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曉渠) 5
洪煜給一羣文官吵得頭痛欲裂,好不容易都遣走,小太監進來請示說,葉相在門外候着呢!剛纔躲得遠,這會兒又現身,洪煜嘆了口氣:
“宣吧!”
就象他大概猜想的,葉相果然提到了知秋的去留。理由提得充分,說知秋不懂禮節,長留宮中,只會給皇上惹來更多麻煩。洪煜停下手中批閱奏摺的筆,擡頭看着滿頭白髮卻精神矍鑠的老人:
“朕跟知秋投緣,留住一段時間都不行?”
“若皇上想見,隨時召見就好!知秋也到了下山的年紀,會住在葉府,見面方便的很!”
“朕就偏想他留在宮裡,”洪煜向來說一不二,索性不再與他理論,“我看他住得也挺自在,你們就不要瞎操心!下去吧!”
葉相本欲多言,卻見洪煜埋首案頭,再不理睬自己,也只能躬身而退。太陽還沒落山,天氣已經覺得涼了,皺着眉頭,鬱郁走在宮牆之內,他也算服侍過三代君王,從前朝亡國之君,到本朝開國的兩代君主,洪煜是最年輕,卻也最精明老練。
他即位時年幼,這麼多年來,看得多,聽得多,都默默記着,不知不覺成長到今日世事洞明。葉相思來想去,皇上不怕葉家出錯,怕的是葉家不出錯吧!不由自主地嘆息着,擡首長河落日,宮牆幢幢,前朝今世,這一切恐怕都是命中註定!
葉知秋剛到御書房的時候,小太監跟他說,萬歲爺在接見葉相呢!他便轉身走了,這個時候不敢見父親,不管怎麼說,是自己沒守規矩,丟了葉家的顏面。轉了一圈,發現宮裡這麼大,除了姐姐跟皇上,再沒收留他的地方,轉回來打聽,說父親已經走了。朝屋裡瞅了一眼,見皇上全神貫注,不忍心打擾,再晃悠出來,想着也許可以找鍾衛聊聊天,卻沒找着,只得回住的地方,草草吃了晚飯。
於海在旁邊嘮嘮叨叨半天,他也沒聽進去,腦袋裡翻來覆去的,都是晃悠晃悠的沉迷不清,象小時候給大哥駝在背上,那種依賴的感覺,又回來了。
“皇上晚上幾時回來?”
“不好說,”於海收拾碗筷,沒怎麼吃,都剩着呢!“萬歲爺熬到那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前幾年熬得狠了,病過一段,恢復以後纔不那麼拼命。三公子找萬歲爺有事?”
“還沒謝恩呢!”
“也不急,萬歲爺是真疼您,不會跟您計較,明兒起早再說吧!”
葉知秋在庭院裡站了一會兒,天上星羅棋佈,花間秋蟲呢喃,擡腳便向着御書房再走去。屋裡燈火通明,檀香爐燒得旺,香火味繞樑而行,從爲了透氣而開的一扇格子窗裡飄出來。
小太監低聲問他:“公子要見萬歲爺,奴才幫您通報一聲兒吧!”
手指放在脣上,做禁聲的手勢,邊小聲說:“別驚擾聖駕啦,我在這裡等就好!”
說着衝小太監擺擺手,示意他去忙,自己則隨意坐在臺階上,不遠處巡邏的親兵,拿着燈籠夜行,腳步也放得很輕。門前幾棵參天的松柏,遮蔽了大片大片的夜空,漏進的小小一片,竟也點綴着水亮的一顆小小星辰。
正看得入神,身後沉沉聲音響起:“你一個下午,晃了多少個來回?”
回頭一看,竟是洪煜!他一掀袍子,在知秋身邊坐了下來。知秋平視着他那雙深夜般黝黑的眼睛,身後小太監抱了墊子,一路跑過來:
“萬歲爺,地上涼……”
“行了,下去準備吧!朕跟葉三公子單獨坐會兒!”
小太監聽話地撤了,四周立刻靜悄悄。洪煜將手裡墊子遞給知秋:
“朕沒那麼矜貴,你坐着吧!”
“啊?”知秋驚訝,卻已經給洪煜半拉起來,將墊子鋪在他屁股下面,“皇上還是不要對知秋這麼好吧!弄不好,又有人要打知秋的板子了。”
洪煜笑的時候,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坑,爲他總是肅穆的臉平添幾分親切,硬郎的線條也因此柔和下來,笑容不長,終結在一聲淡淡的嘆息之中:
“只要朕護得住,就定不會讓人欺負你,你可知爲何?”
