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的身後,是一重又一重宮門深鎖之聲。雨打梨花深閉門,她合該長長久久,如一株寂寞青苔,苟延殘喘於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老死其中。
她太知道自己的身體,日復一日的咳喘,幾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健康與精氣。彷彿一張薄而脆的蛛網,再經不起一點點的風吹雨淋。
如懿立起身,走到古舊的樟木箱子邊,起開沁手生涼的銅鎖,取出一張小小的帕子,湖藍色綾絹上,繡着一朵小小的四合如意雲紋。她並無猶豫,在白晝點亮了蠟燭,將絹子焚上。火舌卷得很快,一下一下躥上來,舔着綿軟的絹子,很快化作灰燼。
如懿的面色平靜如澄藍湖水,“凌雲徹,我這一生,能謝你的,也唯有如此。願你來生相知,去一處平安喜樂的境地,福澤一世。”
容珮淡然看她燒完,將灰燼用紫銅屜子攏起,走到庭院中,揚手撒去。
如懿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而決絕,催促容珮,“快!”
容珮沒有哭,將一把小小的匕首從懷袖中取出,交予如懿手中。她舉起匕首對着窗外的日光一照,鋒刃上閃着幽藍光芒,的確是一把利刃。
她無言,輕輕微笑,恬然自若。她望着容珮,低聲道:“我一死,你便可以離開。容珮,若是能出去,定要好好活着。”
容珮重重點頭,“奴婢伺候您上路。”
如懿眸光輕轉,落在繡架上只繡了一半的花樣上,那是開了一半的青色櫻花,在雪白輕紗上無憂無慮地盛放。還有,還有翻了一半的《牆頭馬上》,一出唱不完的悲歡離合。
如懿輕嘆,憂思重重,“也不知這些,能不能保全我的永璂?”
容珮點頭,神色堅定而安寧。
如懿微微一笑,再無留戀。她舉刀向胸,刃沒至柄。動作很快,手起刀落,只覺得胸口深涼,並無太多鮮血濺出。
如懿仰起臉,窗外日光正盛,一朵,一朵,如盛開的大片木棉,灼熱甜香。她在痛楚的蔓延滋生裡,忽然憶起一點從前。
晴朗的日光下,滿是濃蔭翠翠,新開的桐花絳紫雪白,散落清甜滋味。他置身於花葉下,清雋容顏上有笑容明耀,等着她,緩緩走近。
她渾然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真切的往事,還是縹緲的虛幻?
但,那一定,是他和她的最初。曾經的思念如漫天清寒的冰雪,深入骨髓,可天明日光照耀,只能看着它混同塵埃,污濁地化去,一無所有。
如懿輕輕笑着,在碎裂般的痛楚中,停止了呼吸。
容珮一直跪在如懿身邊,面上無一絲悲傷之情。她見如懿微微仰首,向着殿外風生簾動之處,笑意柔和。她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迴避七月流金的日光,還是在享受它熱情的不會因人而異的照拂。
容珮想,這樣半眯着眼,大概是死不瞑目。
一定怨恨許久,也曾企盼許久。但,求不得,卻也只能逼着自己放下。
容珮想了想,取過繡架上如懿常用的一把銀剪子,她沒有絲毫猶豫,將它的利口橫過自己的脖頸。
有鮮紅的血液噴濺出來,飛濺在發黃陳舊的帷帳上,像一朵朵紅梅悽然綻放。她低聲道:“奴婢來陪您……”
腦海中所有的記憶,停留在她遇見如懿的那一日,她是低賤的奴婢,在圓明園被差役了許多年,忍受了太多的責打與凌辱。是如懿,於輦轎之上俯視她,將她從塵埃泥濘裡撈起。
她不過是一介奴婢,能回報的,唯有生死相隨。
那一刻,翊坤宮內真是安靜,所有生命的氣息都靜止了,自然也無人聽見海蘭匆匆推門而來,切切呼喚着:“姐姐,等等我。”
如懿的死訊傳到養心殿內,皇帝午睡乍醒。新晉的嬪妃笑靨如花,溫順妥帖地伺候着他起身。他摸了摸那個女人的臉,卻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要緊,只要是年輕的、新鮮的、柔嫩的身體,都能撫慰他對於衰老將至的恐懼。何況這些女子,都有着豐盛的笑意,永遠只對他綻放,任他輕易採擷。
是進忠進來回稟的,他的口吻,和死了一隻螞蟻並無二致,他說:“翊坤宮娘娘自裁了。”
不知怎的,皇帝一直記得進忠那時的語調,尖尖的,細細的,像劃破光滑錦緞的舊剪子,一劃,又一劃,鈍鈍的,帶着鏽跡。皇帝莫名就覺得厭煩。
身邊的女子依偎着他,嬌聲驚呼,“啊呀!死也不好好選個日子,偏在中元節的前一日,真是死了也不讓人安寧。”
因是皇帝跟前的新寵,進忠賠笑道:“小主說得是,得請寶華殿好好做場法事纔好呢。”
皇帝無言,腦海裡,心尖上有一陣深邃的痛楚,只盤旋着無數個念頭: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就這樣,走在他的前頭,沒有半分留戀,還是,寧死,她都不願與他再生活在同一座紫禁城裡?
這樣的念頭刺着他,又銳又痛。他心煩意躁,卻難掩心底一重重失望,和那根本無從躲避的痛楚。
那女子還在嚶嚶抱怨,進忠道:“皇上,請旨,該如何處置?”
他答非所問,“翊坤宮之人,爲何自裁?喚容珮來,朕要問一問。”
進忠微微遲疑,還是道:“翊坤宮娘娘得肺癆已久,久病纏身,大概生無可望。至於容珮,業已殉主。”
皇帝微微張了張嘴,嘆息道:“她走得不算孤單。”
身邊的女子語氣輕誚,鄙薄之意昭然若揭:“烏拉那拉氏舉動瘋迷,病勢日劇,驟然離世,實在福分淺薄。皇上切勿爲她傷心。”
傷心麼?當然是,可他不慣在面上表現出來。
進忠走近一步,恭敬請示:“皇上,翊坤宮娘娘身份尷尬,喪儀不知如何處置?”
那女子還在喋喋不休,大約是仗着皇帝寵幸,愈加放肆,“皇上,嬪妃自裁可是大罪,這是烏拉那拉氏公然羞辱您啊。”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低喝道:“滾出去。”
那女子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眉眼觸及皇帝的冷然,才生了懼意,也不敢哭出聲,趕緊縮着身子出去了。
這一番倒是意外,連進忠也不曾想到,他只能更低眉順眼,聽皇帝吩咐。
皇帝凝神片刻,再睜開眼時,眼底已經發紅,“朕本意予以廢黜,終存其位號,已格外優容。可是她寧願自裁,寧願這樣離棄朕,決絕如此……”
進忠小心翼翼:“皇上,翊坤宮娘娘生前公然斷髮,頂撞皇上,是否還要按皇后喪儀來辦?”
皇帝的聲線有太多不甘與傷神,竟有幾分嘶啞了:“烏拉那拉氏……她一定很不願意做朕的皇后。”
進忠立即接口:“那就按庶人禮儀來辦?”
皇帝的眼神不知停在何處,“罷了,喪儀就按皇貴妃之例辦吧。喪葬事宜,一切從簡。永璂呢?讓永璂回去視喪,陪她最後一程。”他想一想,“她生前與純惠皇貴妃交好,也不必麻煩,置於一處便好。”
進忠答應着,正要離開。皇帝忽然喚住她,“翊坤宮之人自裁前,見過什麼人?”
