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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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悽悽地吹進殿來,明亮的燭火也隨風輕擺,大片大片的陰影印在落離的臉上,像是被誰鑿出的班駁傷痕。整個大殿忽地就靜了下來,蘇汐滿臉疑惑地看着爭執的兩人,而龍珞的面上卻絲毫沒有任何驚疑的神色,平靜得恍若無波的湖面。他只是冷眼看着她們,直到師落離拿着布帛的手顫抖地越來越厲害,他才向她走近兩步,寬大的手掌攤在落離的面前——

“拿過來。”

一雙深潭似的眸子散着駭人的光盯着她,落離下意識地倒退兩步,抓着布帛的手狠狠收緊。見她一副躲閃的樣子,龍珞不自覺地擰緊眉,薄脣僵硬地調開一個冰冷的弧度——

“不要讓朕說第二遍。”

師落離擡起一張蒼白的臉看着他,卻仍舊死死地抓緊手裡的布帛。一旁的楚宛裳等不下去了,冷哼道,“怎麼了?害怕自己清高的形象毀於一旦麼?既然你當初敢做,就要有膽承認!!”

“到底怎麼了?”蘇汐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樣子,無端端地插了句。

龍珞冰冷的眸子也轉向楚宛裳,凌洌的視線激起她一身的雞皮疙瘩,按奈住心底的不安,楚宛裳深吸一口氣,平淡無奇的臉上蒙上一層凝然之意,她指着被落離死死抓着的布帛道,“她手上拿着的是太后大去之前秘留給宛裳的遺旨。太后說像師落離這樣心機深沉,心如蛇蠍的女子絕沒有資格做母儀天下的皇后!”

龍珞微挑眉,不置一詞。

“皇上,難道您不想知道當年爲何您一出宮,念汐姑娘便被帶去了慈寧宮?而太后又是如何得知她已不是原來的歐陽雲若?!那青灰相士又是如何能安然進得宮來?!”

楚宛裳每問一句,師落離的臉便越白一分。早被楚宛裳的話勾起回憶的蘇汐也滿面疑惑地看向落離,說實話,那日她的腦袋昏沉沉的,一見楚宛裳待在太后身旁,便直覺地認爲楚宛裳纔是背叛她的人,可是,瞧楚宛裳剛纔的話,難不成當年所有的一切都是師落離……策劃的?

“皇上您也許並不知曉,關於福華寺的那棵梧桐樹的傳說,其實之前根本就不存在,而有意散播這種謠言便是那青灰相士。在所有的事情揭穿之前,她——師落離便與青灰相士合了計策,他們興許知道皇上爲了念汐姑娘,不管是什麼都願意去做。所有才會有了那麼荒唐的什麼只要在梧桐樹下埋下心愛的人的名字,便會與之白頭偕老。哼!純粹是他們倆人編的空話!!”

“皇上明鑑,宛裳字字是真。當年,負責伺候念汐姑娘的晴溪確實是初貴人派去的,所以皇上剛離開,我們便得了消息,太后才讓宮中侍衛去若霏殿拿人的。而關於太后怎會輕易相信她已不是原來的歐陽雲若,並不是因爲宛裳的片面之詞,而是因爲青灰相士的出現和那張玉妃娘娘的畫像!”

“其實,自從被皇上禁足在琬月殿的那段日子,宛裳雖心有不甘,但也並未有心再想加害念汐姑娘。可是,有一天,負責送飯的小太監突然丟了張小紙條給琉璃,琉璃想着蹊蹺,便呈給了宛裳。當時宛裳展開紙條看到裡面的內容時,也嚇了一大跳,上面竟然寫着‘前世今生,置汐死地’!”