“知秋愚笨……”
洪煜在他背後似鼓勵又似安撫地拍了拍,輕聲地,帶着惆悵:
“朕也不知怎麼說……起來吧!賞你些好東西!”
葉知秋看不透今夜無緣無故低落的洪煜,跟着他又回到書房屋裡。書房一角的臥榻上擺了桌,上面放着幾盤精緻冷盤點心。洪煜盤腿坐下,示意知秋也坐,怎知這人卻依舊站在原地沒動。
“朕準你坐!”洪煜說着,竟掩飾不住想笑起來的表情,“王公大臣,跟朕一桌吃飯是常事,沒人會找你麻煩。”
秀麗的眼睛擡起來,相信了,坐在他的對面,見洪煜沒拿筷子,也乖乖束手沒動。
“一天都提心吊膽,飯也沒吃好吧?這些清淡,你姐姐說,都是你愛吃的,來吧!補一補,餓着肚子晚上要睡不好了。”洪煜爲他往盤子裡夾了兩樣,“朕一向都是給人侍候,不懂得照顧人,你愛吃哪樣兒,自己夾。這酒朕要給你斟,算是壓驚。”
“多謝皇上好意,”知秋心裡想着要拒絕,眼睛卻盯着杯裡翠瑩瑩的**,“因爲酒麻煩惹得夠多,以後再不喝了。”
“少喝又不會醉,不醉就不會失禮,麻煩不是酒給的,是人給的。真不喝?竹葉青,肯定合你口味。”
“那……就一杯?”
洪煜聳聳肩,表示並不介意。知秋似受了鼓勵,接過酒杯,舉在眼前,愉快地說:“那知秋先乾爲敬!”說着一仰頭,酒入喉,肝膽滋潤。
燭光搖曳,月亮正掛窗邊的柳條之上。看着躺在榻上,睡得人世不醒的葉知秋,洪煜不禁搖了搖頭,這人乖巧玲瓏,唯對酒是半點抗拒之力都無,一杯接着一杯,不醉不休。讓人撤了桌子,軟榻頗爲寬敞,放平他的身子,讓他睡得舒服。有太監上來詢問要不要送回寢宮,洪煜看看窗外起了風,多了涼意。
“讓他在這裡睡吧!找牀厚點的被子來!”
看着太監忙活着,終於安頓好,又暖又輕的錦被蓋在身上,四肢舒展,嘴角竟象是掛了微笑,一副酒足飯飽的心滿意足。洪煜原本沉鬱的心境,給安然鼾睡的容顏清掃得輕快多了。不知因何緣由,在後宮衆生芸芸裡寂寞的洪煜,有這葉知秋在空闊的房間裡陪着,彷彿風雨裡有了伴,緊緊抓着,再不捨得放開。
葉文治西北戰事,好久沒有戰報傳來,即使每月例行的彙報,也漸漸空泛,洪煜隱約覺得事情不太對,又查不出什麼頭緒。南方的前朝叛黨餘孽近來也越發猖狂,韓家人舉薦的陳康鴻可是不怎麼爭氣,連吃幾個敗仗。韓家是武將出身,曾與先皇同打天下,開國之初,戰功顯赫。兩代傳下來,倒是文官葉相長子葉文治獨領**,治軍嚴明,戰無不勝。
兩頭戰事,前途都不明朗,耗費着大量的銀子糧草,朝廷上,葉韓兩派爭強鬥勢,就連這後宮之中,兩個女人更是爲了各自姓氏鬥得不可開交……也難怪洪煜夾在兩股勢力之間,左右爲難,夜不能寐。
“萬歲爺,四更天了,歇息吧!”張連貴從外面悄聲走進來。
“朕再批幾本,就在那裡小睡一下即可。”洪煜指了指角落裡,知秋睡得正沉的軟塌。
“那……奴才讓三公子給您倒地方吧!那榻可小着呢!”
“別吵他!擠一擠就成,也睡不了多久。”
正說着,原本睡得香甜的人忽然坐了起來,睡眼朦朧,掀開被子,腳在地上劃拉兩圈,象是在找鞋的樣子,洪煜猜他大概要方便,剛要叫張連貴去給他拿鞋,知秋卻象是等不及,赤腳站起來就往外走。他睡得迷糊,以爲還在原來的那間小屋,也沒睜眼。
“砰”地一聲,連警告都來不及,洪煜親眼看着他撞到柱子上,本來以爲他會躲開,卻沒料到這人完全沒看路。這下撞得挺重,短短地叫了一聲,便蹲在地上,捂着臉。
“哎喲,三公子……”
還不待張連貴反應過來,洪煜已經扔了手裡的筆,三兩步竄過去,拉開知秋捂着臉的手:
“撞到哪裡?”臉上沒有傷,至少看不出來,只是眼淚流個不停,“撞疼了吧?別哭!”