進忠躊躇片刻,賠笑道:“皇上,皇貴妃去看過翊坤宮娘娘,送去一些補身之物。其餘再沒別的了。”
皇帝不作聲,卻分明看清了進忠眼底的那絲猶豫,“朕知道了。愉妃與烏拉那拉氏親厚,喪儀的一切事宜由她安排就是。”
進忠一震,立刻道:“是。只是愉妃娘娘剛剛喪子不久,立刻管事怕是力不從心。宮裡一直是皇貴妃主事……”
皇帝似乎不耐煩:“愉妃若是不成,還有穎妃呢,也可以幫襯。再去傳旨,容嬪晉爲容妃,享貴妃禮,與愉妃一同照顧永璂。”
進忠連連答應着退出去辦差事了。皇帝一言不發,只是看着進忠的背影,手指輕叩在紫檀桌上。
不過須臾,他便吩咐身邊的太監進保,“去喚李玉回來,朕要他伺候。”
靈堂就設在翊坤宮裡,要不是宮門口的一溜白紗燈籠,真看不出裡頭正在辦喪儀。皇帝吩咐了一切從簡,如懿生前又極盡失勢,再加之十七阿哥初生,嬿婉反覆叮囑不可有哀樂嚇着了他。如此,就算有穎妃和剛晉位爲容妃的香見幫襯,海蘭能在喪儀上所做的主,也實在不多。
不過,人少也好。於海蘭而言,更能清清靜靜地陪着如懿多一些時候。
海蘭這般沉默跪守在靈前,燒着紙錢元寶等物。火舌貪婪地吞着那金紙銀紙的元寶,也照亮着海蘭蒼白至極的面孔。喪子之痛已經奪去了她半條性命,相伴數十年的姐妹離世,更是將她折磨成了行屍走肉。
海蘭燒完手裡最後一把元寶,悽惶道:“姐姐,說好了要等我回來的,你怎麼說了不算話。明明答應了的,一句話,一個字都要當真。你卻食言了。”
沒有人迴應她,可以迴應的那個人,早已躺在了棺木中,生氣全無。巨大的悲痛將她擊打得無法起身,匍匐在地,發出嗚咽的悲泣。
良久,有人緩步進來,伸手扶住了她,“愉妃姐姐,你要節哀。”
是婉嬪的聲音,海蘭緩了片刻,才能說話,“哀莫大於心死,還如何節哀?”
婉嬪素來心善,環顧四周,輕輕嘆氣,“你瞧這宮裡的人情冷暖,翊坤宮娘娘到底還沒被廢后呢,居然只有我和你來。”
海蘭淡漠道:“穎妃在外頭主持大局,容妃去陪着十二阿哥了。慶妃膽子小,來轉了轉就走了。其他人都礙着皇貴妃的面子和皇上的震怒不敢來。”
婉嬪點點頭,跪下將地上元寶和紙錢的灰屑攏了攏,柔聲安慰,“能來的都是對娘娘真心的。”
海蘭頗有幾分奇怪,“婉嬪你素日最膽小,怎麼也來了?”
婉嬪低首,像是被觸動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含着羞愧與不安,膝行上前,磕頭三下:“我欠了娘娘的,只怕這輩子都還不了了。”
窗外風聲嗚咽如泣,海蘭出神片刻,自言自語道:“要還,總是能還的。”
窗外風聲嗚咽如泣,皇帝失神地坐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光明亮得很,可皇帝還是覺得身上寒浸浸的,明明是夏日炎炎啊。七月盛暑,怎會有涼意襲人呢?大約,大約真是殿內的冰供得多了些。皇帝伸出手,摸着眼前一支玫瑰簪子。
那是一件舊物了,戴着它的人一定很是愛惜,常在青絲間廝磨,纔會有這般光潤。
進保遞上一盞清茶,“皇上,您看了這簪子很久了。”
皇帝點點頭,“她走的時候,唯一的佩飾就是這支簪子。這,是朕很久以前送她的。”
進保輕聲喚,“皇上。”
皇帝似乎沒有聽見,仍是摸着簪子把玩,“她這是什麼意思呢?對朕怨恨已極,卻還戴着這支簪子。”
皇帝的眉心曲折漸深,那疑惑盤旋在他心頭,甚是難解。進保不知該如何去勸。翊坤宮喪儀,皇帝沒有踏足一步,穎妃主持寶華殿超度之事,皇帝也不過問。按理說,他該是厭棄極了烏拉那拉如懿。可爲何,卻偏偏拿着這支簪子,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進保自知勸不得,只能兀自焦急,直到外頭小太監通報皇貴妃到來,他才輕輕舒一口氣。或許皇帝,願意聽一聽皇貴妃的勸說。
嬿婉進來時,已不見皇帝手中把玩的簪子。她的腳步輕快,全然不像一個剛生育的女子,反而像是一隻遊蕩花叢的蝴蝶,以最美的姿態翩躚。
嬿婉輕盈請安,皇帝微笑着吩咐她起身,早已沒了方纔的愁雲慘淡。
嬿婉侍駕多年,與皇帝也是親近,便在榻邊坐下,傍着皇帝的手臂絮絮訴說。不過是宮裡的一些瑣事,皇帝興致不大,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着,嘴上應付:“你是皇貴妃,後宮的事你自可做主。”
嬿婉得了這一句,心思稍定,這才露出幾分關心情切之意,“剛去姐姐的寶華殿看過了,穎妃頭一回主持這樣的大事,實在有些緊張。”
皇帝何等精明,只等着她說下頭的話,便也淡淡的:“那你可教導她些。”
嬿婉伸手在皇帝肩上輕輕捶着,甚是體貼。等皇帝舒坦些許,方纔柔聲細語道:“臣妾也是心疼穎妃妹妹,既要主持喪儀,還要回去照顧璟妧,實在辛苦。”
皇帝倒是心疼嬿婉,閉目養神,口中應着:“那也沒有你辛苦。這幾年接連產子,又要親自照顧。”
這一語倒惹起了嬿婉的傷心事。她手中動作一緩,順勢伏在了皇帝膝上,哀嘆不已:“唉,臣妾想着,雖然璟妧是臣妾的長女,但自幼不曾和弟妹一塊兒相處。如今璟妧也大了,未免手足情誼淡漠……”
若不提,這些都是舊事了。可箇中緣由,皇帝是再清楚不過的。嬿婉生育七公主璟妧之時,正是生母慘死、自己地位不保之際,所以這個女兒一直養在穎妃膝下。而穎妃雖然是養母,但一直不曾生養,對這個養女愛得跟眼珠子似的,照顧得無微不至。且穎妃的性子素來不與如懿、嬿婉兩派來往,只與自己一般出身蒙古的嬪妃親近,自成一派,將七公主護得極緊,連生母都甚少見到,更無半分母女之情。
今日嬿婉的話說得如此明白,皇帝也知道了,“你想接璟妧回去?”
嬿婉也不掩飾心跡,倒是一副慈母的關切情懷,“璟妧那孩子自小隻和穎妃親近,對臣妾一直淡淡的。臣妾想,不如讓璟妧在臣妾那兒住一段,也好彼此親近些。”
這話她沒有再多說,因爲皇帝也知道,接走七公主,等於剜了穎妃的心頭肉,她是斷斷不肯的。然而嬿婉的淚已經涌了出來,啜泣不已,“皇上,璟妧到底是臣妾親生的,臣妾實在掛念。每每午夜夢迴,想到她不在身邊,真是心痛……”
或許解鈴還須繫鈴人吧。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就讓璟妧去你那兒住一段日子。若是她住得慣,就留在你身邊吧。”
嬿婉大喜過望,忙忙周全了禮數便退出了養心殿。她一壁吩咐了王蟾去鹹福宮接七公主,一壁打發宮女回去將永壽宮的側殿整理出來,供七公主居住。
春嬋笑吟吟道:“等七公主一回來,幾位阿哥公主都養在小主膝下,那可真是團圓了。”
嬿婉微微得意,“爲了璟妧的事本宮求了皇上多年,難得皇上今日竟痛快答允了。”
春嬋奉承道:“烏拉那拉氏一死,您就是後宮第一人,皇上自然尊重您的意思了。如今七公主就要回到小主身邊,小主事事圓滿,再沒有不順心的了。”
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閃而過,卻未肯說出來。鬥了那麼多年,最後烏拉那拉如懿竟是自裁死了,真是無趣。這般無用的敵手,爲她枉費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過她一死,這後宮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數十年光陰流轉,誰能想到曾經全無家世的小小宮女,竟會成爲宮中位同副後的皇貴妃呢。自然,沒有正後,副後亦是等同於皇后了。等三年喪期滿,安知坐於鳳座之上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間,彷彿已是身着鳳袍的自己立於萬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幾個人走過,卻只是草草行禮,毫無尊敬之意。
這種冷漠,讓嬿婉無法承受,即刻變了容色,“站住!見到本宮怎不行禮?”
