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槿汐和李長的流言漸漸平息。傳播流言的樂趣,本不外乎是滿足自己探究他人隱私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窺探當事人聽到流言後的痛苦來獲得自己喜悅的滿足。因而,若當事人對流言置若罔聞,她們漸漸也沒有興味了。
對於李長和槿汐的再度往來,我與玄凌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連皇后也不敢再多加干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開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廟祭天,然後由皇后偕同闔宮陛見,向玄凌賀喜,最後是貴嬪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帶着去頤寧宮向太后請安道賀。
我的心緒是茫然而酸澀的,隱隱帶點期盼。一早起來便按品大妝,珠翠環繞,鳳冠霞帔,湮沒在賀喜的人羣中。夜宴之前,嬪妃和親王外眷是不會相見的。等參拜結束,已到了正午時分,草草歇歇了午覺起來,又要卸下禮服,換成略略簡約些的衣衫,準備晚間的合宮家宴。
午睡起來時,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粉嫩嫩的淺青色緞子圓領直身長衣,領口繡小朵點金水綠卷鬚花,袖口滾連續葡萄花邊紋,下面一條藕荷色織銀絲百褶裙,外套一件雨過天青玫瑰紋亮緞對襟褙子,皆用燕子盤扣點綴。她這樣精心裝扮,雪白的膚色映着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紗溪邊一株臨水照影的碧綠煙柳。
浣碧一見是我,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忙要手忙腳亂地把衣裳褪下。我心中縱然酸澀,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別脫下來。”我打開妝臺上的首飾匣子,揀了一支白玉嵌紅珊瑚珠子的雙結如意釵別在她髮髻間,又埋了幾顆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鬢邊簪了一朵淺水紅色的秋杜鵑,又戴上一對鎏金點翠花籃耳墜,臨鏡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隨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躊躇道:“奴婢…不是要搶小姐的風頭,只是不想…太醜。”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紀好好打扮,不是很好麼?”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慚愧。我若有什麼風頭,也只該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覺地摸一摸飛紅如霞的雙頰,比平時更添一分豔軟穠麗的小女兒情態。她打開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櫥爲我挑衣裳,內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琅不下數百件,織金燙銀,嵌玉鑲珠,滿室皆是流麗的華彩。
一時浣碧也挑花了眼,最後擇了一件淺霧紫的輕羅衣裙,蓮雲蓬萊花紋有種輕軟繁漪的柔美,襯得整個人仿若一朵輕盈的紫色的雲。臂間挽了一條玉色煙紗絞碎珠銀線流蘇。想起初見那一年,彷彿也是這般紫色的宮裝,我與玄清,突兀地遇見。
這樣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顆心也如花蕾一般不覺柔軟了下去。浣碧低低嘆息了一聲,在我頸上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顏花鏈子,含苞的花朵垂在胸前,彷彿也綻放了無數如花的心事。
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嬌嫩的年紀了。
時光緩緩劃過,如一潭靜水,雖然潺涴緩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雲了。一如宮中女子暗暗流雲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呵!這句話讓我夜宴時見到恁多的年輕宮嬪時,更是深有感觸。
尤其是葉瀾依的得寵,心裡也更加明白。因是合宮朝見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衆妃嬪自然是卯足了鬥豔之心,個個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後頭。爲求節日喜慶之意,宮妃們的身上大都是織金的宮裝,連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聖的宮嬪亦穿着掐金錢的錦衣,放眼望去盡是金閃銀爍,兼之環佩珠玉的光芒閃耀輝映,紫奧城內一片歌舞昇平的浮華璀璨景象。
然而衆人間最奪目的莫過於自年初便得寵至今的灩常在葉瀾依,不,如今已是灩貴人了。
她雖然位份低微,然而降了三位有孕的嬪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僅次於胡昭儀,連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呂昭容都被排到後頭去了。座上嬪妃縱然背地裡恨得銀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麼來。
灩貴人一身齊整的天水碧絲繡宮裝,內外兩層淺青和深碧的宮紗繁複重疊,行動間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搖曳。她的衣衫永遠是青綠色的爲多,比之浣碧的溫柔發表,灩貴人是華貴中更見清冷疏落,是隱約於繁華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歡。她的雙手攏於煙霞色灑絲月藍合歡花彈綃紗裙上,那月藍的花瓣便是的擺幅裡深藏着月藍的內褶浮動。灩貴人臻首輕晃的瞬間,金枝雙頭虎睛珠釵劃出一道清泠泠的洶涌,仿若她一貫的神情,遊離在歌舞喧囂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雲霧般撲朔迷離。
其實以她的出身,能得這樣的盛寵已是意外了。然而於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滿足,永遠是這樣的冷淡的,含一縷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這一日也正是眉莊懷孕滿百日的日子,宮中難得同時有三名身份貴重的妃嬪有孕,盛宴便格外熱鬧隆重。眉莊在宮中衆人眼中向來大方得體,又得太后的鐘愛,如今有孕,難免得人矚目。
一直到開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隱約期盼着什麼,卻更添一重相見後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玄凌輕喚了兩聲,才恍然回首。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關切道:“手這樣涼,可是着了風寒了?”