“我沒哭!”知秋說,語調裡是一點哭音都沒有。
“那,那你掉什麼眼淚?”
“撞到鼻子了,當然會流淚”
“你怎麼不看路的?”洪煜用胡亂地給他擦了擦淚,眼睛跟浸在清水裡似的,看得他不禁呆了片刻,就在這時,血突然從知秋鼻子裡淌了下來,胸前剎那紅了一片。
“這……是怎麼……”慌亂之下,洪煜只得用袖子去擦,“張連貴,去打水來!”
“奴才知道了!”
守在御書房外頭的太監們立刻跟着忙起來,來來回回都是腳步聲。洪煜小時候練武也經常碰破鼻子,倒算有經驗,讓知秋舉起手臂,據說那樣可以止血。只是沒照顧過別人的他,也是手忙腳亂,一手捏着知秋的鼻子,讓他仰頭舉着手臂,坐在軟榻邊兒上,可他自己卻比知秋還要狼狽,衣服上到處都是血跡。
很快水來了,太監們圍上來,洗的洗,擦的擦,血很快就止住,清理了一下,也沒什麼大礙。知秋坐在那裡,看着站在太監身後皺着眉頭的洪煜,可能是想起自己糊里糊塗的狼狽模樣,不知如何化解尷尬,“咯咯”笑了起來。
本來還有點擔心的洪煜被他笑得,嚴格的臉色再端不住,從太監手裡奪過手巾,在知秋臉上擦擦:“跟個花臉小猴兒似的!”
那一刻,雲開霧散,洪煜終於明白,與葉知秋一起,是唯一能讓他忘記身份,地位,權勢,和鬥爭,忘記邊關的戰亂,朝廷上的朋黨,後宮裡的猜疑……只做一個簡單的,叫做洪煜的,男人。是喜歡他,還是喜歡與他在一起時的自己,在那個晚上,洪煜還不知道答案。
吳越滿把御書房那晚的事說給主子聽的時候,葉逢春也不禁笑出來。袁先生雖然博學多才,教導也格外嚴謹,生活上卻是個有些古怪的人,因此跟他修學的知秋也有些微小的“失常”,只是大哥卻一直把他的這些小“失常”當成天真可愛,並不去刻意指正,對家裡的那兩個兒子卻嚴格得近乎苛刻!
“奴才還聽說,萬歲爺這幾日找了葉相幾次,談的可都是爲三公子封官的事呢!”
“哦?”葉逢春有些詫異,這事家裡竟沒人跟她商量。難不成,還不死心,想把知秋弄出宮?“你去給三公子傳個口信,說讓他過來用晚膳。”
“奴才這就去!”
“等一下,知道怎麼辦吧?”
“奴才知道!”吳越滿心領神會,“要當着萬歲爺的面兒請。”
“去吧!”
今兒個是韓初霽的生日,想必要藉此機會拉攏皇上過去吧!那就看看,今夜,誰能留住皇上吧!葉逢春從盤子裡將那吃剩一半的石榴拿在手中,笑了。
葉知秋握筆疾書,是給大哥葉文治的書信,因久未聯繫,心中萬語千言,急於道來的太多,動筆竟停不下來。說了與先生的告別,母親的身體,宮裡的生活,更多更多的,是與皇上度過的很多很多日夜,單單沒敢提酒醉的事。
逢春與他說大哥已經知道他入宮的時候,他有些驚訝,畢竟遠在千里之外,葉家的人又沒人跟他說,怎麼會知道得這麼快?逢春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大哥在朝廷上有多少的眼線,恐怕沒誰知道。
知秋與大哥的感情最親近,因爲在山上長大,與葉家人接觸不多,只除了大哥,不是到山上陪他,就是接他去府裡小住。即使近年頻頻出征在外,也是書信往來不斷。葉文治在知秋的心裡,既象天神般威風八面,又極其親切和藹,待自己,有如春日之雨,夏夜之風。
寫完信,見外面時間還早,便穿了暖袍出門。一天冷似一天,葉逢春臨盆的日子漸漸近了,知秋白天沒事,都會過去與她說一會兒話,有時洪煜也會湊熱鬧,晚膳便在“雍華宮”那頭用。
上午下了小雪,地上薄薄一層,知秋進了門,宮女上來接過脫下來的斗篷,屋裡坐了幾個妃嬪,正說到太子。
知秋站在原地沒動,聽她們嘮叨太子如何頑劣,因靠着葉逢春的避蔭,個個嘴上都跟抹了蜜糖一樣,“姐姐,姐姐”地叫,還說,“姐姐這胎看起來就是皇子!將來必定前途無量,姐姐生得母儀天下之相,再憑皇子之貴,後位虛空這麼久,這可不是終等到再合適不過的主人了!”