爲首的正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香見,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慣了,向來沒規矩的。”
嬿婉氣結,看着香見身後兩個蒙古嬪妃,恪貴人與恭貴人,喝道:“那你們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約覺得的確失禮了,才道:“咱們跟着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禮草草,果真眼裡沒有本宮了。”
恪貴人與恭貴人有些尷尬,香見攔在前頭道:“咱們趕着去翊坤宮給主子娘娘磕頭,顧不上對皇貴妃的禮儀,也不必見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複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見正色道:“皇上並不曾廢后。翊坤宮娘娘,自然就是咱們嬪妃們的主子娘娘。”
這下連春嬋都忍不住了,忙爲主子出頭,回嘴道:“荒唐!她不過以皇貴妃禮下葬,算得什麼主子娘娘?”
香見見主僕這般色變,反而氣定神閒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劃過臉龐時嬿婉都能察覺那種森森寒意。香見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們心裡的主子娘娘。皇貴妃,你可不是。”
香見話音已落,兩位蒙古貴人也無半分勸阻之意,顯然在她們心底,是認同這句話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已經嗞嗞燒了上來。她知道香見的性子執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兩個貴人說話,“容妃無禮,你們也要效仿麼?”
恭貴人重施了一禮,不卑不亢,“穎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喪儀,我等蒙古嬪妃,自然追隨。告退了。”
衆人再不言語,低首告退。
嬿婉氣得發怔。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時候,多年勁敵已死,生子攬權,居然被一個有寵無子的嬪妃頂撞不算,連主位都算不上的貴人都敢不將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嬋見她轉瞬間臉色數變,知道是氣惱到了極點,忙忙勸說道:“小主,小主,您別生氣。看來這些蒙古嬪妃都追隨穎妃,您奪回七公主是對的,正好挫挫穎妃的銳氣。叫她們知道誰纔是真正的後宮之主。”
是了,這纔是癥結所在。嬿婉沉住氣,一言不發,徑自往永壽宮去。
算着時辰,穎妃忙碌於寶華殿和翊坤宮兩頭,自然無暇顧及七公主,而區區宮人,攔不住王蟾勢必爲她接回女兒的氣勢。待得穎妃知道,早就木已成舟了。
嬿婉這麼盤算着,已到了永壽宮外,一進宮門,便聽到了七公主的吵嚷聲。到底是親生女兒,這麼多年分離,嬿婉心疼不已,上前就摟住了七公主,喚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見她來了,嚇了一跳,勉強叫了一聲“令娘娘”,便又掙扎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鹹福宮,不是永壽宮。”
小小一個人兒已經半大,力氣不小。嬿婉珠翠滿頭,綾羅絲滑,一時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滿口價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額娘,聽額孃的話,額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細細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氣。嬿婉以爲孩子心思轉動,正要再柔聲勸說,不想璟妧肅然朗聲:“不,我要回去。我額娘是穎妃,不是你。”
春嬋在一旁忙不迭地勸着哄着:“七公主,小主纔是您的親生額娘啊。”
璟妧的面色漸漸冷下來,略帶稚氣的白嫩臉龐上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着與冷靜,她的口吻是決斷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穎妃的女兒。”
若是璟妧撒氣撒潑,嬿婉都不會在意,小孩兒嘛,哄哄嚇唬幾回便好了。可是偏偏,這孩子的神情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從骨血裡沁了出來,這個孩子,已經在截斷她試圖聯繫起來的母女血脈之情。
真的是來不及了麼?後宮尚未完全馴服,連親生女兒都要遠離自己,背叛自己。
這個念頭瞬間點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幾乎燒噬着她身體的每一寸,讓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離開了懷中的女兒,居高臨下一般,冷然道:“這孩子,這般不服管教。”
春嬋被她的神色嚇到,趕緊道:“七公主還小,又一直沒在小主身邊,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煩在宮人們面前露出下風,便順水推舟道:“也罷,先安頓她住下,和弟妹們親近親近,也好讓她知道,她是從誰的肚子裡出來的。”
當下,王蟾趕緊拉過了璟妧,殷勤道:“對對,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帶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風,帶着酷熱的暑氣掃上了面龐。輕飄的裙角被傍晚的風輕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氣,將那如血殘陽,留在了身後。
穎妃得知消息時,已是掌燈時分。她從翊坤宮回到鹹福宮,正要梳洗更衣來抵去一日的辛苦,卻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宮人們圍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壽宮的消息。
穎妃心底最軟弱處被人一刀刺中,幾乎是瞬間失了方寸,喝道:“爲什麼不早來稟告?”
宮人們嚇得跪了滿地,抖衣瑟瑟。穎妃看着衆人畏懼不已,才稍稍恢復了幾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准許,二有皇貴妃之尊,三則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宮主持喪儀,一旦如此刻般亂了方寸,要承受失禮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奪走璟妧?
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對於穎妃是多麼重要。從她抱回嬰孩開始,從璟妧軟軟的小身體,紅通通的面孔在她懷裡那一刻開始,她就把這個孩子視作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大約是天意不許,雖然得寵多年,穎妃從未有過自己的親生孩兒。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無人有生育之能。對於一個有寵無子的女子而言,自小養大的孩子,是多麼重要。一句心頭肉,也不爲過。
真的,不是爲了權勢依靠,而是她真心愛着那個孩子,那個在空落落的紫禁城與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來看重兒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爲她挽回彼時頹勢,她又怎會如自己這般愛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學語,第一次學步,第一次風寒發熱,都是她陪伴在側,一一照顧。那個親孃,又在做什麼呢?謀算?毒害?媚寵?不,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親手養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樣的生母身邊去?
穎妃的思緒瘋狂地旋轉着,腳下已經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礙事,被她一腳踢開,只着白襪奔跑。此時一衆蒙古嬪妃都得到了消息,趕來慰問。見她這般失態奔出,爲首的恪貴人、恭貴人嚇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攔住了穎妃。
穎妃眼裡哪有她們,徑自喊着“我的璟妧,璟妧啊”。宮女們苦苦哀求,恪貴人先勸道:“有皇上允准,娘娘哪裡能帶回公主?”
恭貴人見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癥結所在,“定是皇貴妃忌恨娘娘爲翊坤宮娘娘主持喪儀,纔要奪走七公主。”
穎妃發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宮與咱們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宮娘娘與皇貴妃之間從不偏私結黨,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會因此怪罪?”
恪貴人怯怯道:“總不是因爲翊坤宮娘娘自裁,皇上氣昏頭了吧?”
穎妃氣得連連頓足,忽而心念一轉,厲聲喝道:“皇上是生氣還是傷心,誰知道呢?再說翊坤宮娘娘是不是自裁還是兩說呢。誰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殺,翊坤宮娘娘死前可是見過那位的!”
一衆蒙古嬪妃都驚呆了,不覺面面相覷。不知誰輕聲嘀咕,“啊!這話可不敢胡說啊。”
怎麼會是胡說?
當日的情形再度浮現於眼前。
穎妃執着璟妧小小的手,看着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宮烏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頭隨着心痛越來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殺了烏拉那拉氏。便不是親手所爲,也一定是她所逼殺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貴人心思細些,低聲道:“這話也未必是胡說,我已聽到不少風言風語。”
穎妃被奪女之痛燒得容顏扭曲,厲聲道:“我帶着璟妧進的翊坤宮,翊坤宮娘娘剛氣絕不久,而皇貴妃前腳剛離開!”
恪貴人一張俏臉雪白,“娘娘,就算我們有蒙古諸部作靠山,您這樣公然詆譭皇貴妃,也是不成的呀!”
穎妃滿臉是淚,掙扎着道:“本宮不管!本宮只要自己的女兒!”
這一聲哭,衆人都靜了下來。蒙古諸嬪妃只有穎妃養了一個女兒,這位公主對她們干係極大,嬿婉這般奪女而去,不止昭顯她在宮中的權勢如日中天,更是不將蒙古放在眼裡。而這一切倚仗,不過是皇帝的寵愛,兒女的依靠罷了。
正僵持間,一個纖瘦的身影緩步踱進。她的語調低沉而柔微,卻擲地有聲,“詆譭?這些話宮裡好多人都在傳呢。”
衆人忙行禮道:“愉妃娘娘。”
海蘭柔聲道:“都起來吧。”她走近穎妃,貼近她耳邊低語呢喃,“知道你的孩子被搶走了,我是來幫你的。”
恪貴人面上閃過一絲不信,海蘭失了曾經皇后的依傍,失子,無寵,她還有什麼?
