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中已是巳時一刻,外頭暑氣漸盛,便命侍從放下了門窗上的湘妃竹細簾,又有宮女撥下重重紗帷上金帳鉤,通樑而下的雪色紗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來,恍若千堆新雪,隔斷了外頭的輝色陽光。
柔儀殿翻修時頗花了些心思,外牆與內牆之間有一尺闊的空隙,夏日將冰塊塞進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熱,又懷着身孕,玄凌不免更加着緊,除了尋常在宮殿裡放了幾十個大甕供着冰塊,十來把風輪亦是從早到晚轉着。因我喜歡茉莉與素馨的香氣,便專門在風輪邊放了應時的雪白香花,風動自有花香來。此外每隔半個時辰便由小允子親自領着小內監們拿冰涼的井水沖洗合宮四周,又有殿前蓮池的水汽及如蔭古樹的遮蔽,殿中益發清涼沉靜。
因着離午膳的時辰還早,小廚房便進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貝母湯,用紅棗煨得微甜,並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來。
我嚐了一口,便對槿汐笑道:“這桑寄生杜仲貝母湯很好。同樣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藥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賞那廚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見了奶油就膩,叫他們再做個清甜的來,撤了這個。”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麼罰那做酥的廚子呢?”
我手指輕敲,思量道:“柔儀殿新成,必定要給他們立賞罰分明的規矩。你去拿銀子賞那做湯的廚子,做酥那個暫不必罰,只叫他長着眼色。”
槿汐方應了一聲,外頭已經通報:“棠梨宮惠貴嬪來了。”
眉莊打簾進來,未語先笑,“如今有着身孕,口味卻是愈發刁鑽了。”
我見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紗閃銀菊紋束衣,月藍的藻紋繡裙由內外兩層顏色稍有深淺的雲霏紗重疊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飄逸清雅模樣。我益發高興起來,笑道:“柔儀殿新成,我總想着還缺了你這位貴客,不想你就來了。”一面喚浣碧:“去拿眉姐姐最愛的棗泥山藥糕來,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莊眉眼間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記着我的棗泥山藥糕,我可記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膩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來。哪知道纔到柔儀殿門口,就聽見你拿着點心要做規矩。”
我笑道:“柔儀殿人多,我有着身孕以後只怕更懶怠,現在不立規矩不成。”
眉莊命採月上前,打開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嚐着吧,不好再罰嬪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來姐姐愛開玩笑的脾氣並沒有丟。”說着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這麼多年了,還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裡也時常想着。”
“你若喜歡吃,我便天天給你坐了來。”她拉着我的手坐下,認真道:“你一回來,我高興得什麼都醒過來了。真沒想到——沒想到咱們還有再見面一起說話的日子。”她語音未落,已帶了哽咽之聲,連眼角亦蘊了一抹珊瑚紅。
我心頭亦是一酸,“我既回來了,你該高興纔是,怎麼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
一旁採月道:“娘娘走後咱們小姐日憂夜愁,就怕您在外頭過得不好。自上回在凌雲峰一見,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處了。”
眉莊神色一凜,已經按着規矩屈膝,“臣妾給莞妃娘娘請安,娘娘金安。”
我大驚,手中的碧玉串一鬆滑落了下來,骨碌碌散得滿地都是翡翠珠子,錚泠有聲。我忙彎腰去扶,“姐姐何必這樣?你我倒生分了。”
眉莊禮畢,已是含笑如初,拉着我的手起來,一同坐下了,道:“一來規矩是錯不得的,你回宮已是大喜事,還有了身孕進了妃位,我還沒好好向你道喜。二來你如今在妃位,我這一禮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顯赫,已經有了與人並立抗衡的資本了。”眉莊說這話時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裡冰涼的雋永之味亦是細辨可出。
彼時殿內紗帷重重垂垂,整個柔儀殿恍若深潭靜水般寂寂無聲。鎏金異獸紋銅爐內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氳的淡煙若有似無地悠然散開,鋪在半透明的紗帷之上,嫋嫋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瑤臺仙境之中。
紗帷之外,隱隱可見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從。我轉頭輕斥了一句:“糊塗東西,已經奉了這麼多香花,還焚什麼香,也不管衝了氣味!”槿汐忙着人把香爐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併帶着人退下。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曉得——位高人愈險,更何況我懷着身孕,這麼鄭重其事地回來。”
眉莊微微一笑,“那也好,給人一點警醒。若是悄無聲息地回來——你也曉得這宮裡的人有多勢利的。”
我微笑彈一彈指甲,“這個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沒有兩全的事兒。”我端詳她的氣色,道:“你如今氣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宮裡沒見你來請安,還以爲你病着。”
眉莊淡淡一笑,頭上的雙枝金簪花微微顫動,“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邊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邊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處請安。”
“說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頰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鴉色,似我此刻疑慮的心情,“她是真病還是假病?”