說着一羣女人“嚶嚶”地笑起來,知秋輕輕咳嗽兩聲,走過屏風,跟逢春和各位妃嬪施了禮。他雖無官銜,卻是相府三公子,加上近日與皇上極爲親近,在座的妃嬪諂媚地問了好,紛紛告辭,留下姐弟兩人。奴才上來,往火爐裡填了柴,又換了熱茶。
逢春藉着剛纔的話茬兒,便說起太子的事情。知秋對宮中人事瞭解不多,記性卻好,與他說的,都記得牢。“心裡得有本明白帳,”逢春曾經跟他說,“尤其別人欠你的,要記得清清楚楚。”
太子是先皇后嫡生長子,因過於溺愛,個性驕橫,皇后病逝後,後宮之中,更沒有能管束他的人,各宮妃嬪各有各的算盤,巴不得太子早日惹出大麻煩,皇上若廢了他,其他皇子纔有機會爭立儲君。因此,不僅沒人管教,甚至買通了奴才,故意往壞處引導。今年十歲,卻是個人見人憎的小霸王,不知捱了洪煜多少罵。
“你見過太子沒有?”葉逢春握了熱茶杯,暖着手,問道。
“還沒有,不過皇上提過幾次,還拿了他的功課給我看。”
逢春譏諷地笑着,“他的功課還能看麼?你看太子的伴讀,哪天出來不是腫着手心?你五歲時識的字,都不知道多過他現在的多少倍!”
“皇上也爲這個煞費苦心。”葉知秋說着,似又能想起洪煜皺眉嘆息的沮喪,說來諷刺,貴爲天子,世間最有權勢的男人,卻也是他見過的人裡面,煩惱最多的一個!
“皇上還年輕,來日方長呢!”逢春說到這裡,心情好轉,她摸着那鼓得誇張的肚子,只有她最清楚,這胎不論男女,她只接受一個結果,報到皇上那裡,都只能是皇子!“天冷了,這幾天勤過來,我讓御膳房燉了滋補的湯水,你多喝些。”
葉知秋出門時,正看見鍾衛。葉逢春在後宮的排場是數一數二,前段因爲遭竊,便跟洪煜要了單獨一隊親軍把守,當時知秋在場,於是推薦了鍾衛做侍衛長,這樣有了“雍華宮”的闢護,也就沒人敢欺負他了。
鍾衛這人老誠,實在,見到知秋,樂呵呵地從懷裡掏出兩塊烤紅薯,分了他一塊,說是宮外有人捎進來的,可甜呢!
“三公子平時喜歡吃什麼?我出宮的時候捎給你!外面的糖葫蘆樣兒可多啦!仁……”咬了嘴,連忙換了話題,“來,嚐嚐這個,還熱呢!”
知秋這人不拘小節,坐在長廊的欄杆上,與鍾衛邊吃邊聊,還逗他,說看上的是哪宮的姑娘,幫他牽牽線。正說的高興,遠處跑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看上去也就十二三歲的小太監,似乎並不認識知秋,直接就跑到鍾衛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鍾……鍾衛哥,不……不好了!皎兒,皎兒被龐公公訛上了,非說他偷了東西,在捱打呢!仁喜哥讓我來叫你。”
皎兒跟仁喜住在一個院子裡,平日裡格外知心。鍾衛一急,站起身拔腿就要往那院裡跑。報信的小太監說:
“仁喜哥說……說,帶點銀子去!”
鍾衛摸了摸腰間,露出窘色,“那,你等等。”
“別等了,”知秋跟上去,“我身上有銀子,你帶路吧!”
鍾衛本來是不想麻煩知秋,可他知道,這事沒有三公子,單靠自己那點拿不出手的銀子,也未必能解決,只得硬着頭皮,連感謝都不知如何出口。知秋剛走了兩步,又停了,心想,帶銀子還不如帶人呢!