海蘭似乎是猜到了諸人的心思,輕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帶走七公主,是打擊穎妃的良機,也是將你們一衆蒙古嬪妃壓倒,讓她稱雄後宮的良機。”
她的話語極輕,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震動。
恭貴人旋即明白過來,“有了七公主在手,穎妃娘娘顧及多年母女情誼,勢必要向她低頭。”她輕哼一聲,“咱們蒙古女子,不會欺人,但也不會由着她人欺辱。”
暑氣夾雜在晚風裡,裹得人渾身每一個毛孔都窒悶不堪。那種感覺,像極了踩進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陷入絕望,無可奈何。
穎妃在淚眼迷濛裡仰起頭,軟弱和傷心並未將這個蒙古女子血液裡的堅韌打碎。她緊緊握住了海蘭的手,低聲道:“我看見了,璟妧也看見了。”
數日來皇帝都是心緒不佳,飲食上多是被退了出來,只說皇帝胃口不佳,綠頭牌更是徹底被閒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無可奈何。御前是進忠、進保守着,這二人口風極緊,誰也不知養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麼了。
太后雖然掛心,倒也沉得住氣。趁着皇帝來請安,便也與他閒話片刻。
皇帝照例是對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額娘氣色極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麼好不好的,人老了,懶得費心思。心一寬,氣色自然不會差。”
太后語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一手撥着黃花梨案上的白玉蓮花爐,那氤氳散開的香菸混着殿內冰座上散開的沁涼微潤的水汽,那香氣仿似也變得霧沉沉的,絲絲縷縷黏在身上,纏綿着不肯離去。
太后見皇帝不開口,便徑自說:“烏拉那拉氏的喪儀哀家親自去了。唉,她到底沒有被廢后,這喪儀,未免也太簡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懟頗深,語調平靜得毫無起伏波瀾:“她不喜歡做兒子的皇后,喪儀是按照皇貴妃禮儀來辦的。也算遂了她的心願。”
太后輕輕一嗤:“這話就是賭氣了。你不讓她享有皇后身份,與你合葬,自然是因爲心裡有氣。可按舊例,凡葬在妃園寢內的,無論地位有多低,都各自爲券,而烏拉那拉氏卻被塞進了純惠皇貴妃的地宮,堂堂皇后反成了皇貴妃的下屬。這也說不過去呀!”
皇帝眉心一動,有無限心事被挑動。他嘴脣微微張合,猶豫良久,方纔低聲道:“烏拉那拉氏怨恨兒子,自然不會願意將來與兒子合葬。且她在世時,幾個皇貴妃裡也只與純惠皇貴妃合得來,在一塊兒也好。免得地下寂寞,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太后曉得皇帝的難堪,然而並不停止追問:“那不設神牌,也無祭享,這連民間的葬禮也不如了吧。”
薰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間,好似一道紗霧屏風,朦朦朧朧。太后年紀大了,眼目不如從前清亮,竟有幾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動。
心上柔軟處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種抽痛牽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頓,露出幾分難得的軟弱:“烏拉那拉氏,她嚮往的是民間夫妻的生活。做兒子的妻子,讓她痛苦。”
太后幽幽一嘆:“你這麼說,可見把她說過的話放在心裡,那又何必如此決絕?”
皇帝極力硬着心腸,冷然道:“皇額娘,是她自裁,與兒子決絕。她做過對不住兒子的事,禁足思過,是朕對她的懲罰。”
太后默不作聲,只是定定望着皇帝。那目中的瞭然與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兒子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烏拉那拉氏是與你潛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難道她死了,你還恨她?”
“兒子愛惜的是當年的青櫻。對烏拉那拉如懿,她與兒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已,“說到底,兒子與她是彼此辜負了。她也一定對朕怨到了極處。當年,她還是青櫻的時候,直爽,單純,對朕一心一意。可惜,這些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這句話,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撐持着的力氣。他還想說什麼,然後眼底微沁的淚光已經阻止了他的言語。再開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無數的時光匆匆奔涌而去,誰也不復少年時光,他所留戀的青櫻,何嘗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曆時代?
翩翩少年郎已然垂暮,心頭牽念不已的少女,也情絕意斷。誰還記得當年,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或許便是曾經那麼在乎,如今就有多麼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厭棄,才能麻木。
末了,還是太后道:“烏拉那拉氏過世,最傷心的還是永璂。皇帝切不可遷怒於孩子身上。”
皇帝道:“兒子知道。永璂也是兒子的孩子。只是這孩子畏畏縮縮的,沒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永琪從前可不這樣,永琪……”他輕輕搖頭,“永琪已經不在了。”
太后輕噓道:“哀家何嘗不知道永琪是你最得意的兒子。可永琪這般出色,也是烏拉那拉氏多年教養的緣故。”
談到子嗣,皇帝稍稍緩和神色,“若是永琪還在,兒子怎會傷心至此?這些皇子裡頭,出嗣的出嗣,早夭的早夭,剩下的幾個雖然伶俐,都尚是孩童,不能爲朕分憂。皇嗣之事,干係國本。”
太后連連擺手,“承繼宗室之事,不需這麼早提。你春秋正盛,再爲國事辛苦三十年也無妨。只是你的阿哥,多是純惠、淑嘉二位皇貴妃所生,他們自然是不成器的。餘者便是令皇貴妃所出,哀家倒覺得,孩子都養在她膝下,也不是個事兒。”
皇帝並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猶自記掛着永璂,“烏拉那拉氏沒了,永琪也沒了。永璂由愉妃養着,也算彼此安慰。皇額娘,那孩子還得你費心關照些。”
太后微微頷首,父母不合,決絕至此,永璂如何不知?素來父母未能情好的,最吃苦的便是孩子。永璂性格沉悶軟弱,多半也是因爲如此。皇帝大約也是知道此節,怕永璂心中有怨,所以才請託了太后照顧。也唯有太后照顧,才鎮得住與如懿不睦的嬿婉吧。
太后輕輕嘆息,天家尊榮,享得潑天富貴,卻親情不保,又有何趣味呢?或許真要活到了自己這斑白年紀,才能懂得箇中滋味吧。
皇帝這般不樂,嬿婉照例是要領着嬪妃們去請安的。然而這幾日她也實在是無心他顧,璟妧到了永壽宮裡,不肯吃飯,竟是斷了飲食。起初嬿婉也不着急,永壽宮的小廚房手藝遠勝於御膳房,什麼蘇杭點心珍饈美食,但凡小孩子愛吃的,一溜兒流水樣供到璟妧面前,便不信她一個孩子扛得住這般誘惑。
然而奇怪的是,璟妧那孩子是出奇的鎮靜與倔強,死咬着不開口。若是給水便喝,食物一點也不碰,鐵了心地要回鹹福宮。
嬿婉原打算着穎妃要來鬧一鬧,便可趁勢炫耀自己皇貴妃的威儀,好好訓斥她一番,打壓氣焰。偏偏穎妃不來,她滿腔氣焰無處可發,想着穎妃是骨子裡怕了她,一早酥倒,便轉怒爲喜了。可誰知一個孩子便鬧騰得她頭痛不堪,再好的氣性也忍耐不住。只爲璟妧來來去去就是幾句,“我要回鹹福宮,我要回額娘身邊。”
嬿婉氣結:“我纔是你的額娘。”
璟妧慢吞吞道:“不是。你不是。不回鹹福宮,我寧可不吃飯。”
嬿婉氣急了便道:“好,你就算餓死,也是我的女兒。”
璟妧不哭也不鬧,稚嫩的臉龐上竟是冷笑,“你真的很喜歡看別人死,是不是?”
