年前尚且在機關工作,因此對學校的過去知之甚少。唯一的辦法就是查找檔案。可檔案不是紀事年表,查來查去,無不是基本資料與工作業績,對於案情毫無幫助。
馬一洛提出要詢問秦教授當年的同事,院長遲疑片刻,他告訴馬一洛,當年的教師大都已經退休了,有的被其他學校返聘,剩下的大都身體不好,休養在家,深居簡出,想要拜訪會有困難。
院長查了退休教師名冊,對馬一洛說:“現在看來,只有方教授是合適的人選。二十年前他是人文學院的副教授,應該知道秦教授的事。”說罷站起來,“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找他。”
N大學的校園十分廣闊,教學區在西區,家屬區在東區,從人文學院步行到家屬樓,大約需要二十分鐘。一路上,院長詢問了事情的經過。出於職業原則,馬一洛選擇性地作了回答。到了家屬樓下,院長再一次叮囑馬一洛:“方教授身體不好,要是情況不允許的話,你們還需改天再來。”
這棟家屬樓已經十分陳舊了,外觀看上去彷彿一間廢棄的工廠,灰暗而破敗。有的牆壁已經裂開,露出褪了色的磚塊,窗外的護欄上鏽跡斑斑,陽臺上曬着衣服,下面擺放着粗糙的盆景。整體看去,給人既擁擠又艱苦的感覺。馬一洛有些佩服老一輩知識分子的高風亮節,也只有他們,才能夠看破物質的紛擾,獨享內心當中的一份安逸。
樓道里很狹窄,只能並排走兩個人。上了四樓,院長敲響了一戶人家的房門。過了不久,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把門打開。看見院長來訪,她很熱情,急忙讓大夥兒進屋。方教授正在躺椅上看報紙,樣子顯得特別閒適,見院長到來,他忙站起來。院長過去跟他握手,然後介紹同來的一男一女。馬一洛連忙表明自己的來意,徵得主人同意後,他和劉繪澤在沙發上坐下來。
這會兒,他纔看清了這間屋子。儘管不大,可是裝修還算不錯,牆上掛着字畫,顯得古色古香。方教授不等馬一洛開口,就忍不住先問道:“秦朗不是失蹤二十多年了嗎,難道你們有他的消息?”
馬一洛解釋道:“不是,他的失蹤恐怕與我們最近處理的一個案子有關,所以我們需要了解一些情況。您二十年前跟秦教授是同事,那您應該比較瞭解他。秦教授是個什麼樣的人,您覺得?”
方教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說:“秦朗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人,他在學術上十分認真,儘管年紀不大,但是卻做出了不小的成就,所以他四十多歲就能當上副院長。工作上他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有5一絲懈怠。他跟同事相處得也比較融洽。只不過因爲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副院長,難免受到別人的嫉妒與排擠。但他從不與人計較,無論任何時候都一視同仁,公私分明,最終用自己的氣度與魄力贏得了大家的認可。他不愧是留洋回來的博士,現在看來,他能取得那樣的成就,完全是理所當然的。”
“這麼說,他的工作比較順利,也沒得罪過什麼人?”
方教授謹慎地回答:“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那您當年主要負責什麼工作呢?”
方教授老態龍鍾,頗懷舊地嘆了口氣,“說來比較慚愧,我雖然比秦朗大四歲,但是學術上明顯跟他差一截。當時他已是教授,我卻還是副教授,他是副院長,我也就是管管日常的學生工作罷了。”
劉繪澤的圓珠筆在小本子上龍飛鳳舞,等她記得差不多,馬一洛再一次開口問:“那您應該跟秦教授很熟了,平時接觸的機會一定很多吧?”
“也不算多,有事的話我纔會去找他,平時基本都不怎麼見面。他的辦公室和我的辦公室不在一層樓,彼此工作都挺忙,所以平時很難碰得上。”
劉繪澤接着問:“那您對秦教授的突然失蹤怎麼看?”
方教授至今都深感惋惜,他說:“太意外了!我都不敢相信,他怎麼會失蹤?這太意外了。他的前途已經一片明朗,憑他的能力,相信沒幾年的工夫,就會有一番大的作爲。可是偏偏這個時候,他卻失蹤了。我想他一定有什麼迫不得已的原因。”
“那您知道他的家裡發生過火災,而且他的妻子在火災中喪生的事嗎?”