眉莊輕輕一嗤,目光清淨如波瀾不興的水面,唯見水光,不覺波動,“她是心病,頭風麼也不過是老毛病了。”紗帷的柔光柔軟拂落在眉莊面上,益發顯出她的沉靜,“一個徐婕妤已經足夠頭疼了,兼之多年勞心,如今再多個你。”她的笑容再度飛揚,“嬛兒,連我都不曾想到,你還有回宮的一天。”
我淺淺微笑,“別說姐姐,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還有今日。”
眉莊柳眉因笑揚起,耳上的芙蓉環晶墜便隨着笑語閃出粉紫星輝樣的光芒,更襯得她端莊中別有一番嫵媚,“溫實初跟我說你有了身孕我還不敢相信,誰知過了幾日我在太后處侍疾,皇上興興頭頭進來,一開口便說你有了身孕,要請太后裁奪。你回宮的事雖然有違祖宗家法,可事關皇嗣,如今皇上寵愛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樣子,太后也只能讓你回宮。”
我淡淡道:“我不過是運氣罷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憐做主。”
眉莊看着我的肚子,道:“終究你是個福氣好的。聽說皇上頭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她的笑容倏然隱晦了下去,彷彿被疾風吹撲的花朵,黯然神傷,“只是你一回來,少不得又要和從前一般過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鬥得比從前更要厲害、更要殫精竭慮。”眉莊黯然中有點手足無措,“嬛兒,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是對你好還是不好,雖然我們又能像從前一樣日日在一起。”她的指尖微涼,似一塊上好的和田白玉,涼且潤,輕柔拂過我的鬢邊。
我微微側首,鬢角點綴着的一支珠釵垂下細碎的銀線流蘇,末梢垂下的薔薇晶掠過鬢下的臉龐,只覺一陣輕微的冰涼隔着肌膚沁心而入。殿外日影狹長,隔着竹簾細細篩進,連銅漏聲也越發清晰入耳來,緩緩“咚”一聲,似砸在心上一般,連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搖晃。
我低頭撫着小腹,低低道:“若不是爲了這個孩子…”
眉莊嘆息簡潔而哀傷,彷彿一個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勢,“嬛兒,或許我上次不該告訴你你兄長的事。”
我看着她,語氣裡驟然失卻了所有溫度,“若不告訴我,難道眼睜睜看我兄長瘋死在嶺南麼?”
眉莊按住我的手,帶着明瞭的體貼,“我明白,咱們這些人從來不是爲了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親族門楣,無一不是牽掛拖累。不管爲了什麼,咱們在一塊兒就好了。”
心中有明淨如臺的溫暖,這冷寂宮廷,萬花寂寞,還好有眉莊。我說不出話來,只靜靜望着她,許多言語不用說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溫然唏噓:“幸好哥哥已經被接回京城醫治,我也可以安心一點。”聲音裡泛起一絲凜冽的狠意,好似刀鋒上流下的一抹猩紅血光,“眉莊,人若被逼迫,就會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些要害我們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頭疼不已。”
眉莊素白的手指抵在纖巧的鼻端下,赤金護甲閃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頭風要發得更厲害了。不過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衝月困住了徐婕妤,就好騰出手來對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着。”眉莊嘆息道:“若不是你說,若不是這幾年這樣細細留心,我實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這樣的人。”
我只手支頤,莞爾一笑,手卻緊緊護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賢德呢,寵妃廢黜,後宮無子,她樣樣都是殫精竭慮的。”
眉莊蹙眉厭惡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鴛兩個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穩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聲,“到底如何誰也不曉得呢,走着瞧吧。”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雖未見過,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則皇后嚴控之下如何能懷得上孩子。料來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會坐以待斃的。”