那目光中的寒意,逼迫得嬿婉忍不住要發抖。她怕什麼?風裡浪裡,刀劍相逼,熬不過這些,如何做得上皇貴妃的位子?可那目光居然是來自親生女兒,竟讓她毫無抵抗之力。就算是輸,也不知輸在了哪裡。
嬿婉恨恨地想,是了,一定是穎妃教壞了孩子,一定是。
她想一想,幾乎是帶着奔逃的姿態,想去看一看永璘、永琰和九公主璟嫿。這些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絕不會如璟妧待她,絕對不會。至少她還擁有那些孩子的依戀與笑臉,她什麼都不用怕,不用怕。
李玉到底是宮裡的老人兒了,聽聞皇帝召喚,一聲也不言語,也不問緣由,便打點好了一切,奉茶上前。進忠見到李玉時來不及收住滿臉的驚愕,道:“師父回來了。”
李玉不鹹不淡道:“圓明園裡的差事雖然清閒,但還得回來孝敬皇上。”
他進到養心殿暖閣,恭敬端上茶水。皇帝抿了一口,回味悠長,“三月的龍井新茶,七分燙,茶香滿口。也唯有你沏得出這一碗恰到好處的茶來。”
李玉跪下道:“皇上不嫌棄奴才年老眼花,奴才感恩不盡。”
皇帝徐徐道:“你回來,要孝敬的必定不止一盞茶。”
李玉恭聲道:“奴才已去翊坤宮給娘娘上了香,也打點了容珮的後事。”
皇帝的語聲遠遠的,似從天際縹緲而來,沉沉砸入他耳裡,“如懿,到底是如何死的?”
李玉心下一墜,果然,果然皇帝是疑心的。他微微壓低聲線,“翊坤宮娘娘自裁前,令皇貴妃剛剛離開。隨後進去的,還有愉妃、穎妃和七公主。”
李玉幾乎以爲自己耳朵不清了,他居然清楚地聽見皇帝的嗓音微微一顫,“真是自裁?”
李玉如何不知皇帝的疑惑,忙道:“奴才查驗過,自裁倒確是自裁。只是奴才不解,翊坤宮娘娘抱病已久是真,但爲何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在令皇貴妃走後自裁。若說是病中絕望,也不大通啊。”
皇帝深吸一口氣,將心底呼之欲出的質問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詢,“你的意思,是令皇貴妃說了什麼,抑或做了什麼?”
李玉緩緩搖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查問到的,是顯而易見的東西。至於底下是什麼,因由是什麼,奴才不過是奴才,不懂得查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頓,“奴才適才前往翊坤宮,看到了一些東西,特意拿來給皇上細看。”
皇帝默然頷首,李玉擊掌兩下,有兩個小宮女捧了東西進來,那是曾經侍奉過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們捧了大幅雪白的錦緞在手,款步走進。
李玉沉聲道:“翊坤宮娘娘廢居一年餘來,無事時只着意於刺繡與誦經。所繡之物無他,只有一二花色。請皇上一顧。”
芸枝和菱枝捧着潔白如霜雪的皎雲輕紗,徐徐鋪開。皇帝注目片刻,不覺微溼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圖樣。
青色櫻花盛開如蓬雲,紅荔鮮豔。綺麗之外,其餘素白一片。上頭的針功細緻沉膩,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萬針,才費盡一瞬一瞬之時,挪萬象情感於絹布之上。
眼底的熱意越來越燙,幾乎有刺痛。他轉眸,揚起臉,再揚一揚,生生把淚水逼落下去。他聽得自己無
波無瀾的平靜音調,“她身邊還留着什麼?”
李玉恭謹道:“一幅未曾繡完的繡樣,與這些並無二致。另則,娘娘身邊還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書,是白樸的《牆頭馬上》。”
他刻意維持着平穩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韻律。那是他與她同聽的第一齣戲。記憶裡的人呵,還是華章子弟,豆蔻梢頭的好年歲。
她還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們的初初相遇。遙遙相顧,一見傾心。
偏偏,那詩裡是這樣說的,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她與他的最末,終究只是天人永隔,一世斷腸。
皇帝似是自語,“繡樣留了一半,書也看了一半,便這般棄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壓在堅冷雪山之巔的寒雲,壓迫得人透不過氣。也不知過了多久,端起茶水輕抿,“進忠雖然得你真傳,很會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穩重練達。譬如這一盞茶,也不如你端來溫熱適口。就讓進忠去熱河行宮,你留在朕身邊好好伺候。”
李玉答應着,垂手立於一旁。皇帝復又提起飽蘸了墨汁的筆,不疾不徐,批閱奏摺。
也不知過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磚上投着一簾一簾幽篁細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來暑熱,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盤,上頭奉着碩大的冰塊,雕刻成花好月圓蝶鳥成雙的圖案,將殿中洇得蘊靜清涼。皇帝跟前的奏摺漸漸薄下去,冰塊亦漸漸融化,那鳥兒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飛不起來,花已殘,月已缺,化成細小水珠滴落在盤中。再美再好,也不過浮華一瞬,再也尋不回來。
外頭起風了,驀然間水青底繡淺粉櫻花紋影色簾翻飛,如一色青粉的裙流連而過。恍惚裡,是皇帝的聲音,輕輕喚了一聲,含糊得一如風中掠過的蝴蝶,帶起一縷花葉的漣漪。
李玉分明聽見,皇帝喚了一聲,“青櫻。”
呵,李玉恍然想起,從前的從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青櫻最愛穿的,便是這一色花葉生生的衣裙。只是,這世間的青櫻,早已不在了。連如懿,也魂魄歸去。
皇帝眉心微曲,鬱然長嘆,“她去得好麼?”
李玉如何敢說,想了半日,還是道:“翊坤宮娘娘面帶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願死,也不願再留在這裡。李玉,她不該來這宮裡。若是去了外頭,海闊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頭一陣陣發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宮娘娘還活着,哪怕您與她不再相見,奴才知道,您心裡便不會那麼苦。”
皇帝並不答他的話,只是負手起身,從寢殿榻上的屜子裡,取出一方絲絹,青櫻,紅荔。歲月更長,人已漸老,但那絲絹,卻簇新如舊。他握着那方絲絹在手,久久無言,靜靜問:“你猜,令皇貴妃對如懿說了什麼?”
李玉緊緊地閉着雙脣。不必說了,已經什麼都不必說了。疑根深種,只等長枝蔓葉,開花結果。他眼中隱隱含淚,難抑心底一絲激動。只憑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爲皇后,也不會那麼安穩了。
李玉回來的消息一陣風似的傳遍了後宮,連帶着進忠被遠遠打發去了熱河行宮。這瞬間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讓有心人去揣測聖意之變背後的玄機。
嬿婉反覆追問,得到的答案不過就是皇上嫌進忠伺候得不好,讓李玉回來了。這也算情理之中,進忠就算再伶俐,手腳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邊的人,最熟悉皇帝的習慣與性情。那麼再被召回,也是理所當然了。可嬿婉卻是害怕的,李玉與如懿交往頗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來,莫不是皇帝動了對如懿的憐憫之情,那便不好辦了。
春嬋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進忠知道去熱河行宮當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憐,讓他早日出了行宮,回來伺候。”
嬿婉玉齒輕咬,不動聲色道:“既然出去了,熱河行宮那麼遠,路上一個不小心風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宮裡失足淹了,都是有的。進忠,不必再回來了。”
春嬋一頓,見嬿婉已然有不滿之色,趕緊答應着退出去了。
嬿婉見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監過問選秀之事,一時忙碌起來,也顧不上別的了。
春嬋一直快步走到了宮門外,王蟾才迎上來,關切道:“臉兒煞白的,中了暑氣了?”