“宛裳承認,當時看到這張紙條並不是沒有心動。因爲即使不爲自己,宛裳也定要爲腹中的孩兒着想,宛裳不想他一出世便只能生活在這冷宮裡,得不到他應得的寵愛。所以心一橫,便連夜扮成宮女前往慈寧宮。想不到這一去,竟然也遇見了同樣扮成宮女的初貴人,她說早上的時候她也收到那樣一張紙條,只不過上面寫的更直白些,說是‘太后插手,汐定枉死’。”

“而且奇怪的是,當時太后似早會知曉我們要來,一走近慈寧宮的大門,許公公什麼話也沒問,直接引我們進了大殿。一踏進大殿,便瞧見一襲青灰道袍的相士。當時腦袋裡一片混亂,像是突然被攝了心魂,所有的,念汐姑娘曾告訴我的一切,宛裳竟全都說了出來。後來,宛裳只聽到青灰相士說了句什麼‘一切交給貧道’,然後看到太后滿意地點頭,接着她便讓我們跪安。”

“至始至終,宛裳都覺很不對勁,可惜當時被那八個字麻痹了心神,也沒花心思去想。然後,便是兩日後的清晨,太后突然派人來傳我們去慈寧宮,接着就發生了那樣的事。”

楚宛裳停了下來,原本閃着怒火的眼眸忽地沉靜下來。平淡無奇的面上,是一層漠然之色。而反觀師落離,那張清秀小臉上卻如被雨滴砸亂的湖面,除了驚惶,便是濃濃的驚詫。

龍珞陰晴不定地看着兩人,與蘇汐交握的手心突地變得冰涼一片。

“說下去。”淡然的口氣,卻壓不住裡面的熊熊怒火。

“是。”楚宛裳斂了心神,靜默了一會兒,忽地淺淺笑開,“皇上您知道麼?原本以爲牽扯出她真正的身世,您便不會再那麼的在乎她,可惜終究是我們低估了您對她的寵愛。所以盛怒之下的您將青灰相士打入死牢,將初貴人賜死,挫骨揚灰,將宛裳攆入冷宮……這些這些,我們都不曾料到。不過也是在那時,宛裳突然就明白了念汐姑娘對於您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在那一刻,我甚至看到了您絕望得想與她共去的眼神……”

“夠了!”龍珞忽地粗暴地打斷了她,寒冰鑲嵌的黑眸裡驀地蒙上了一層痛苦之色,頎長的身軀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眼前一片霧氣,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大雪紛飛,讓他痛得肝腸寸斷的午後……

八年前的午後,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宮,卻仍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他只看到她渾身冰涼地躺在雪地裡,嬌俏的小臉蒼白如紙。那一瞬間,他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心臟被一種絕望的傷痛壓得透不過氣來。他死死的抱緊她,什麼話也不敢說,他想她是睡着了,她討厭睡覺的時候被人打擾,所以他不說話,縱然他那般想那般想喚她‘汐兒,汐兒’。他埋首在她的漆黑的發間,大滴大滴的淚蔓延進黑髮裡,身子顫抖得猶如秋風中的落葉,可是,至始至終,他都沒發出一點聲音。直到那樣細細的雪散落成大粒大粒的雪霰子,拍打在她蒼白的小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才從她的黑髮裡擡起頭。那一刻,俊美的臉上冷得恍若渡了一層冰,黑眸裡涌出大片大片森然的怒火,可壓制在眼底的卻是那麼濃,那麼烈,疼痛如髓的蝕骨憂傷……

“珞,珞,我在這裡……”

耳畔邊,是誰在喃喃低喚他?是誰在說她在這裡?

有滴溫熱的淚忽地滴落,大手微微一顫,龍珞大霧瀰漫的黑眸毫無意識地向蘇汐看來。朦朧間,他恍惚看到眼前模糊的臉上蜿蜒地留下幾道淚痕,冰涼的指端彷彿有靈魂似地覆上她的臉,晶瑩的淚珠沾染上指尖,原以爲早被冰封的心竟是狠狠抽痛。

“皇上……?”遲疑的喊聲突兀地響起,眼前的一切忽地變得清明,龍珞自回憶裡緩過神來。

“珞……”蘇汐喃喃地念出聲,彎如月牙的眸裡此刻已是盈滿淚水。

龍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薄脣輕輕一動,似要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轉眼,看着楚宛裳道,“往下說。”

楚宛裳凝了神,正欲接下去,卻聽得臉色煞白的師落離低聲道,“不用麻煩你了,接下來的事,我自會比你清楚。”