眉莊微微搖頭,鬢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動,“你沒見過徐婕妤,不曉得她的爲人。她人是聰明,可最是敏感多思。身子纖弱,又是頭胎,若是想不開自己傷了自己的身子,便難以預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聲,“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她一味病着,即便兩位妃嬪都落胎也賴不到她身上去。咱們這位皇后娘娘還真是聰慧絕倫。”
眉莊微笑,“你回來了我心裡也有些底氣。這些年和敬妃撫養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這個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朧月昨日見我時的生疏態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朧月的樣子,當真是不認識我這母妃了。”
眉莊抿嘴兒一笑,“朧月從小又是敬妃撫養在身邊的,她生下三天你就離了她,皇上又不許人提,你要她如何認識你這個生母。她一時生疏也是有的。好在日子還長,慢慢熟了就會好的。要不然,你把朧月要過來自己撫養也好。”
我正要出聲,驀地想起晨起請安時皇后當着敬妃的面說的那些話,心下一涼,只道:“這事慢慢再說吧。”
正巧內務府總管樑多瑞親自送了時新的料子來,滿面堆笑道:“給莞主子和惠主子請安。皇上說新貢來的蜀錦和蘇緞,請莞主子盡着先挑。”
我挑了一塊石榴紅的聯珠對孔雀紋錦道:“姐姐如今是貴嬪了,雖然比往常穿戴華麗了好些,可總覺得顏色不夠出挑,這塊給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莊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總覺得太過鮮豔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輕了,哪裡還經得住這樣的顏色。”說着挑出一塊鐵鏽紅的雲昆錦,紋理似雲霞自山嶽中出,微笑道:“我總覺得是鐵鏽紅的顏色最大方沉穩。”
我含笑道:“我記得姐姐從前最喜歡寶藍色和胭脂紅的衣裝,如今也轉性兒了。”
眉莊只微笑道:“年紀大了,還經得起那麼豔的顏色麼。”
我推着她笑道:“這人可瘋魔了。才幾歲就怨着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聽着難受。”
眉莊尚未答言,樑多瑞在旁陪笑道:“兩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園裡頭的花,開到正當好的季節裡,哪裡說得不年輕了呢。”
我笑着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內務府總管,真是會討人歡心。”
眉莊道:“姜忠敏歿了之後,一直就是樑多瑞在當差,也還算勤謹,到底是服侍過皇后的人了。”
我心念一動,已經明白過來,朝小允子道:“要惠姐姐誇獎還真不容易,可見樑公公素日的忠心。替本宮拿十兩金子來好好賞樑公公。”
樑多瑞忙叩首謝了,我與眉莊並肩站着翻賞料子,論着做什麼衣裳好。我忽地想起一事,道:“花宜過來,把這匹如意虎頭連壁錦給綠霓居的灩常在送去,她大約喜愛這些花樣的,也襯得起她。”
眉莊微微詫異,道:“你見過葉氏了?”
我只顧低頭看料子,“見過了,當真是與衆不同。”
花宜過來收了衣料包好,問:“即刻就去麼?”
我頷首,忽然笑起來,“我可忘了,你不熟悉各宮的位置,就叫小允子陪着你去。”
一旁浣碧聽見了,不快道:“小姐忘了她上午的樣子了麼?這樣好的料子送她做什麼。”
“我不過是看她的首飾多是虎睛、貓眼一類,想着她喜歡這花樣,才叫花宜送去。”我微微蹙眉,道:“人家不過和你見過一面,你怎麼弄得像冤家似的。”
浣碧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過是瞧不上她那桀驁不馴的樣子,把自己當什麼似的。”
我笑道:“就你那麼多話,不過一匹料子而已。”轉頭向花宜道:“告訴灩常在,大熱天的,不必過來謝恩了。”
眉莊見花宜去了,纖細的眉頭微微擰起,低聲道:“我可勸你一句,不必對葉氏太好。別說其他嬪妃,太后就頭一個不待見她的。她的性子又孤傲,合宮裡沒有與她處得來的人。”
我淡淡笑道:“我也不過是做個場面罷了,瞧她的樣子這兩天裡必然不會來給我請安,我也不能當面賞她些什麼。可論起來她總是皇上寵愛的人,有些場面不得不過。”
眉莊微微點頭,“別人也就罷了,給胡昭儀的東西你萬萬得當心,尋常的東西她未必看得上眼。”
我攏一攏手上的琥珀連青金石手串,笑着掰指頭道:“胡昭儀是九嬪之首,和睦帝姬的生母,晉康翁主的小女兒,舞陽大長公主的外孫女,皇上的親表妹。如此貴重的身份,我能不重視麼?”我揚一揚娥眉,道:“我自然曉得該賞她些什麼。”
眉莊安然淺笑,“你曉得就好。”她微微抿一抿嘴,“你可曉得,她如此得寵,和她的封號‘昌’字也大有關聯呢。”眉莊附耳過來,細細說與我聽。
看着時辰差不多,便一同在柔儀殿用了午膳。我笑道:“剛吃飽了也不想睡,不如姐姐陪我再說說話。”
眉莊笑吟吟道:“咱們這麼久不見,自然有幾車子的話要說。不如你我坐了做做繡活說着話,可好?”