“這是後來才聽說的。不過,據說他的妻子被火燒死了,孩子卻不知去向。或許,他是帶着孩子隱居起來了?可是據我對他的瞭解,他的事業心很重,不可能因爲這樣一件事就放棄自己的前途呀!”方教授倍感困惑地搖搖頭,顯然這件事一直都令他想不通。
“您是說他還有一個孩子?”
“是的,他的孩子剛剛出生,出事前應該還不滿一歲。”
“那您知不知道,他在長沙工作,爲什麼不把家安在長沙,非要住到泉溪呢?”
“他和他的妻子都是泉溪人,結婚後曾經來長沙住過一段時間,就住在學校的職工宿舍裡。可後來聽說他的妻子住不慣,太懷念泉溪了,所以就在泉溪買了房子。他在這邊工作,妻子帶着孩子住在那邊。偶爾他會回去看看孩子,但是也住不久,往往住上一兩天就會回來。他這個人,總是放不下工作。”
“那您還記不記得,出事前,秦教授有沒有過什麼異6常,包括情緒?”
方教授想了想,“這個我不太清楚,我只記得好多天沒有見他,然後就聽說他的家裡出了事,他也失蹤了。”
“哦。”馬一洛沉吟片刻,“那您覺得,誰會知道他出事前的一些細節,您可不可以帶我們去找他?”
“要說這事,”方教授也猶豫了,心中把當時的同事篩選了一遍,“我想侯院長應該知道吧,秦教授和他就在一個樓層,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侯院長?”馬一洛又問了一遍。
院長插了一句,“是二十年前的人文學院院長。不過已經離開了N大學。”
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馬一洛覺得沒有必要再待下去。方教授夫婦很熱情,誇獎警察是人民的好公僕,需要幫助的話可以再來。當警察兩年多,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讚揚自己的職業。出門的時候,方教授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認爲,秦朗還活在人世嗎?”
馬一洛和劉繪澤對視了一眼,這個問題,他們同樣沒有定論。“這個現在還不好說,不過既然沒有死亡的證據,那就應該還在人世。”馬一洛答道。
從公寓區出來,馬一洛詢問了侯院長的情況。得知侯院長十幾年前從N大學調離,經過十多年的奮鬥,現在已是一家大型企業的領導。
當天下午,馬一洛和劉繪澤就直奔侯院長的辦公大樓。剛到辦公樓,馬一洛他們就被門衛攔下了。他們出示警察證,說明來意,門衛便層層上報。過了很長時間,一名自稱是侯總助理的男子接待他們。到接待室坐下,說明情況,助理便給侯總打電話。三言兩語,助理就把電話掛了,告訴他們侯總在開會,今天下午恐怕沒有時間,讓他們明天再來。
馬一洛和劉繪澤只好先回賓館。第二天又來,還是昨天的男子接待他們。男子說,他已經和侯總打過招呼了,讓他們直接去侯總辦公室。
侯總身材高大,很有領導的派頭。他們進去的時候,侯總正在打電話。兩人在沙發上坐下,秘書給他們倒了水。不大工夫,侯總放下電話,開口問:“你們是泉溪公安局的同志吧,找我想了解什麼情況?”
馬一洛和劉繪澤雙雙站起來,“我們找您是想了解二十年前秦朗教授的事,他曾經是您的老部下,他的事您應該不陌生吧?”
侯總示意他們坐下,想了想,似乎沒有想起來,“秦朗教授?秦朗……”唸叨半天,終於恍然大悟,“秦朗不是失蹤了嗎,怎麼,你們有他的消息?”
“不,他的失蹤有可能跟我們現在調查的案子有關,所以我們想了解一些情7況。您當年是他的領導,那您還記不記得,他在出事前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侯總一直在回憶,很久以後,他回答:“都過去二十年,有些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在我記憶當中,秦朗這個人還不錯,會做人,工作也從不馬虎。出事前似乎沒什麼異常表現。”
這樣的證明沒什麼價值,馬一洛需要的是出事前的細節,“那您還能想起他出事前的一些情況嗎?這對我們的工作將十分重要。”小說.紅雨傘下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