身着華貴朝服的師落離緊閉了眼,晦澀而乾啞的聲音過了許久才低低響起——

“那些紙條,青灰相士能輕易進宮都是因爲我。是我吩咐浣絮買通御膳房的小太監,叫他遞這些紙條給你們的,至於青灰相士的存在,也是我告訴太后的。當年,念汐不是出宮找玄親王麼?太后吩咐我隨之去時,在王府的大門外,我遇到了青灰相士,也是從那時候起,我與他便早早地商定了些許計劃。關於福華寺的傳說,確實是青灰相士說的,因他在民間頗有口碑,所以這樣的傳說便也極其興盛的在百姓中傳開。”

“自麝香百合的事後,我雖表面在常寧宮吃齋唸佛,可暗地裡仍讓浣絮與青灰相士聯繫。我讓人送紙條給她們的前日便是浣絮從宮外帶來消息說,時機已到,青灰相士要我早早做準備。於是當晚我就去了慈寧宮,那時太后因着蔓貴嬪,便對我多有照顧,所以我就大膽地告訴了她現在的歐陽雲若恐不是真正的歐陽雲若。太后當時也是將信將疑,爲了賭最後的一次機會,我便說出了青灰相士,然後在太后的授意下,我設法讓他進了宮。”

“然後誠如楚宛裳所說,青灰相士的出現,和他帶來的玉妃的畫像,以及那些聽起來極度不可能的事,在青灰相士的解說下,太后都一一相信了。最後,我們等的便是皇上何時出宮。”

“接下來,一切順理成章。其實,這件事隔了八年之久才被揭穿,我應該感到慶幸了。因爲當年,青灰相士進宮之前,曾對我說過‘逆天之命,一命換一命’。最初我並不知曉是什麼意思,可剛纔聽了楚宛裳的話,我似乎有些明白了。當年皇上您盛怒之下將青灰相士打入死牢後,想必太后定是去見了他一面,前世的因,後世的果。一切的一切,他應都沒再隱瞞。太后也許從那時起便知曉,她所信任的師落離,本該是個溫婉女子的師落離,竟是個那樣心機深沉,毒如蛇蠍的女子。”

“所以,從那以後,太后便對我不再那麼照顧。在以後的三年裡,許是因爲她死前的最後那句話,所以皇上您對我也格外恩寵,而太后害怕我這樣一個蛇蠍女子最後若是登上後位,定會將整個後宮弄得不得安寧,而又因着楚宛裳當時你腹中懷有龍種,所以大去之前,她定是將這一切都告訴了你。當我爬到最高的時候,拿出遺旨,說出真相,教我跌得最慘。”

“呵呵,其實這般麻煩做什麼?一直以來,我對這後位都不曾掛心。當年,我之所以那般做,不過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的眼裡,居然容了歐陽雲若那般久,也看不到我的存在。既然歐陽雲若能替代當年玉瑤姐姐在他心裡的位置,爲什麼我師落離會不可以?我只是抱着那樣小小的希望在努力着,儘管我努力的方式,是那樣的不堪。”

“不過——”師落離睜開眼,定定地看了龍珞一眼,忽地端正地跪下去,“臣妾知罪。”

所有的一切隨着‘臣妾知罪’四個字沉澱下來,蘇汐此時的心情也起伏頗大,一時間,說不清自己是怨恨得她多,還是同情得多。這樣一個總是一臉淡泊的女子,以爲她對什麼都是雲淡風清的,卻不料她對愛情竟是那樣的執着,那樣的不顧一切。

師落離,你究竟是可悲,還是可嘆?

“你……讓朕又錯失她八年。”冷如玄鐵的聲音驀地響起,蘇汐還沒回過神來,握着她的手已放開,龍珞滿面陰霾地靠近師落離,修長的手指狠命地攫住她的下顎。

幽深如井的黑眸裡平定無波,落離強忍着下顎傳來的生疼,無悲無喜地回了句,“即使我當年不那麼做,皇上您能保證她一定會忘了玄親王,而愛上您麼?”

“你!”心底那個傷疤被狠狠地戳穿,龍珞黑眸裡的怒氣更深一分。他更用力的捏緊她的下顎,似要將它捏得粉碎。

這麼些年來,這個事實就像把利刃,每日每夜地在他的心尖劃上道道鮮血淋漓的口子。儘管如此,他卻從不敢想這個問題,然而這個女子竟敢當面這樣質問他?!!

“等等!”一聲驚呼突兀地響起,成功地換來三人的注視,蘇汐摸了摸鼻頭,小心地問道,“那個,請問,我以前有愛過玄親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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