春嬋像是找到了依靠,壓低了聲音,急促告訴他,“進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會處置。一個進忠,你心疼個什麼勁兒。”
春嬋滿臉後怕,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敢道:“我哪裡是心疼進忠,不過是想起了瀾翠,也這麼沒了。”
王蟾打了個激靈,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惜命吧。”
春嬋一口氣悶住,差點嗆着,連連點頭道:“我懂,我懂。”
午後的紫禁城,靜得少有人聲。日光無遮無攔地灑落,逼起紅牆金瓦之上一陣陣白騰騰的暑熱。雖說八月了,京城早晚漸涼,但午後酷熱,卻是半點也未減。這般昏昏欲睡的時節,凝神細聽去,才能聽到戲樂之聲悠悠傳來。春嬋有些奇怪,“這個時候,誰在傳戲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齋那兒的聲音,這不,一定是皇上在聽戲呢。”
春嬋搖搖頭,“翊坤宮娘娘才過世不久,皇上就聽戲,也太無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過話說回來,皇上對翊坤宮娘娘無情,我們小主的地位才穩固無憂啊。”
戲臺上的戲子們水袖輕揚,七情六慾都在面上格外濃重。曲調伴着絲竹悠揚起落,是誰在訴說着柔腸衷情:“你道是情詞寄與誰,我道來新詩權做媒。我映麗日牆頭望,他怎肯袖春風馬上歸。”
皇帝坐在漱芳齋裡,日常所餘的愛好,彷彿便只剩了聽這一出《牆頭馬上》。宮人們垂手而立,靜若泥胎木偶,無人敢打擾皇帝這份靜逸。唯有李玉輕手輕腳侍奉在側,斟茶遞水,打扇輕搖,間或輕聲低語一句,“皇上,快到選秀的時候了,各地待選秀女的名字都報了上來,您可要看看?”
皇帝雙目微閉,隨着曲調雙指輕叩,淡淡道:“罷了。後宮有喪,選秀的事先停一停吧。”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緊的說:“選秀的事,皇貴妃費了大心思的。”
皇帝嗤笑:“她肯費心,朕卻沒這個心思。怎麼?她照顧着那麼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還顧得上那麼多麼?”
李玉欲言又止,外頭卻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哭聲,擾了樂曲裡的情意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李玉側耳,“是穎妃的聲音。”
皇帝聽得是穎妃,即將要升起的怒意壓了下去,吩咐了宮人們讓了穎妃進來。穎妃一路梨花帶雨進來,哭得幾乎噎住:“皇上,皇上,聽說璟妧倔強,回到永壽宮一直不肯進食,這可怎麼好?”
皇帝雖是訓斥,口氣卻柔緩得很,足見素日對穎妃的客氣,“胡說!皇貴妃是璟妧的親孃,怎會餓着她?”
穎妃性子剛強,極少在皇帝面前哭,撒嬌落淚更是罕見。皇帝見她情狀,已然納罕,偏穎妃不接受他的勸說,哭得更兇,“璟妧自小在臣妾身邊長大,與皇貴妃的母女情分一時轉圜不過來,彼此倔着。這璟妧餓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啊?皇上,求您讓臣妾接璟妧回來用頓飯吧。”
皇帝一怔,無可奈何,“唉。都是倔性子,哪裡像你,更不像她親額娘。”
穎妃嘴快,“璟妧喜歡她皇額娘,這剛強脾氣像足了翊坤宮娘娘。”
話一說完,李玉都變了神色,不知該如何接口。穎妃自知失言,慌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要跳出腔子來,心中暗怪海蘭亂出主意,非要她提這一句。
皇帝面色如常,渾然沒有聽見這句犯忌諱的話,只是溫和道:“朕也餓了。你去帶璟妧來養心殿,陪朕用飯吧。”
穎妃欣喜,如一隻歡躍的鳥兒,立刻飛了出去。
那邊廂嬿婉吩咐着選秀的事宜,讓乳母帶了九公主璟嫿、十五阿哥永琰去陪着璟妧,想着孩子們在一起,總是好說話好玩鬧,也便能哄得璟妧吃飯了。璟妧對着弟妹們倒不像對嬿婉那般排斥,也肯說幾句話,乳母們便退遠了,由着他們在一塊兒。
璟嫿只比璟妧小一些,已經很明理了。因爲和弟弟們一起長大,所受重視不多,所以比起璟妧獨受寵愛長大的性子,璟嫿要溫柔許多,很有幾分嬿婉還是宮女時的模樣,她勸道:“七姐姐,你快吃飯吧,別惹額娘生氣了。”
璟妧冷淡道:“她不是我額娘。”
永琰年紀雖小,卻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關節,只說:“額娘是我們的親額娘,七姐姐是我們的親姐姐。”
雖然不說是親母女,卻強調了彼此的血親和自己不可分割,這下縱然是璟妧也辯駁不得。
璟妧別過頭,露出傲然不屑之色,“皇貴妃纔不是我額娘,她是壞女人,她害死了皇額娘!”
璟嫿一下子急了:“姐姐胡說!額娘不是壞女人!”
當然翊坤宮外的情景歷歷在目,確是嬿婉出來之後,便得到了翊坤宮皇后的死訊。璟妧記得清清楚楚,此刻道來也是理直氣壯:“她就是壞女人!皇貴妃見了皇額娘,皇額娘才死的。就是皇貴妃害死了皇額娘,我和額娘都看見的。”
嬿婉聽說孩子們在一起相處不錯,正爲自己的妙計得意,趕來享受這繞膝之樂。哪知纔到門邊,就聽得這句錐心之語,霎時變了臉色,連聲呵斥:“你說什麼?你這孩子,胡說八道什麼?”
璟妧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喝嚇了一跳。待回頭見是嬿婉,又露出素日的冷淡鄙薄的神氣,轉頭看着別處。嬿婉氣不打一處來,喝道:“果然是穎妃教壞了你,我自會去找她算賬。”
璟妧聽得她要爲難穎妃,果然慌了神色,嘴上卻尖利:“你就是壞女人,你害死了皇額娘。你一定還做過許多壞事,所以十四弟、十六弟死了,這是報應!”
嬿婉的心徹底涼了。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心心念念要奪回來打擊穎妃的女兒,她的心完全不向着自己。嬿婉心口一陣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着,激起銳利的刺痛,挑起青筋根根暴出。嬿婉順手抓起桌上一把戒尺,拉過璟妧的手心狠狠打下去,“我不是壞女人!這話是誰說的?是穎妃是不是?”
璟妧想躲開,卻被嬿婉死死抓住,不得逃離半分。璟妧手心被打得通紅,死死忍着不肯求饒,咬着牙道:“你就是壞女人,誰都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額娘,額娘,快來救我啊。”
璟嫿和永琰何曾見過嬿婉這番暴怒模樣,早就嚇得呆了。璟嫿縮在牆角,緊緊捂着嘴什麼也不敢說,永琰連反應的能力都沒有了,只是喃喃:“別打姐姐,別打姐姐。”
嬿婉盛怒之中,哪裡會理會永琰的話,見璟妧不肯求饒,一味嘴硬,下手又兇又快,一下接着一下,“我纔是你的額娘,我要好好管教你。”
這般亂糟糟的,乳母們嚇得昏頭,只曉得趕緊上前抱走璟嫿和永琰,不讓他們多看。璟妧何等機靈,趁着乳母們一窩蜂上來,立刻掙脫了嬿婉的手,向外跑去。
嬿婉哭得伏倒在地,連起身的力氣也無,“我不是壞女人,我不是啊。我都是爲了你們,我不是壞女人!啊,我的女兒,爲什麼要這麼待我!”
還是春嬋警醒,和王蟾架起了嬿婉,慌不迭道:“小主,咱們快追七公主回來啊。這麼跑出去太危險了。”
嬿婉立刻醒過神來,吩咐着去追,自己也跟了出去。
璟妧好容易逃脫出來,奈何餓了幾日,腿腳着實不快,而且永壽宮一帶她着實少來,也實在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沿着紅牆根跑離永壽宮,離得越遠越好。
眼看着乳母、宮人們追了出來,嬿婉氣急敗壞地跟着,璟妧再也忍不住,哭喊道:“額娘,救我啊!額娘!”
這一喊太過淒厲,穎妃本快步往永壽宮來,聽得聲音,幾乎人都站不住了,一轉角循聲過來,抱住了璟妧,母女倆抱頭痛哭。璟妧受了多日的委屈,見了穎妃才宣泄出來,緊緊抱住她手臂不放,“額娘,你終於來了。璟妧好想你啊。”
穎妃仔仔細細看着璟妧,立即發現她手心的紅腫。這個女兒雖非親生,但一直愛如珍寶,哪裡受過這般委屈。穎妃心痛得直落淚,連聲追問:“怎麼了?你的手怎麼了?”
