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個份上,她索性不再廢話,"不怕姐姐笑我,皇上明裡待我好,其實不過是人面兒上的事,不知道爲何,每次我侍寢時,他,他都是……"
我心中奇怪,"都是什麼?"
她的臉漲得如豔紅的綢布,"我也顧不得羞了,"說着,她彷彿是有一塊極沉重的石頭要從心裡搬開般,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每次進了清心殿侍寢,不知道爲什麼,和皇上只是說幾句話的光景,我就忍不住的睏意連綿,拼了命也抵擋不住,等醒來時,我就每次都已經在了自己的屋子裡,我心下惶恐,不知道有沒有惹得皇上生氣,然而每次又都有內務府的賞賜下來,道我極得聖心,我雖然疑惑,然而幾次下來皇上皆不以爲意,我也就不再當回事,可是我到底還是希望能夠清醒着伺候皇上,於是有一天,就在太陽穴上擦了薄荷油,然而卻沒有想到,皇上聞見了我身上的薄荷油味兒,竟是龍顏大怒,當時就命人將我送了回來,從那時起,皇上就再也沒有翻過我的牌子了。"
聽了這些話,我大是吃驚,差一點就要脫口問出來,她去侍寢時,怎麼會總是發睏呢?爲什麼會這樣?
就聽常珍珠又道,"在那日之前,除了慧妃娘娘以外,皇上最寵的人就是我,如今卻好好的被那個薄荷油給破壞了,我心中懊悔,又無法可想,慧妃之前就百般刁難我,林常在等人也看我如眼裡的刺兒般,如今見我日漸不被皇上所喜,就一個一個的跟着作踐起我來,這會子眼看就要大選秀了,等宮裡再進新人,我只怕就再難翻身了。"
我知道林常在就是林彩霞了,這段日子以來,她也是倍受英宏寵愛的,位分早已一升再升,直至從六品的常在了。我慢慢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步,回頭笑道,"那麼請問主子,此時紆尊降貴來到嬪妾這裡,卻是爲何?"
常珍珠卻似聽不出我話裡的譏諷,她一把拉着我的手就要跪下,"姐姐當時聖寵無邊,若不是先皇后和瑾夫人的事兒發了,先皇后喪期一滿,新晉後位,母儀天下的人,就一定是姐姐您,妹妹只想知道,當年姐姐您是用什麼法子才令皇上如此垂青,求姐姐教教我,但凡我他日好了,我一定不會忘了姐姐,我也一定會在皇上跟前替姐姐求情,求皇上免了姐姐的禁足,升姐姐的位分,真的。"
我頓時笑了起來,伸手就去拉她,"哎喲,主子怎的做出這番模樣來,叫嬪妾如何敢當?若嬪妾有這翻手爲雲的本事,又何來這大半年裡,都被禁在這個屋子裡出不得半步呢?"
常珍珠卻搖頭,"姐姐被禁,只是因爲上面壓着太后,並不是皇上不顧念的緣故,"說到這兒,她突然神色一凝,"難道姐姐就沒有想過要翻身麼?"她的眼裡有什麼光在閃耀,"但凡姐姐扶持得我重獲皇寵,我就一定會幫姐姐您翻身而起。"
我"哧"的冷笑,"你既知我上面壓着太后,皇上縱然顧念我亦是無法,你又有什麼本事,能讓我翻得了身,難道,你倒比皇上還有本事了麼?"
常珍珠頓時語塞,慢慢的,眼裡就絕望起來,她的身子有輕微的顫慄着,許久,她才喃喃的道,"難道,難道我這輩子,就要冷屋冷人,孤獨終老了麼?"她終於掩了面哭了出來,"我還不到二十呢,嗚嗚……"
我瞧着她這樣子也着實可憐,看看自己一屋子的清冷,心裡也止不住的酸了起來,拉着她坐到我身邊,輕聲的勸慰着,"主子既進了宮,就該萬事心裡都有個準備纔是,其實,清清淨淨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縱然沒有那衆人敬仰的風光,可到底不再是那慧妃眼裡的刺兒,我當年怎麼樣你也是看見的,我覺得你該從我的身上,看明白點兒什麼纔是。"
常珍珠卻滿臉的不甘,"人都說,富貴險中求,我既然進了宮,我就不甘心悽悽涼涼的終了此生,姐姐勸我,我也要勸姐姐,難道這失寵禁足的日子好過麼?姐姐這裡是因爲皇上有旨,不許人進來,若不然,只怕就算是個稍有頭臉的奴才,也能肆意的將姐姐你踩在腳底下踐踏的,更何況,慧妃眼看着就要當皇后了,都說慧妃如今爲當皇后,裝得溫婉賢淑,一旦坐在了後位上,只怕第一件事,就是要爲她的姐姐、被您毒死的瑾夫人報仇了的,再者,我已得知,姐姐的家人前兒在金殿上,竟然一下子去了四個,試問如果姐姐還在皇貴妃的高位上坐着,姐姐的家人又焉能落到如此的地步呢?"