“你們等我一下。”
說着回身把吳越滿找來,他是“雍華宮”的大太監,這後宮之中,除了總管太監,就屬他最有權勢。
“喲,三公子,您也太看得起奴才了!”
吳越滿心裡不樂意攪這渾水,可又不敢侮逆葉知秋,他怎會不明白,自己的主子現在都依賴葉三公子拉攏皇上呢!葉知秋也明白吳越滿不敢拒絕自己,不多說,跟着鍾衛他們,聽了事情大概的來龍去脈,一路拐來拐去,總算到了角落裡一處冷僻的院子。
院中間跪了十三四歲的少年,旁邊圍了四五個太監,其中一個手拎着長戒尺,“啪啪”打在少年單薄的身上,嘴裡尖尖地教訓:“叫你手腳不乾淨!還敢找靠山?也不睜眼看看,你那靠山是個什麼東西?銀子藏哪兒了?說不說你?”
仁喜面色難看跪在一邊,臉上的表情陰毒忿恨。見到鍾衛急步跑進來,只覺得眼眶一熱,有水光閃動。動手的太監並不認識知秋,直到吳越滿走進來,才猛地停了手,點頭哈腰地諂笑着請安。吳越滿點了他的腦門兒,說:“你這不長眼的奴才,葉三公子在這兒吶!”
“喲!”這才轉過身,對着葉知秋跪了下去,連着磕頭。
“這是怎麼回事?”知秋冷臉問。
“這奴才手腳不乾淨,偷東西!”
“我沒偷東西!”傷痕累累的皎兒膝爬過來,“三公子,我是冤枉的!”
知秋讓鍾衛把皎兒扶起來,轉身問道:“你是司法執刑太監?”
“奴才,奴才不是。”
“這後宮是沒規矩了嗎?栽贓嫁禍,私下刑囚,你幾個腦袋?”
“奴才……奴才……”說着看向吳越滿求救。
吳越滿太清楚,葉三公子叫他來的目的,上前和解,兩頭勸說,卻不想這看起來和氣的三公子還是不饒人的,對那犯事的太監說:“以後皎兒有什麼閃失,知秋可就直接來找龐公公了。哪個叫仁喜的?”
仁喜連忙走過來先行禮,卻不料葉知秋拿出一盒蔘茸一盒當歸,遞到他面前,大聲說:“這是皇上今日賞你的!都是難得的好東西,還不謝恩?”
仁喜也不知這是唱到哪一齣,他卻反應得快,臉上已有得意之色,瞥了跪在一邊的龐公公,響亮回到:“仁喜恭謝萬歲隆恩!”
旁邊的人並不知真相,惟獨吳越滿知道那都是剛剛娘娘給他的補品,不禁暗暗叫苦:我的姑奶奶小祖宗,您也不能爲了一時痛快,就……假傳聖旨呀!
晚上,寢宮裡明燭高照,亮如白晝。葉知秋一臉恭謹之色,跪在洪煜面前:“臣罪該萬死,懇請皇上責罰!”
洪煜看着他,但笑不語,只伸手拉他。知秋跪着往後退了退,繼續請求:“皇上,您連上次那五十板子也一起打了吧!”
洪煜無奈,柔和審視着燈下晴朗如月的容顏:“求朕的人多了,封官晉爵賞銀子,求板子的人倒只你一個!”
“皇上向來賞罰分明,知秋知道錯了,甘願受罰!”
“你起來吧!”不知道怎麼回事,洪煜就是沒法跟眼前的人生氣,耐心好到他自己都頗爲詫異,“這樣好了,你陪朕下盤棋,若能贏了朕,兩筆帳一起勾銷!如果輸了,一起打回來,好不好?”
知秋站起來,拿過棋盤,一邊擺着,就聽洪煜忽然問他:
“知秋,你可知仁喜是朕的什麼人?”
沒有回答,洪煜借燭光偷偷瞄着他,臉是嫣紅似火。他知道,他果然知道。書房裡很安靜,天氣冷下來以後,到了晚上,門窗都關得嚴,偶爾傳來巡邏打更,如同輕擊在細瓷的碗上,微微地裂了痕。
“你可有什麼知己朋友?”本來安靜下着棋的洪煜,忽然問道。
臉上紅潮未褪,烏黑的眼睛楞楞地瞅向洪煜,似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洪煜不慌不忙地擺了子,用和藹的調子再重複了一遍:“從小到大,有什麼知心的朋友?”
“哦,沒有,都跟先生,師傅在一起,沒接觸過什麼生人,自然也交不到什麼朋友。”
“家裡人呢?跟誰最親近?”