說話間嬿婉趕到了眼前。見了穎妃,嬿婉的慌張傷心旋即被掩飾不見,恢復了皇貴妃的尊榮高傲,清冷道:“本宮的女兒,不用旁人管教。”
穎妃不肯示弱,一把將璟妧攔在身後護住,“我是璟妧的養母,怎麼不能護着她?”嬿婉的脣角含着譏誚之意,居高臨下看着穎妃,“不過是養母,皇上已經將璟妧交回本宮撫養。”
璟妧躲在穎妃身後,鹹福宮的宮人將她團團護住,不讓永壽宮的人接觸。璟妧聲色更壯:“不,我是額孃的女兒,不是皇貴妃的女兒!”
穎妃微微一笑,打心底裡覺得欣慰,面對嬿婉,也更不畏懼,“看來,璟妧並不認你。”
嬿婉一腔怒火無處可泄,便也不顧及穎妃的身份,作色道:“都是你教壞了璟妧!”
穎妃也不生氣,眸中清冷之色愈加濃烈,“我並無教壞孩子,孩子懂得是非,她不喜歡你的爲人。其實何止是孩子,即便你位同副後,權傾後宮,至少咱們蒙古這些嬪妃就不服你,不服你這種用齷齪手段上位的女人!”
自從嬿婉封皇貴妃,宮中奉承無數,她哪裡受得住這樣的氣?一時間心血翻涌,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春嬋在後,輕輕扯了下嬿婉的袖子,低聲道:“您是皇貴妃,您教訓誰都是應該的。”
是呢。皇貴妃之尊,與這般尋常嬪妃閒言什麼,教訓便是。且不說這宮裡大了一級就足以壓死人,嬿婉有子,穎妃無子,就是尊卑之分。
嬿婉的怒色冷卻少許,肅然道:“早知道你不服!本宮就教你個乖,教你什麼是心服口服!來人,穎妃犯上不敬,給本宮帶下去杖責。”
杖責是重刑,何況嬿婉未說杖責多少,便是要挫穎妃的銳氣。鹹福宮的宮女們,幾個膽小的早就冒了冷汗,穎妃根本無所畏懼,只是打量着嬿婉,“我雖然是妃位,但我的背後是蒙古各部。你是皇貴妃,卻毫無根基,風雨飄搖。”她含笑逼近,“許多事,不在位分,不在兒女多少,而在前朝後宮,勢力交錯。這一點,你比不上我。”
嬿婉氣得發顫。她們就這般肆無忌憚麼?仗着家世,仗着母族,不將她這寵妃放在眼裡,還要任意擊打她的弱點。
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到如今,撕破臉都不夠了。
嬿婉索性下令:“還幹看着做什麼?給本宮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宮人們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敢對穎妃下手。
立刻有宮人跪下求情:“皇貴妃娘娘息怒,皇貴妃娘娘息怒。”
這是真真兒忌憚穎妃的母族勢力了!嬿婉眼前一陣暈眩,立刻鼓足了氣勢再要喝令。卻聽得一個沉穩女聲道:“吵吵嚷嚷做什麼?哀家去看了永璂回來,都不得清靜。”
太后積威多年,無人不服,當下所有人都跪下了:“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太后一身青金色錦袍,一頭花白頭髮以翡翠扁方綰住,略略點綴幾件金器鳳簪,不怒自威。
太后目光掃過嬿婉,將她看得如水晶玻璃人一般,“當了皇貴妃日子也不短了,還不能令嬪妃信服,看來哀家是得好好教導你。穎妃,你到底位分低些,也該懂得尊卑上下。有什麼事不許當着奴才丟份兒,你們到慈寧宮來吧。”
嬿婉哪敢吭氣,只得諾諾答允了。穎妃正要攬住璟妧起身,太后伸出手,和顏悅色地拉住了璟妧,笑吟吟走到前頭去了。
進了慈寧宮,衆人一時無話。嬿婉縱然聲氣再高,不知怎的,在慈寧宮裡,一盆火焰被冰水潑倒一般,就不敢言語了。
太后將璟妧拉在身邊,吩咐了福珈爲傷口上藥。璟妧也爭氣,一口也不言痛,即便藥粉刺痛傷處,也只是一縮手,很快咬牙忍耐。
太后不急不緩地開了口,聲音是珠簾深鎖下的一抹輕煙徐徐,“再動氣也得顧着體面,當衆爭執,不怕奴才們笑話?往後還怎麼服衆?嬪妃和睦,纔是後宮祥瑞之兆。”
二人規規矩矩答了“是”。
太后便溫然看着嬿婉,“尤其是你,皇貴妃。你身負皇帝重望,主理六宮事宜,更當穩重。”
嬿婉哪敢回嘴,立刻認錯。
太后又看穎妃,“穎妃你出身蒙古,又年輕些,但也得自重身份,不可當衆頂撞。”
穎妃何等乖覺,立刻俯首認錯,然後道:“原是臣妾見了璟妧大哭,心疼不已,所以情急犯上,頂撞了皇貴妃。”
璟妧適時站出,爲養母辯白:“皇祖母,皇貴妃打孫女,孫女手痛。”
太后聽得璟妧的稱呼,便有些許不滿:“皇貴妃到底是你額娘,你即便是在穎妃膝下長大,不叫皇貴妃額娘,也得稱呼一聲令娘娘。”
璟妧顧不得福珈阻攔,上前拉住穎妃的手,情真意切,“皇祖母,這纔是兒臣額娘。”
太后憐惜璟妧,也不肯爲難她,慈愛道:“你這孩子,雖然沒規矩,但也足見穎妃一直疼你。罷了,既然如此,七公主還是交由穎妃撫養吧。”
嬿婉見太后這般輕描淡寫就將璟妧交給穎妃,這一番心思豈非付諸東流,忙含淚道:“太后,穎妃年輕,難免對孩子驕縱寵溺,璟妧脾氣野性子大,斷不能再由旁人教養,臣妾自己的孩子,自己來養吧。”
太后見她情急,也不斥責,只溫和道:“你身邊已有幾個孩子,再帶七公主怕也顧不過來。有穎妃爲你分憂也是好事。”
穎妃聽嬿婉說璟妧的不是,哪裡按捺得住,“璟妧好好的,並非皇貴妃所言那麼不堪,否則怎會那麼得皇上疼惜?”
嬿婉一雙妙目圓睜,瞪住了穎妃,氣勢凜然,“穎妃說得輕巧。璟妧到底不是你親生,養娘怎如生孃親?”
猝不及防的一言,慈寧宮中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福珈波瀾不驚,太后的脣角依然笑意溫然,可雙眸中尖銳的憂懼一閃,已將嬿婉釘死在了原地。太后藹然微笑,但那眸子裡的星火,分明灼得嬿婉雙膝發軟,匍匐跪倒在地。
太后輕輕道:“是麼?”
這兩個字,幾乎壓得嬿婉粉身碎骨。她已經匍匐在地,不知該如何再顯示自己的卑微與無措。巨大的驚惶讓她冷汗淋淋,拼命稱罪:“臣妾失言,臣妾知錯。是,是生娘不如養娘親,養育之恩大過天。”
太后身坐重重玉繡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詳着嬿婉,“什麼生娘養娘的,皇貴妃的心思可真多。哀家沒你想得繁複,孩子是誰養大的,願意跟誰走,那就是誰的孩子。璟妧,你要跟着誰,你自己說。”
璟妧緊緊攥着穎妃的手不放,依戀而鄭重:“皇祖母,孫女自小到大都是額娘照顧,生病是額娘喂藥,天寒是額娘添衣。額娘最疼孫女。”
穎妃激動不已,一把摟住了璟妧,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話語未落,已然滿面淚痕。
太后冷眼看着嬿婉,“孩子什麼都懂。這是她自己選的,你也細想想,自己的言行配不配當孩子的額娘!她病了冷了的時候,你正忙着爭寵吧,可有照顧分毫?”
這話已經是極厲害的了,嬿婉除了瑟瑟發抖,只能請罪不已。太后渾不理會,只叮囑穎妃:“好好照顧璟妧,她明白是非恩怨。記着,孩子和誰親,誰就是她的親額娘。”
穎妃感激涕零,哪裡還能說什麼,只拉住了璟妧一同重重叩首謝恩。
太后道:“你不用謝哀家,要謝就謝皇貴妃自己做下的好事,翊坤宮皇后之死。”她呵一聲輕笑,“皇貴妃,你也不用讓哀家相信什麼。要是連一個孩子都認爲是你害死了如懿,你可怎麼分說呢?”
