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番話不單小青吃驚,我也鄂然,小青氣憤道,“秀姐姐,你這說的什麼話,你是叫我眼看着我家小姐去死嗎?”
蔣秀此時語氣裡帶着從來未有過的平靜,淡淡道,“主子既然一心要去,咱們做奴婢的,再沒有阻攔的理,”說到這裡,她拿過妝臺上的玉梳,向我道,“既然主子要走,要得收拾整齊了才行。”
說着,她挽起我散亂的髮絲,輕聲一嘆,“奴婢只是不知道,主子回頭見了小皇子,小皇子若問起主子有沒有幫他報仇,主子該如何回答的?”
她這句話雖然輕,卻如一根尖利的鋼針,瞬間刺進我的心裡,我霍然轉身,死死的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卻是這麼久以來的第一句話,我問她,“你、說、什、麼?”
蔣秀的臉上波瀾不驚,語氣平淡的似在說着一件極平常的事,“小皇子死了,可是害他的皇后還活着,逼得主子親自下手掐死小皇子的胡嬤嬤還活着,那讒言污衊的小禮子還活着,那黑心背主的剪冰還活着,這些害主子和小皇子的人都還活着呢,主子卻只顧自己悲傷哀痛,絲毫沒有想過,怎麼給小皇子報仇,敢問到了地下,主子可怎麼見小皇子?”
她見我的面色凝重起來,似有認真聽的情形,她又正了容色,道,“瑾貴妃這次看似救了咱們,可是,扳倒了皇后,後宮大權在握,除了太后皇上,這宮裡乃至這天下,就只她一人獨大了,她成了最大的贏家,從一開始到現在,她都是一反往日常態的,如此種種,難道主子這些日子來,就一次也沒細想過麼?”
小青愣了愣,“怎麼,秀姐姐,你的意思是……瑾貴妃她……”
蔣秀點頭,“我也不敢肯定,但是,青姑娘只細想她平日的爲人,往日她是怎麼爲難咱主子的,青姑娘不記得嗎?”
她將我的頭髮簡單的挽了,用一根玉簪子別上,嘆道“當日正在絕境的時候,顧不得這許多,只得賭一把,然而到了今時今日,就不得不細細思量思量了。”
小青哪裡能想得通這內裡的複雜,呆站在那裡,再無一言,我在內心細細品味蔣秀的話,越想心內越驚,是呵,我只顧着自己傷心,除了怨恨皇后外,竟從來沒有想過,逼死睿兒的,除了皇后,還有好幾位幫兇呵。
我只顧着自己傷心,自己消沉,只想着一死了之,從此遠離這繁華富麗後的翻雲覆雨,擺脫這榮華掩蓋下的爾虞我詐,我就是沒有想到,我的睿兒,我可憐的睿兒,他的仇人都還好好的活着呵。
難道,我竟然這樣自私麼?
想到那位胡嬤嬤猙獰的面孔,我心內就是一陣抽痛,恨得都快滴出血來,我緩緩擡眼,看向蔣秀,輕聲道,“小福熬的燕窩粥向來不錯,這會子倒有點想呢。”
蔣秀小青驚喜莫名,小青歡喜道,“小姐,你肯吃東西了,也肯說話了。”
蔣秀伏身而拜,“請恕奴婢方纔沒有規矩,大膽冒犯。”
我伸手欲攙,卻是昏沉沉沒有力氣,我誠懇的感激道,“秀兒,萬不可這樣說,有你在我身邊,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我的眼裡有淚滴了下來,心在一剎那間卻是堅硬無比,我昂首向天,將淚意硬生生的逼回去,長長的噓出一口氣,“你放心,我定不會再讓你失望!”
蔣秀看我的眼裡有深深的欣慰,“主子,您能想通了,這就好了。”
太后面前,英宏不敢說得太重,只揀輕微的略提了提,力勸太后安心,然而太后雖然病得厲害,心裡卻不糊塗,她見英宏始終不提小皇子的事,就已經全都明白了,頹然嘆了口氣,就命英宏退下了。
英宏回來時,我正擁了被子,愣愣的看着手裡的一枝梅花發着呆,英宏見我比之前整齊了許多,精神亦好,他不由大是歡喜,輕撫的我的額頭,輕聲問道,“凝霜,你好些了麼?”