我掩脣笑道:“自然是好的。我的孩子要賴着你做姨娘,你不多給做幾個肚兜麼?”
眉莊的笑靨明澈動人,“這些年給朧月做得還少麼,差不多的都是我和敬妃親自動手。若是你生上一輩子的孩子,我可不是要給你做上一輩子的衣裳,你那主意可也打的真好。”
如此說笑着,卻聽見外頭道:“敬妃娘娘和朧月帝姬到了。”
我手上微微一抖,已經迅疾站了起來。敬妃一進來便笑:“好涼快的地兒,皇上叫人費了三個月的功夫建成了柔儀殿,果然如人間仙境一般。”見了眉莊,更笑得不止,“本想去棠梨宮請惠妹妹一同過來的,哪知惠妹妹宮裡的小內監說不在,也沒在太后那裡,我一想便曉得你是心急難耐要來見莞妃了。”說着與我以平禮相見。
含珠手裡抱着朧月,後頭跟着乳母靳娘,並幾個拿着衣裳與玩具的保姆。我一見朧月,心下又酸又喜,如含着一枚被糖漬透了的酸青梅,情不自禁便伸了手要去抱。
朧月一溜從含珠手裡滑下來,規規矩矩請了個安道:“給莞母妃請安。”
她小小一個人,卻十足做出大人的規矩來,叫人又憐又愛。旁邊跟着的靳娘已經紅了眼圈,跪下哽咽道:“莞娘娘,咱們一別可快五年了。”
我亦是含淚,“靳娘,這些年多虧你跟在敬妃身邊服侍帝姬。”我看着朧月玉雪可愛的樣子,更是心酸感觸,“帝姬長得這樣好,自然有你的功勞在。”
靳娘忙叩首道了“不敢”。我含淚向敬妃道:“昨日人多不好言謝,今日見到姐姐,妹妹也沒有別的話好說。”我屈膝行了一個大禮,道:“唯有多謝姐姐多年來對朧月悉心照顧、視如己出。”
敬妃慌不迭扶我起來,亦是熱淚盈眶,“妹妹如今與我同在妃位,是一樣的人了,怎麼好向我行這樣大的禮呢,可要折殺我了。”一行又拉了我坐下,“這些年要不是有朧月在身邊說說笑笑…”她欲言又止,又道:“從前看愨妃、呂昭容都有孩子,連端妃膝下都有溫儀,我真真羨慕得緊。”
朧月行完禮,早粘在了敬妃身邊,見敬妃含淚,忙扯下身上的絹子,踮着腳遞到敬妃面前,嚷嚷道:“母妃擦擦眼淚。朧月乖乖聽話,母妃可別哭了。”
敬妃破涕爲笑,一把摟了朧月入懷,指着我道:“什麼母妃不母妃的,莞母妃纔是你的親母妃,還不快去叫母妃抱抱。”
眉莊亦哄道:“好孩子,快叫母妃親一親。”
我心下歡喜,張開手臂向朧月微笑。朧月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敬妃和眉莊,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妃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了。”
敬妃一見她哭,急得臉也白了,忙哄道:“朧月這樣乖,母妃怎麼會不要朧月呢。”
朧月扭股糖似的掛在敬妃脖子上,扭得她鬢髮散亂,釵鬆環褪。敬妃緊緊摟着她哄着,唯餘我尷尬地伸着手,空落落地留下一個無奈而心慌的手勢。
眉莊見如此,忙打圓場笑道:“綰綰過來,惠母妃來抱。”
朧月淚痕滿面望了眉莊一眼,依舊死死摟着敬妃的脖子。望了片刻,方伸出手去投入眉莊懷裡,眉莊愛憐地撫着她,道:“母妃不是不要你,只不過多個人疼綰綰不好麼?你瞧莞母妃多疼愛你。”眉莊說着朝我擠了擠眼睛,示意我不要心急。
我會意,按捺住心思,改口微笑道:“是。莞母妃也疼朧月,月兒親一親我可好?”