“大哥!”回答得不猶豫,聲音也歡快起來,“大哥對知秋最好!”
“哦?”洪煜捏着手裡的子,尋思了半天也不知往那裡下,“文治看起來不苟言笑,你倒不知怕他?”
“不怕,大哥最好欺負了。”
洪煜嘴角揚了揚,即使他一國之君,也不敢說葉文治好欺負,這天下敢欺負葉大將軍的,估計也就惟獨眼前這一人了。
“你可願跟朕做朋友?”洪煜終於定了手中的子,揚頭看着葉知秋,認真地繼續,“朕也沒個知心人,獨喜歡你這股乾淨,知秋可能接受朕這個朋友?”
洪煜耐心地等待,這段日子相處下來,發現知秋不是個會撒謊的人,難以回答的時候,他頂多保持沉默而已。這麼看他抿着嘴,垂着眼眸,似在研究棋局,卻不知那隻伸去摸棋子的手伸錯了地方,倒是在洪煜剛剛寫字的磨盤裡摸索了半天……洪煜忍不住笑出聲:
“瞧瞧你,這是往哪裡摸呢?”
撈起他墨黑的手指,洪煜取來身邊的絲帕,替他擦拭。知秋羞得無地自容,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在皇上面前,怎麼總是出差錯。
“擦不乾淨,朕讓他們弄些水來……”
洪煜還未說完,卻被知秋的話打斷:
“知秋沒有過朋友,”端着髒了的手,規矩站立在桌子前,“不知道要怎樣相交相處,皇上不嫌棄?”
洪煜笑了,“你只要不再假傳聖旨,朕就不嫌棄!”
月兒上半空,風低低地扣着窗櫺,御書房許久未象今夜這麼歡快,不時傳出輕笑聲,在御書房守了多年的老太監,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這可有幾年,沒見到萬歲爺這麼快意?
夜色裡,“榮禧宮”燈影裡閃過瘦小的一隻身影,微躬着腰,放輕腳步,象是一閃而過的老鼠,卻是那日在仁喜面前作威作福的龐公公。“榮貴妃”韓初霽屋裡只剩貼身的太監,正與她低聲商談。龐公公帶來的消息,確實讓她有些驚訝!她一直以爲仁喜是有背景的,甚至開始還懷疑是葉家安插,可既然葉三公子進了宮,便打消了這個想法。
託了不少關係,查找當年仁喜進宮的記錄,寫得簡單,進宮本爲了淨身,給老太監相中,調教幾年做了男寵。韓初霽心裡清楚,既然是安插,自然不會那麼容易查出底細。這段時間,指使龐公公幾次三番羞辱仁喜,也不過是想找到他的後臺,不想,除了葉三公子,卻沒人出來給他出頭,也沒人暗中搭橋牽線。看來,是自己多慮,這仁喜倒沒什麼背景,大可以爲自己所用了!
“皇上今晚翻了誰的牌子沒有?”
“回娘娘,連着五天沒翻啦!晚上都在御書房,跟葉三公子下棋,畫畫,就是批摺子,也把三公子放在身邊兒呢!”
“五天?”韓初霽冷笑,“皇上現在定力不比從前了呢!仁喜也沒召?”
“仁喜可不比前段時間啦,娘娘,自從葉三公子進了宮,萬歲爺只召過他一次!”
“那也好,雪中送炭總好過錦上添花,仁喜那人,得寵的時候可不是什麼好交的人!現在估計也削尖了腦袋想往皇上身邊兒鑽呢!明兒個,約他過來喝個茶!”
“奴才知道了!明兒一早兒就去。”
論本身,韓初霽覺得自己是比葉逢春爭氣,至少自己爲皇上添了兩個皇子,可論家世,韓家卻是大不如前,這段時間更是風頭盡失,處處被葉家壓着。權利消長的道理,她多少也懂一些,韓家以前,是太強了,強到讓皇上覺得不安全,葉家不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平衡韓家的勢力?這麼想來,她又有了鬥志,葉家勢力全面上升,也總有一天,皇上會再打壓,因此,這後宮其實就是她跟葉逢春之間的戰爭而已!
“那頭這幾天可有什麼動靜?”
“熱鬧着呢!過去請安的‘娘娘’越來越多啦!前日還聽說請了很靈驗的道人來算,說是懷的是男的!”
“哼,她這是掩人耳目呢!也不怕再生個公主丟人?”韓初霽心想,莫非不管她生不生得出皇子,都得抱個皇子到皇上面前?“你這段時間多派些人去打聽,尤其看那頭跟宮外有什麼聯繫?”