我垂下眼皮,猶自瞧着手裡的梅花不說話,他早已經習慣了我的沉默,也看着那花兒,道,“恩,這花開得真不錯呢,若是喜歡,我叫人在這屋子裡擺幾盆,也去去那碳氣。”
他說話很是小心,甚至還帶了些討好,我轉了頭,看到他如孩子般的小心翼翼,心裡有微微的不忍。
小青捧着一個裝了清水的碧玉瓶子,喜滋滋的進來,道,“小姐,這白玉雕的瓶子,正好插你手裡的那枝梅花呢。”
她見英宏也在,慌忙請了安,回道,“裁雪去浣衣局取衣服時,路過御花園,見梅花開得好,就折了這一枝來,奴婢見小姐喜歡,正想要求了皇上,讓人送幾盆來呢。”
英宏瞧着她微微笑道,“這值得什麼,只管吩咐人去搬就是了,要一車也有。”
正說着,劉喜進來,像是有事要回,眼瞧了瞧我,卻又停住,英宏見他神色異常,向他擺了擺手,他躬身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英宏又說了幾句,這纔出去了,我心裡覺得蹊蹺,也忙起了身,小青纔要勸阻,見我神色凝重,也覺得有不對,忙給我穿了鞋,扶我起了身。
我輕輕的掀開石榴紅的團花緞錦門簾,外殿裡,劉喜正跟英宏低聲稟報着什麼,只見英宏臉色發青,眼裡隱隱有淚。
我悄步走過去,英宏和劉喜正說得認真,絲毫沒有發覺我已經到了身邊,只聽劉喜掩不住語氣裡的悲傷,道,“……那兩個奴才剛剛纔招認了,說當夜天氣冷,他們懶得挖坑,只是隨手一扔就走了,現在找不到,多半是……多半是……遭野狗給……”
“睿兒……”我一聽就知道是尋找睿兒的事,腦子裡不由轟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雖然早已經知道睿兒的屍身已經是凶多吉少,但現在親耳聽到這樣的結局,仍是如被一把雪亮的鋼刀,自我的心上狠狠挖下。
英宏猛然聽見我的聲音,轉身見我如秋風裡的落葉般,飄搖欲墜,不覺很是嚇了一跳,忙過來伸手欲扶。
我狠命的一推他的手,眼裡再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滾滾而下,我哆嗦着身子,顫抖的指着他哭道,“你還我睿兒,你還我睿兒……”
我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過不敬。然而我再也顧不了這些,內心的激憤如爆發的岩漿,瞬間噴發,劉喜小青全都嚇得蒙了,直着眼連攔也忘了。
“凝霜,你別這樣,你……”英宏眼裡的傷痛不亞於我,他不顧我的抗拒,死命的將我擁在懷裡,我竭力的掙扎着,壓抑許久的傷悲怨憤此時再也忍不住,我歇斯底里的哭叫掙扎,脫口而出的,全是對英宏的指責怨憤,彷彿,害死我睿兒的人,是他。
半晌,劉喜先反應過來,他帶着哭音求着,“哎喲,我的好主子,您可千萬不能這樣對皇上啊,這可是皇上啊,”他又不敢把我怎麼樣,急得跳着腳道,“這要叫太后知道了,可怎麼得了哦。”
我此時卻如瘋虎般兇悍,我抓着英宏的團龍錦袍,淚水洶涌,“你可知道,睿兒是我親手掐死的,是我親手掐死的呵……”
我喋喋怪笑起來,“你可知道,他的小身子有多軟,他的眼睛有多黑多亮,他的小脖子有多細小,掐在手裡……只有那麼小小的一把,就那麼小小的一把呵……”我雙手比劃着,“你看,你看,就這麼點小的,你看呵……”
我的聲音漸漸低沉,帶着一種令人蠱惑的輕柔,“臨死前,他還那麼看着我,眼睛黑亮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他還看着我笑呢……”
突然,我尖聲叫了起來,“皇后,你不要,我求你不要,不要劃他的臉,不要啊……”我使勁的搖晃着英宏的身子,“皇上,你叫她住手,睿兒在哭啊……你快些叫她住手……你聽不見嗎?睿兒在哭啊……”
“凝霜,你醒醒,”英宏的眼裡亦有了淚,連聲的喚我,又急着向劉喜吼道,“快叫御醫。”
劉喜這才醒身,轉身就往外奔,我的神智逐漸渙散,抓着英宏的手因爲太過用力,指甲深深的陷進了他的肉裡,“她們要將我的孩子活埋呵,我求啊,我求啊,可是,我怎麼求,也救不了他,我只有自己下手掐死他,我不要他受那樣的折磨啊,我怎麼捨得,我就那麼輕輕一捏,他就……他就……”
小青終於尖叫出聲,尖利的聲音如撕裂的錦帛,直刺得人心裡生生的疼,蔣秀正在小廚房裡盯着人熬安神藥,待小宮女報給了她趕過來時,這裡早已經亂成了一團。
她沉着冷靜的過來,一把抱住我,平靜開口道,“主子,你別忘了答應奴婢的。”
她這句話如天籟梵音,瞬間讓我安靜了下來,我緩緩擡頭看向她,她的眼裡有着別樣的清澈透明,我漸漸心神安定,終於,平靜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