朧月遲疑片刻,敬妃笑着羞她道:“父皇一向誇你大方,今天可是怎麼了?”朧月見敬妃與眉莊都點頭應允了,方探過頭來在我臉頰上親了一親,忙又縮了回去要靳娘抱了。
我心下甜蜜而歡喜,身爲人母的歡喜大約就在於此吧。我從盤子裡遞給朧月一個金黃燦爛的大佛手,朧月便摟在懷裡同靳娘玩耍去了。我微笑哄她,“莞母妃這裡涼快,又有佛手可以玩兒,朧月若有空,可願意常來麼?”
朧月低頭只顧玩着佛手,笑得燦爛,“朧月愛來,只不過母妃來朧月纔來,朧月不能丟下母妃一人自己來玩。”
敬妃聞言愈加歡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這些年若不是有朧月,我這日子也不知道怎樣熬過去纔好,到底是咱們母女相依爲命着過來了。”
我忙笑道:“是。多虧了姐姐,我才能稍稍安心。”
靳娘在旁笑道:“敬妃娘娘可疼帝姬了呢,一應的衣衫鞋襪都不叫別人動手,皆是娘娘自己親手做的。”
我瞧着朧月一身胭脂紅的櫻花薄綢衣衫,身上黃金明珠,瓔珞燦爛,果真打扮得十分精神可愛。心下愈加感念,道:“姐姐有心了,妹妹不曉得如何感激纔是。”
敬妃讓靳娘抱了朧月下去,抿嘴笑道:“你要謝我麼,我可還要謝謝妹妹你。若不是你當時去時想的周全,把一應忠心得力的宮人都留給了我,只怕我要照顧朧月周全還沒那麼容易。”說着揚聲道:“都進來罷。”
應聲而入的卻是品兒和小連子,見了我皆是乍驚乍喜,慌忙跪下了請安。敬妃笑道:“知道你回來了,她們倆也歡喜得不行。我便想着要帶她們過來。”
我忙示意她們起來,卻見少了佩兒,不免疑惑道:“怎不見佩兒呢?”
小連子纔要說話,卻見敬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低下頭舉袖抹淚道:“佩兒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歿了。”
敬妃微微用絹子拭一拭眼角,憐憫道:“佩兒命薄,不能來服侍你了。妹妹柔儀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會辦事的舊人在身邊,做姐姐的就把這些人奉還妹妹身邊吧。”
我連連擺手,忙道:“這樣可使不得,姐姐使喚慣了的人怎麼還好送回我身邊呢。”
敬妃含笑道:“咱們之間說這樣的話做什麼呢。從前你把她們給我,一是爲我思慮,好有人一同照應朧月,二是也讓她們有個容身之所。可是眼下你回來了,自然有無數人要把心思動到你宮裡的人身上來,所以用着舊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連子,道:“旁人也就罷了,小連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邊也好看顧朧月。”
敬妃微微傷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嘆息了一聲道:“朧月是遲早要到你身邊的,我還留着小連子做什麼。何況你有着身孕,多少人虎視眈眈着呢,有個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細留心敬妃,其實她也三十出頭了,只是素來保養的好,又無心事操勞,故而顯得年輕些。一應的打扮又簡素,因而與我幾年前見她時,並無什麼分別。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時,才能窺出歲月留給她的種種痕跡。然而微小的魚尾紋附着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魚的魚尾一般柔軟浮開,只覺溫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細心,笑道:“姐姐垂愛,妹妹也不便拒絕了。”於是招手示意小連子和品兒向敬妃磕了個頭道:“好好謝一謝敬妃娘娘多年的關照吧。”
小連子和品兒依言磕了個頭,敬妃忙叫起來,指着外頭守着的小允子道:“我到底沒有惠妹妹這般體貼莞妹妹的心思。方纔一進來見小允子守着殿門,我便猜到是惠妹妹早把人還來了。”