葉逢春,你只要敢換,我就抓得到!你與我,就再賭一次!若真得了男嬰,便是老天助你,若是女嬰,而你又真如我所料的行動……哼,那就等着瞧吧!我雖沒招數贏你,至少能等你出差錯!
第二天一大早,皎兒就慌張跑來,說“榮禧宮”的何公公傳了話,說“榮貴妃”要請仁喜過去喝茶。
“她爲什麼找你啊?仁喜哥,該怎麼辦?我,我去找鍾衛哥商量商量吧!”
“找他有什麼用?”仁喜心裡摸不清底細,也不知“榮貴妃”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個泥菩薩過江的小侍衛,能違抗‘貴妃娘娘’?”
“可鍾衛哥認識葉三公子……”
“別跟我提這個名兒!他是你親爹呀?成天掛嘴邊兒,煩死人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可以來得異常微妙,第一次見面,仁喜就不喜歡葉知秋,甚至憎恨他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他是寧願單獨去見“榮貴妃”,被那婆娘生吃了,也好過再跟葉知秋有瓜葛。
這晚,正是鍾衛守夜,覺得見一黑影竄進來,轉瞬進了花影樹叢中,他又叫了幾個人,想搜一下,卻見吳越滿走過來與他說,是“娘娘”的鳥飛了一隻,便叫他遣散了其他人。
“影子”緩緩出現在“雍華宮”寂寞的牆上,男子依舊一身黑,隔着珠簾,葉逢春即將臨盆,整個人臃腫,已經不不再面見他人。
“此話當真?”葉逢春一聽到葉文治大獲全勝,即將班師回朝的消息,高興地挺起身。
“是,快馬加鞭,捷報已在路上,估計明早就能入京。”
“大哥什麼時候回來?”
“大軍即日起拔的話,估計年前到京!”
珠簾後伸出雪白卻略帶浮腫的手,“影子”連忙探身,讓那手扶在自己小臂上,葉逢春站起來,在“影子”摻扶下慢慢地走到梳妝檯的扶手椅上,坐下來,看着鏡子裡幾乎難以辨認的臉:
“我是醜了很多吧!”
“娘娘母儀天下,雍容之姿從不曾減。”
“這是真心話?”
“臣從不曾欺騙‘娘娘’。”
這一刻,不知道是想起誰,葉逢春淡淡嘆了口氣:“這麼多年……真心待我的,也就只剩你!”
小腹猛地一縮,並不似平時胎動,陣陣不停,反倒越發頻密起來,葉逢春瞬間冷汗涔涔,“影子”發現異狀,張手將她橫抱起來,急步走回牀邊,小心翼翼地放好。
“我是要生了,叫吳越滿來!”
“影子”似有些留戀,葉逢春已無力應付他,只催他快些離開,值得趁着吳越滿出去叫人,“雍華宮”亂起來的片刻,消失在夜色深處。
吳越滿張羅半天,又回到葉逢春的身邊:“娘娘,您放心,都安排好了!”
“宮外……”
“嗯,都準備了,太醫院院判遲大人就到!”話不說太明,葉逢春卻知一切都已經佈置好,不管男女,幾個時辰以後,都會有個男嬰,抱到自己面前!葉逢春生過一胎,已有經驗。她大口喘息着,疼痛反倒不如心裡的緊張來得強烈,一遍遍默唸着,一定要是個皇子,一定要是個皇子,一定要是個皇子……
葉逢春絕對不是安於天命之人,可當她接過自己紅通通皺巴巴的嬰兒,閉着眼,揮動緊緊攥着小拳頭……小心翼翼地捏住孩子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那一刻,她相信,不管爲了什麼,老天爺在關鍵時刻選擇了幫助她!
她其實害怕相信,後宮之爭,各顯神通,最終勝出的,卻是得到天助的一方,因爲她知道自己爲人不善,心狠手辣,這樣的人,也能得到神明的眷顧嗎?嬰兒蹬着腿,腿間那塊玲瓏的肉,可不就是上天垂憐的明證!後宮裡鬥得翻了天的女人,有幾個能盼到自己懷的龍胎,多這麼一塊肉?兒子,你來得真是時候!精疲力竭的葉逢春,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暢快精神,那是寒冬過後的,春暖花開。
等在外面的葉知秋終於抱到小嬰兒,又驚又喜地說了一句:“怎麼這麼小?我不會折壞了他吧?”