說到這兒,她深吸一口氣,定定的看着我道,"我倒是以爲,應該從姐姐的經歷上看出點兒什麼的,該是姐姐您纔對。"
她的話讓我一陣啞然,她說的對,如果不是我莽撞,錯信了紫芫,我的家人又焉能落到血濺金鑾殿的下場!
想到趙紫芫,我不知道是刻意迴避還是怎麼的,這大半年來,我從不打聽她的消息,而裁雪亦知道我落到今天,也全是紫芫出賣我的緣故,是以在我面前,也是心照不宣的半點兒不提,然而此時,我倒突然變得很想知道她的情況了,我分明記得,那次是雁心湖畔,英宏幾乎攜了滿宮的后妃,卻獨不見她?
想到我生產前見她的那晚,她病息奄奄,太后又是那樣的心對她,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了?
到底還是問了出來,"趙婕妤……她……怎麼樣了?"
"趙婕妤?"常珍珠猛不丁見我提到她,倒像是嚇了一跳的樣子,"她已經歿了很久了啊。"
"什麼,歿了麼?"雖然已經預料到了,然而被證實了之後,我的心裡還是酸漲難忍,她以爲背叛了我們的友情能換取未來的榮華風光,卻沒有想到,我的成功被貶,卻成了她的催命符,不知道她臨去前,回想起當時,有沒有後悔?
"姐姐,"常珍珠見我久久不語,臉上不知是喜還是悲的樣子,心下不覺忐忑,拉着我的袖子輕輕一搖。
我回神,強笑了道,"可見這人算是不如天算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如此用心,也不過是被人當了棋子,可憐,可嘆!"
"你,你不恨她麼?"常珍珠問。
我的語氣一滯,想到當年紫芫爲我做的那些事,我忽然就落下淚來,輕輕的搖一搖頭,"其實,是我對不起她!"
是的,對不起她的人,其實是我,她得不到栩表哥的愛情,得不到皇帝的寵愛,而這些,卻全都被我得來,就算如此,她也並沒有和我生分不是嗎?我怎能不記得,那年我被皇后禁在永巷裡,她爲救我直闖太后的榮壽宮,被皇后禁足降位,而我呢,我做了什麼,我東山再起時,卻一再的冷落她,她其實是個心思極單純的人,她自然不會明白,我躲她,只是怕牽連傷害她。
而其實,若我肯和她暗地裡好好談談,又或者,換個方式來保護她,也不至於冷了她的心,不至於,讓她恨我恨到那樣!
我突然就想到,我這些日子一直逃避問她的消息,其實就是怕這樣的結果呵,我其實早就知道,她一定是活不久了的,原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其實還掛念着她,我其實,並不想讓她死。
我一直以爲我很恨她,我一直都以爲我該恨她,就在剛纔,我還在恨我自己爲什麼輕信她,可是她死了,我終於知道她死了,我才發現,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恨她,我恨的是我自己,我只是找藉口不讓自己恨自己而已,所以,我告訴自己,是她對不起我,是她出賣了我。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而我所受的這一切,又焉知不是我上輩子做的孽?
常珍珠卻驚異,"是,是姐姐你對不起她?"
看着她滿臉疑惑的樣子,我知道她不會懂,只是我也不會跟她說,只看着她道,"你果真要向上爬麼,你要知道,一個不小心,你隨時都會死在太后和慧妃的手裡。"
常珍珠眼裡刷的一亮,喜道,"姐姐你……你願意幫我了麼?"
我看着她驚喜希翼的眼,不覺有一絲憐憫在心裡閃過,然而很快的,我就搖頭不讓自己心軟,是她自己看不透,將來不管迎接她的是什麼,也須怨不得我。
我拉了她的手,沒有開口到底還是先嘆了一口氣出來,臉上無半點笑意,"主子的話未必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同樣的事換了不一樣的人,就很可能會是不一樣的結局,主子既然堅持,嬪妾雖沒有把握,卻也願意盡力幫主子一把,只是成與不成,都只看主子的造化了。"
常珍珠忙連連點頭,驚喜得不能自己,"真的麼,姐姐,我就知道你最是仁厚良善的人,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決不忘姐姐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