眉莊笑吟吟道:“我與敬妃姐姐是一樣的心思,怕沒人與嬛兒打點着照顧柔儀殿,到底嬛兒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精神氣兒短,哪裡顧得過來。”
敬妃素手搖着一柄水墨繪江南山水的白紈扇,手上的碧璽香珠手串翠色瑩瑩,光華靜潤,與髮髻上的碧璽掛珠長簪相映成趣。她只含笑望着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經波折反而福氣更盛。胡昭儀有了帝姬之後,皇上多盼望她能再結珠胎,到底也是沒有那個福分。”
我坐在梅花竹葉的鏤花長窗下,臨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窯白瓷美人觚,潔白如玉的色澤,供着新掐回來的紅薔薇,恣意柔軟地散開,熱烈到嫵媚的紅色。我微微撥一撥,便有細小清涼的水珠從枝條的軟刺上滾落,滴滴瑩潤似水晶,叫人忘記了刺的銳利傷人。
我得體微笑,“徐婕妤也是好福氣,不過眼下爲星相所困罷了。”
敬妃閒閒地搖一搖團扇,只是抿着纖柔的脣淺淺微笑,“說起危月燕衝月,更有一樁好笑的事跟你說。端妃姐姐的閨名便叫月賓,旁人說徐婕妤的名字裡有個燕字,又住北邊,所以是危月燕。所以這樣論起來,她衝的可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端妃姐姐了。你說那危月燕一說可不是牽強附會?爲着怕別人議論,前段時候端妃姐姐病着也不敢吭聲,怕人說她以‘月’自居,是大不敬。”
眉莊蜜合色鑲金絲袖下露出纖細白皙的指尖,握着一葉半透明刺木香菊輕羅菱扇,扇柄上的湖藍色流蘇柔軟垂在她衣袖上,清新如穿越竹枝間的清風幾許。她微微一笑,道:“病了也不吭聲,端妃姐姐的爲人也忒和氣了,這樣好的氣性只該守着菩薩過的。”
我飲一口木樨花茶,悠悠一笑,也不言語。只想着端妃何曾是懦弱的人,不過是不願在節骨眼上惹是非罷了。
敬妃警敏,撞一撞眉莊的手肘,低聲笑嗔道:“什麼菩薩不菩薩的話,妹妹沒睡午覺,人也犯困了呢。”
我輕揚脣角,微笑道:“敬妃姐姐過於小心了,眉姐姐與咱們親密,不是那層意思。”
眉莊一時省悟過來,微微紅了臉色,道:“我原不是有心的。只是咱們說話也要留心,嬛兒纔回來,以後不曉得有多少人要拿這件事去生是非呢。”
敬妃嘆了一口氣,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宮,皇上對外說是妹妹當年爲大周祈福纔去的甘露寺。可是宮中略有資歷的人誰不曉得妹妹當年是爲何纔出宮的,宮中人多口雜,只怕傳來傳去是非更多。”
笑言許久,早起梳的髮髻早就鬆散了,如雲朵一樣毛毛的蓬鬆着。可是人的心思卻不能鬆散下來。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總有是非,咱們都是活在是非裡的人,還怕什麼是非呢。”
敬妃笑道:“做人呢是想得開最好。”
於是言笑一晌,看靳娘抱了朧月玩耍,三人也說笑得有趣。正說着,卻見棠梨宮的小宮女抱屏來了,向眉莊請了個安,垂手道:“娘娘,太后午睡快醒了呢。”
眉莊淡淡道:“知道了。轎輦都備下了麼?”
抱屏倒也伶俐,脆生生答道:“白苓姐姐說娘娘上莞妃娘娘這兒來了,一時半會怕回不了棠梨宮,便叫奴婢領了轎輦在柔儀殿外候着了。”
敬妃抿嘴笑道:“惠貴嬪越來越會調理人了,十五六歲的小丫頭也那麼機靈,叫人瞧着就喜歡。”
眉莊“撲哧”一笑,道:“我哪裡會調教什麼人。只不過棠梨宮向來人少,若再一個個蠢笨着,可就沒有可使的人了。”說着向我笑道:“你昨日剛回來,太后說你有着身孕還舟車勞頓,就不必去請安了。今日就和一同過去吧。”
我頷首,“是想着要過去呢,只把不準時候反倒擾了太后清養。姐姐是最曉得太后的起居與脾性的,我就跟着去就是。”
敬妃見我們都要起身,忙笑道:“莞妃和惠貴嬪同去吧,一路也好照應,本宮就先回去了。”說着站起身來。
一邊朧月正抱着佛手玩得高興,見敬妃要走,也不帶上她,一雙大眼睛一轉,一下子就急得哭了。
敬妃心疼不已,一壁爲難一壁哄道:“乖月兒,如今你就住在柔儀殿了,陪着你母妃可好?”
