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愈冷,無論是衡都還是高涯縣,凜冽寒風同樣刺骨。衡都內,一處荒舊宅院,宅門前無論是懸掛的燈籠還是侍衛都在寒冬中顫抖不止。
“這纔剛入冬,看來又會是一個冰天凍地的冬天,唉!”年紀稍大的侍衛首領嘆氣說道。
“是呀,這冷得太可怕了!”
“我們最慘啦,這麼冷還要受冷風受凍。”
偌大宅院內,僕人和丫鬟就幾人,沒有華麗裝潢,空有一座大骨架。殘留枯黃雜草的一片空地,走着十數只清閒的鴿子。那一頭臺階上,坐着一個男子,半垂着眼皮,脣角平落,着裝不高貴氣質卻也不像普通老百姓,他一整個看似絲毫沒有活氣。
男子手上一把谷糧,驀地朝那十幾只鴿子甩了出去,一陣扇翅聲,所有鴿子飛起往谷糧落下的那片地方。
“四年了。”
家僕前來同傳,宮裡有旨傳來。男子甩袖而起,一路走過冷靜空寂的院道,寒冷冬風撩不動他的表情與心思。
“央宸,四年了,你居然還記得我這個弟弟嗎?”
宅門前,衆人跪膝俯身靜聽皇帝旨意。
數年前,衡都內最放蕩不羈的王爺當屬先皇三兒子暨當朝皇帝的三弟,睿王爺。他空頂王爺的尊位,不協國事,只流連煙花之地。
那年,衡都聞名天下的煙花場所名爲萬花樓,最美花魁媚顏,一曲輕歌碎淚腸,一舞拂袖別離殤,一笑回眸傾國城。
央睿在萬花樓一杯酒之後,再不光顧其他此類場所,而是每日必到萬花樓,日日坐在同一位置飲酒,或能有幸再見媚顏絕世容顏,從年夏到來年秋,央睿全心繫於媚顏,不相見不相識,只求遠望安好。
四年前那個秋後,央睿一如既往在黃昏時出門前往萬花樓,夕陽紅如火,像極了染了遍地的鮮紅血跡。
路人不知爲何盡往衡都城門處爭相涌去,央睿本無意此事,卻在反行街上聽見路人所說的話,整顆心吊起懸空。
“是真的嗎,萬花樓的花魁媚顏在城牆上要求死?”
“我也是聽說呀,去看看就知道了。”
央睿的心跟着路人的每一字每一句震顫跳動,他轉身往人羣涌向的城門跑去。
“讓開,讓開,讓開!”
央睿每一步都如同踩着自己燒着的心一般,終究,他轉過街角,離成牆不過百步。他看見媚顏果然如百姓路人所說,高高站在城牆之上,央睿清楚地看見她面容憔悴,雙目空洞,如同一具被奪了魂魄軀體。
央睿瘋狂擁擠在人羣裡,他被人潮所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媚顏從城牆之上一躍而下,墜地即死。
央睿在前涌的人羣中衝出,所見只是躺倒在地沒了氣息的媚顏,她雙目微睜,身側還流動的鮮血,在色紅勝血的晚光之下黯然失色。
央睿喪神良久,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媚顏,也是最後一次。央睿抱起媚顏,他無數次幻想媚顏在自己懷裡的場景,但此刻如此真是,他倒希望是幻象。懷裡的媚顏,無聲無息,如此輕巧。
央睿送媚顏一程,到了萬花樓,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近幾月來,他確實察覺到媚顏略有不尋常,但她的死,纔是發生得太過突然。
萬花樓老闆娘對媚顏的尋死也是一問三不知,就在央睿完全陷入痛苦的迷茫中時,一個人的出現給了他答案。
那個人,叫芸兒。
秋涼的城牆之上,央睿高高站在媚顏死前所站立的位置上,然而此處感受不到媚顏的絲毫溫暖活氣,有的只是秋後即將漫長的冬冷。
“你說你知道媚顏發生了什麼事,你最好不是騙我,否則,我讓你給她陪葬。”央睿的表情默然,出言狠絕。
“您是王爺,我怎麼敢對你說謊,只是,這件事牽扯的另一個人,更讓小女子我更忌憚惶恐。”芸兒說道。
“不管他是誰,我只要知道他是誰。”
“他是當朝皇帝,王爺的親哥哥。”
央睿的話說得堅定非常,芸兒的話卻更堅定決絕。
在芸兒的講述裡,她是從媚顏的貼身丫鬟口中聽說的有關媚顏在年初一日三遇一位有緣公子之事。
冬涼大堂上,央睿攜幾人跪膝。
央睿接過宣旨之人手上沉重的聖旨,他被央宸賜予自由身,想當初也是他一旨“無限期監禁”的恩賜,央睿被看守在府上。但他是否自由,卻始終捏在自己手裡,央睿一句“謝主隆恩”道出的是滿心的恨。
“央宸,是我的,你奪不走,而屬於你的,我也要奪過來。”
衡都皇宮內,央宸隻身站在空蕩大殿門前,象徵最高權位的龍椅屬於他,紅牆金瓦的皇宮也屬於他,一望無際的天下也歸他所有。
遠遠走來風痕,從高涯縣趕回衡都,他馬不停蹄地花了近一個月,終於趕回來覆命。