“喲,三公子,就這麼小已經把娘娘折騰得夠嗆啦,再大?再大就生不出來了!快,快抱去給萬歲爺報喜呀!”
“雍華宮”明燈高掛,喜氣洋洋,太監宮女護衛都沾了光,不僅分到了紅雞蛋,還說明日有銀子分!鍾衛心裡高興,攢了紅雞蛋,打算分給仁喜吃。在他心裡“娘娘”就是鴻福齊天的人,說不定吃了她賞的雞蛋,仁喜也能有好運吧!雖然他並不清楚,仁喜的好運,對他來說是什麼。私,享。家
兩日後,快馬入京,邊關捷報傳來,葉文治再次成了京城裡,從老百姓到朝廷百官談論的焦點。葉家雙喜臨門,正春風得意,卻傳出皇上封了知秋太子少保的消息!葉相頓時驚了。
太子少保本就是一虛銜,官階不過六品,如之前皇上如此冊封,葉相還可以理解成不過是爲了把知秋留在宮中的藉口。而如今逢春一舉得子,葉家與太子關係向不親近,太子太傅龔放甚至曾一度與葉家交惡,皇上忽然下了這一步棋,讓人難以捉摸用意何在,莫非是暗示葉家不可對改立儲君過於熱情?
知秋雖心有不願,卻又不能抗旨,只得勉強答應,從原來住的地方搬了出來。洪煜親賞了宮裡的一處院落,跟各宮妃嬪都隔得遠,偏偏跟洪煜的寢宮和御書房離得最近,所以即使分開住,見得反倒多了,上朝下朝都一路走。
這日下了朝,洪煜先辦了點事兒,就步行至葉知秋的小院。於海正在院子裡忙,見洪煜走進來,剛要行禮,被洪煜禁聲的手勢制止了,湊到他的耳邊:
“你家大人回來沒有?”
“剛回來,在屋裡歇着呢!一會兒要去太子那裡……”
“你去傳朕旨意,說今日他不過去了。”
於海哈着腰退下,傳旨去了。洪煜邁步走到知秋房間前,擡手敲了敲門。裡頭先靜了一下,接着傳來知秋不悅的聲音:
“知道知道,這便要去,不要再催!”
門向內被猛地拉來,葉知秋本來以爲是於海催他,不料見洪煜英明神武地站在外頭,連忙跪下:
“臣給皇上請安……”
“起來吧!”洪煜伸手拉他,“這做官以後,跪得利索多了!”
“習慣了。”知秋站起身,恭敬地問,“皇上找臣什麼事?”
“今天不用去太子那裡了!”洪煜擡腿跨進屋,“陪朕說說話!”
有小太監端了茶水上來,洪煜喝了一口,四周看了看,知秋的屋子很樸素。想問他住得習慣麼,卻覺得面前人的臉色明顯不如從前,暗淡無光不說,顯得灰敗,象病了一樣。
“身體如何?”洪煜關切問道,“怎麼氣色不好?”
“哦,沒什麼,”私下裡,知秋跟洪煜還挺熟悉,並不太拘謹,“天氣冷的原因吧!”
“以前在山上的時候也是?”
知秋支支唔唔,也沒說出什麼道理,這讓洪煜有些擔心,建議叫御醫來看看吧!知秋卻推卻,說沒有必要,只是睡的不怎麼實,過兩天補補覺就好了。洪煜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坐了一會兒,忽然想通:
“是不是因爲早朝,你不能打坐調息,氣色才差?”見知秋低頭不語,便明白自己說中了,“你也是,怎麼不直接跟朕說?從明天起,朕免了你的早朝,你還是按照習慣作息好了!”
下了盤棋,洪煜帶着他,去葉逢春那裡探望快要滿月的小皇子。小傢伙長開了,母親的那股漂亮勁兒開始在他眉眼間顯露出來,胖乎乎,肉球一樣,着實讓人看了,心中格外歡喜。
冬日天黑得早,離開“雍華宮”的時候,各處燈火已經挑起來,洪煜一時心血**,執意要與知秋散步走一段,於是隨行的太監侍衛都遠遠跟着,兩人沿着大紅宮牆夾着筆直的官道,從容地走着。
洪煜忽地想起將知秋背在身上的那次,這日子過得真快,好象就發生在昨日一般的事,實則數月過去了。知秋這人,在正式場合,漸漸少了稚嫩,禮儀規矩也記得牢,私下裡與自己卻不那麼拘謹,既保持着禮貌和尊敬,又親切和氣,是個相處起來,令人那麼愉快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