朧月一聽不能回昀昭殿,哪裡肯依,愈加哭鬧的厲害,只抱着敬妃的腿大哭不已。敬妃也是留戀不已,朧月厭惡地盯着我,哭道:“莞母妃一回來,母妃就不要我了。做什麼要叫莞母妃回來!”
我大怔,彷彿被誰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敬妃一時也愣住變了臉色,急急辯白道:“莞妃妹妹,我從未教過月兒這樣的話!”說罷呵斥朧月道:“誰教你胡說這樣的話,叫母妃生氣。”
朧月有些怯怯,抓着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從來沒見過什麼莞母妃,她來了母妃就不要我了,騙我說她纔是我母妃…”說罷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敬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面有難色侷促着向我道:“朧月還小…而且從前,皇上從不許咱們在她面前提起你…我…”
我的神色已經轉圜過來,極力剋制着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宮的確給姐姐添了不少麻煩,我本乃廢妃之身,皇上不告訴帝姬也是應該的。有我這樣的母妃很得臉麼?”
敬妃慌忙安慰道:“朧月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傷了!皇上雖然有心隱瞞…可是…終究是疼妹妹的。”說畢柔聲向朧月道:“惹了母妃生氣,還不快快認錯。”
朧月雖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莞母妃不要生氣了。”說着握住敬妃的手,帶着孩子氣的天真撒嬌道:“月兒已經向莞母妃認錯了,母妃可不要生氣了罷。”她委屈着嘟囔,“從前母妃從不這樣說月兒的。”
朧月年紀雖小,然而刻意在稱呼上分清了“莞母妃”與“母妃”的稱呼。我愈加心涼,強忍着不落下淚來,不得不別過了頭。卻見眉莊微微舉起扇子遮面,已經遞了一個眼神過來。
我心下頓悟,少不得忍了眼淚,轉了微笑寧和的神氣,笑道:“姐姐別怪朧月,原是我的不是。這樣大剌剌地叫她認我這個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後我們就未見過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裡總是把你當作了親母妃。爲了她對姐姐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纔好呢。”
敬妃稍稍和緩了神色,忙道:“妹妹這樣說就見外了,咱們是什麼情分呢。當年妹妹把朧月託到我手裡,也是爲我。”
我拉起敬妃的手牢牢去握朧月的小手。朧月的手這樣小,這樣柔軟,像春天剛剛長出來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綠葉。我傷心難耐,親生女兒的手,卻是我要我親手交到別人手裡去。然而再難耐,我依舊與敬妃笑得親切,“如今我還有一樁事情要勞煩姐姐。”我一手拉着敬妃的手,一手撫着小腹,“我現下懷着身孕,實在沒功夫照料朧月。說實話咱們母女分開那麼多年,我也不曉得該如何照料孩子。所以在我生產之前,還是得把朧月託付在昀昭殿,勞煩姐姐照顧着。只不曉得姐姐肯不肯費這個心?”
敬妃臉上閃過一絲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飾了下去,道:“既然莞妃妹妹信得過我,我哪裡有不肯的呢?別說幫妹妹幾個月,便是幫妹妹一輩子也是成的。妹妹安心養胎就是。”一壁說話一壁已經緊緊攥住了朧月的手。
朧月緊緊依在敬妃裙邊,全不見了活潑伶俐的樣子,一副生怕敬妃不要她的樣子,只可憐巴巴的似受了驚慌的小鹿。
眉莊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嬛兒說的正是呢。她有着身孕,太醫又說胎像不穩,不能輕碰也不能動氣。朧月年紀小,萬一磕了碰了的可怎麼好呢。敬妃姐姐看顧朧月這麼久了,就請再費心吧。”
敬妃神色鬆快了下來,牽着朧月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導着朧月要小心,再這樣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裡的弟弟妹妹可要怎麼好呢。”見我只是一味地和顏悅色,彷彿心甘情願,又道:“時候不早,不耽誤着兩位妹妹去給太后請安,我就先帶朧月回昀昭殿了。”
朧月巴不得這一聲兒,急急忙忙便要跟着敬妃回去,再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