“卑職拜見皇上。”
“是她?對嗎?”央宸心裡早有定數。
“是。”
央宸看似沒有絲毫情緒變動,他不知自己該高興還是悲傷,他尋找了十幾年的人,終於現身,但找到她的人卻不是自己。
央宸轉身往冰冷的高位上去,風痕跟進去。去王爺府宣旨的公公也回到了大殿上覆命。風痕本想退避,央宸卻命他留下。
“朕知道了,下去吧。”
風痕聽了宣旨公公的覆命,有關央睿的事,他全然明瞭。
“皇上,爲何在這緊要關頭要解了對三王爺的監禁,您派出去的人已經蒐集了大部分罪證,只差最後一步了。”風痕皺眉不解。
“就是因爲如此朕才放虎歸山,本以爲他只是恨朕想取朕性命,如今他計劃要奪朕一切,那朕便不會再容忍。”
風痕並不能猜透央宸的心思,自古的帝王,又有哪一個的心思能叫身邊人猜測到。
“皇上當年寬恕三王爺弒君之罪,着實是莫大恩賜了。”
“當年朕一時心軟,覺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今想來,大概當時朕就決定錯了。”
央宸口中的伯仁,便是媚顏。
那年春盛,萬物競生。
央宸每年春都只能在綠幽庭看着滿眼青綠,那年依舊如此。央宸坐在綠幽亭中,年年歲歲,綠景如舊,棋盤任在,卻已沒了對手。
“皇上,看小遲子給你帶來多少好吃的!”
遲公公從亭子外跑進來,莽莽撞撞,惹得央宸耳根子煩。
“放一邊吧,不如遲公公陪朕下盤棋?”央宸擺着棋子說道。
“啊,皇上,小遲子棋藝不精,馬怎麼走都搞不清楚,您還是饒了我吧!”遲公公一臉委屈求饒道。
央宸好容易提起的一絲興致也被遲公公磨滅,他撇棄棋盤起身,從亭子裡走出。央宸站在綠幽亭外,他掏出懷中一個香囊,但這並非普通的香囊。
“皇上,你還帶着小遲子親手給你做的香囊呀,小遲子真是太榮幸了,皇上可不知道,當年您讓我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把那束花留下,那可真是難死小遲子我了,我是請教東請……”遲公公上前一陣唸叨。
“行了,年年都要說,遲公公你有沒有一天能安靜下來,再囉嗦朕就送你去守皇陵。”央宸嚴肅一臉模樣絕對是皇威十足。
“皇上小遲子錯了,小遲子死都不要離開皇上,小遲子生是……”
遲公公一開口準沒完沒了,央宸一眼朝他瞥去,他倒抽一口氣就閉了嘴,低頭不語。
央宸輕握香囊在手,那日小夜瑄送他的見面禮如今已成了小小香囊之中處理過的乾花,這些年他一直帶它在身上,對夜瑄,他也從來沒放棄尋找,並非通緝叛國逃犯。
央宸靜靜凝望手上的香囊,突發奇想,說道:“遲公公,我們出宮一趟。”
央宸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聽得一邊強忍着不出聲的遲公公兩隻眼睛瞪得都快脫出眼眶。乍停無聲許久,央宸一副漠然的表情看着遲公公,對他的驚訝絲毫沒有迴應。
“皇上,您可不能出去呀……”遲公公遲鈍一刻開始慌張地制止。
“朕意已決。”
“皇上,不可以呀!”
春日街頭,老百姓興致便如同盛春盛景,央宸走在繁鬧的街頭,遲公公跟在他身後,畏畏縮縮的模樣,眼中卻又是草木皆兵。
“皇上,我們回去吧。”遲公公小聲催道。
“你要是再說話,朕回宮就命人縫上你的嘴!”
遲公公驀地一嚇,兩巴掌相繼拍在嘴上,央宸光顧着往前,遲公公硬是停滯不前,滿眼從惶恐變得委屈味十足。
“皇……”遲公公差點喊了出來。
央宸從來鮮少私下出宮,在繁花盛開的春季,他更是第一次出行。央宸一路一路前行,只是看遍四周便走過,他只是聽夜瑄說過皇宮之外的美好。遲公公一路跟着,剛開始還是死盯着央宸不放,一刻也不敢恍神,揪着一顆心擔憂央宸。
一條街下來,遲公公忠心護主的心漸漸被街道兩旁的吃食勾引了去,當央宸察覺到身後的遲公公安靜了從來沒有過的長段時間時,他回頭,只看見遲公公捧抱着一懷抱的吃食,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連主子在等他都沒注意到。
遲公公擡頭一把吃食塞進嘴裡,正一眼瞄見央宸一副冷漠模樣轉身,遲公公心思乍停,手卻沒停,“稀里嘩啦”一把吃食落在嘴裡差點沒噎死。
“皇……等等我!”
遲公公抱着一懷吃食,猛地跑上前追央宸,一個剎不住腳竟撞在央宸一側的肩膀,撞落一地吃食並不要緊,毫無防備的央宸卻被遲公公這一撞一步往側邊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