我盈盈一笑,“只是夜來覺得風涼罷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纔要轉身,忽然腳步停駐,眼波綿延直直飛了開去,牢牢定住在遠處。
幾乎是心頭一顫,浣碧目光盈盈所繫之處,正是玄清負手踏進。
經月不見,恍若數載時光都已經過去了。心口一熱,幾乎耐不住要落下淚來。簌簌的淚光迷濛裡,他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衣,清淡如月光的顏色,修長挺撥的身影裡帶了些秋涼氣息,溫潤中頗有蕭索之態。我幾乎要恨自己的淚意了,這樣的淚光裡,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有什麼要緊,無時無刻,他的樣子總在腦海裡。
到底是浣碧機警,側身擋在我身前,我趁機舉袖掩飾好自己的淚意,垂手時,已是平日最溫婉嫺淑的妃嬪模樣,淺淺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邊。
不過數月間,他的面龐已隱隱有了支離之態,昔日的翩翩風姿頗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間風骨卻是絲毫未減。
他拱手而拜,保持着臣子應有的本分,道:“臣弟來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習慣了他一貫在筵席上的遲到早退,隨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執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風塵趕回來,人都添了幾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處保持離我三寸的距離,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吸間的沉鬱,“到了上京着了風寒病了十數日,倒不是風塵之故。”
玄凌大爲吃驚,“怎麼沒人來報知朕?”他生了薄責之色,道:“身邊跟着的人是做什麼的!”
“是臣弟不叫他們說的。”他淡淡地笑,“不過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經好了。”
玄凌仔細打量他兩眼,頗爲感觸道:“瘦了這許多還說小病,你也當真是缺個人來照顧你起居了。”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選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漣漪起伏終於不自覺地漫到我身上,彷彿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會隻身前來了。”他的聲音沉一沉,“或許清此生所求,只能是莊生曉夢了。”
他的話在一瞬間刺痛了我,彷彿一根細針在太陽穴上狠狠紮了一下,激得我幾乎要跳起來。胡昭儀俏皮一笑,嬌滴滴的聲音自珠翠重疊間漫出,“六表哥最風流倜儻,哪肯找個人來束手束腳。若被人管着,還有伊人可求麼?”
玄清向來只把她當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懷,只道:“昭儀已爲人母,俏皮勁兒卻是一點未改。”
胡昭儀嬌聲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勁兒罷了,將爲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資歷的人,然而容貌鮮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緊,掃過我隆起的小腹,轉瞬已換了澹澹的笑意,向眉莊道:“淑媛安好,還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莊略略欠身,隨禮道:“多謝王爺。”
他方纔看我,退開一步,拱手行禮,“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語氣裡有一絲難辨的嘶啞,這一句“莞妃娘娘”簡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難堪而無奈。然而再難堪,終究勉強回了一禮,“王爺回來了。”
天色慾晚,闊而遠的天際裡暮靄沉沉寒蟬悽切,重重殿宇樓閣在暮雲晚霞的暗色餘暉下逐漸演變成深邃而單薄的數疊剪影,宮苑深深寂寞都隨着陰冷地氣緩緩涌了出來,整個紫奧城彷彿都被浸沒在濃郁得化不開的陰翳之下。他靜靜道:“娘娘即將臨盆,身子可還康泰?”我幾欲落淚,抿一抿脣極力維持着矜持道:“勞王爺掛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洶涌得難以遏制,浣碧忙攙住我的手道:“王爺見諒,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揮一揮手,向我道:“趕緊去吧,着了風寒可不好。”
方纔邁出重華殿,腳下一個踉蹌,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還好吧?”
悲涼轉首間深恨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總以爲能剋制自己,總以爲自己能忘記,總以爲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涼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聲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還是小心爲上。”
我微微頷首,“是我不夠穩重。”
浣碧的嘆息如透明的蟬翼不易察覺,“小姐和王爺心裡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只是…”
我點頭攔下她的話,“他要好好活着,我也是。”
浣碧鄭重點了點頭,道:“是,性命纔是最要緊的。”她停一停,“小姐心緒不好,未免被人看出破綻,還是晚些回去纔好。”
我默默點頭,轉眼見一片落葉從枝頭墜落,似心底無聲的一句嘆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