嬿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慈寧宮,她深知方纔的情急之語戳痛了太后的心。什麼養母生母,最爲太后所忌諱。她也明白,從此,她再不會得到太后的任何偏幫與支持了。更刺心的是,彷彿誰都認定了如懿是她所殺。連辯白,她都無從辯白起。然而更壞的消息很快傳來,皇帝得知了嬿婉對太后的冒犯,索性下旨將永壽宮中嬿婉養育的子女都挪去了擷芳殿由乳母照顧,且只許嬿婉一月見一回。
這其實是不合規矩的,擷芳殿探視,素來是半月一回。皇帝此舉,無疑是不喜嬿婉與孩子們多親近。
永琰被進保帶走前,只有一句話,“額娘,你今日的樣子好可怕。”
嬿婉不知道他所說的可怕是什麼,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是我害死烏拉那拉如懿的!不是我!我不是壞女人,是她自己作死,與我無關!永琰,你要相信額娘。烏拉那拉如懿纔是壞女人!”
嬿婉的印象裡,永琰很少違逆自己,但他還是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您別這樣說皇額娘!”
嬿婉緊緊摟着永琰,“你是我的親兒子,你怎麼幫着外人說話!記着,你只能幫額娘!”
永琰害怕地看着嬿婉,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進保一把抱走了。
嬿婉已經是欲哭無淚,想要追出去再說什麼,進保伸手恭敬地攔住,“皇貴妃娘娘,您知道皇上的脾氣,最不喜歡旁人違逆聖意。您想想去了的翊坤宮娘娘吧。”
死了的烏拉那拉如懿,想起那個女人,她不該快活大笑麼?怎麼如懿反而成了她頭頂的金箍兒,拘束着她往後的每一步了。
永璘還小,乍然被抱離生母身邊,哭得撕心裂肺。嬿婉揪心痛楚,低聲啜泣:“孩子,還我的孩子。”
一行人早就去得遠了。嬿婉哭得不能自已,“你爲什麼要這樣待我?爲什麼要帶走我的孩子?爲什麼啊?”
可是她連去求皇帝也不敢,千辛萬苦求來的皇貴妃的尊榮,不能不要。除了忍耐,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左右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以後會親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究竟算什麼呢?嬿婉揚起臉,望着灰濛濛的天空,塵沙從遠處捲來,不見天日。她悲楚地想,於這個龐大的皇室而言,她不過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這樣想着,眼角的淚也乾涸了。無淚可流,是更深的苦澀吧。
然而當着皇帝,嬿婉到底什麼也沒說。皇帝心情稍稍平復之後,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寢。
有時候皇帝半是調笑:“孩子不在身邊,清靜許多吧?”
嬿婉一怔,趕緊露出慣常的溫順笑意,“是清靜。臣妾可以專心爲皇上打理後宮事宜。”
皇帝對她的回答很是滿意,捏捏她的下巴,頭也不回地走了。
嬿婉輕輕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宮越發看不透了,在皇上眼裡,本宮是不是就是一個料理後宮事務的工具,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春嬋連忙勸慰:“您老這麼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
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實並不知他心裡怎麼想。一度承恩承寵,看着烏拉那拉氏落敗,她幾乎舒了一口氣,以爲勝券在握,可是眼下,卻連皇帝有沒有爲烏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不知道。每日活在這樣的揣測裡,能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可是有什麼辦法,路是她自己選的,已然到了這一步,除了硬着頭皮走下去,哪裡還有退路?
京城的秋來得很快,轉眼就是落葉蕭索之際。西風嘆息着穿過紅牆深影的重重宮闕,掠過殘花衰草,凝成霜冷氣韻,將這宮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已經數月,無人再提起她,宮闈內苑,在嬿婉的操持下,也並未有差錯。偶爾得閒,皇帝便與嬿婉在御花園閒步,若是哪日香見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
那一日天青雲淡,天際是碧清瓦藍的顏色,遠遠眺望,更見萬物清明。御花園內一列高大楓木已經泛紅,萬葉千聲,迎風作響,似無數火焰瑟瑟跳動。皇帝着一襲家常暗青團紋長袍,明黃帶子一系,衣袂當風,風骨閒適。香見容顏無瑕,如芝蘭玉樹,令人難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從來寬忍之至。當着皇帝的面,更是妹妹長妹妹短,無比客氣。香見對誰都淡淡的,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着。
遠處幾個小宮女踢着繡球,笑聲郎朗傳來,如銀鈴鐺般清脆。香見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覺,示意她一同上前觀賞。
那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宮女,五彩的繡球在她們纖細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輕巧地飛來飛去。爲首的紫衣宮女最是靈巧,踢起繡球時髮髻上的粉色花朵嬌柔顫動,襯得她清秀的容顏也似雲霞一般絢麗動人。
皇帝一時看住了,頗有幾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臉,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兒的宮女那麼沒眼色,沒見皇上和娘娘來了麼?”
宮女們嚇得停住,慌不迭跪下請安:“奴婢給皇上、皇貴妃娘娘、容妃娘娘請安。”
嬿婉吩咐了衆人起身,香見便撇嘴:“狐假虎威,她們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斷!”
皇帝看香見很喜歡那繡球遊戲,便溫言道:“你喜歡,等下朕叫她們踢給你看。”
香見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兒,等要踢給我們看,多少膽戰心驚的,哪裡還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這話說的,好像咱們多麼嚇人似的。”
香見美眸微轉,似笑非笑地看着嬿婉,“有的是蛇蠍心腸的人。哎,那小宮女不就被嚇着了麼?畏畏縮縮的。”
皇帝指着那紫衣宮女,笑言道:“容妃說你呢,別嚇着了。”
那紫衣宮女立即上前,語意玲瓏:“多謝皇上關懷。奴婢等自己踢繡球玩兒,不想打擾了皇上和娘娘,但請恕罪。”
她這一番話既撇清了香見和嬿婉的言辭交鋒,又謝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圓滑不過,連皇帝也矚目於她,“口齒好伶俐,擡起頭給朕瞧瞧。”
這一瞧不打緊,一雙水波瀲灩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彷彿兩丸烏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攝人的光芒,讓人心神搖曳,不可寧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着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宮女,笑容有些勉強,“這丫頭倒有幾分像臣妾年輕的時候。”
那宮女無比乖覺:“能有幾分像皇貴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氣了。”
皇帝再問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園當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幾株老梅樹,就是奴婢專司照料的。可惜,現下不是開花的時候。”
長得有幾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宮女,嬿婉猜到了幾分,一顆心便直直地往下墜去。
皇帝凝神看着那幾株尚未開花的老梅,頗爲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開的時候才最美。早早移個適合它的地兒,等着含苞待放纔好。”
嬿婉覺得臉頰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個小宮女,在御花園照顧花草挺好的。”
香見的話便不肯饒人了,“哦,皇貴妃不喜歡有人長得像你?那翊坤宮娘娘那時候別也不喜歡你的容貌與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見,好好兒地提她做什麼?”說罷,又笑着看嬿婉,“皇貴妃,朕記得當年你也是宮人出身啊。”
嬿婉只覺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穩了。誰不知道她是宮女出身,一路艱辛才走到這皇貴妃之位。這份身世來歷,素來爲嬿婉所忌憚。只爲宮裡的妃嬪,幾乎每一個都在家世上勝她許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後。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於如此辛苦,失去那麼多,才踩到這萬人之上的地位。
於是嬿婉便低了頭,溫言婉順:“皇上好記性。臣妾記得永和宮還有屋子空着。”
皇帝並不接她的話茬兒,只是望着西六宮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着有些日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劇烈一跳,正要說什麼,皇帝已經吩咐道:“汪氏封爲惇常在,挪去承乾宮吧。”
香見似笑非笑,“除了寶月樓,承乾宮我也偶爾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兒常空着地兒。”
芙芷忙忙謝恩,“容妃娘娘不嫌棄嬪妾,嬪妾謝過大恩,必不敢給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連忙答應:“臣妾明白,會將承乾宮打掃一新,再讓惇常在住進去。”
皇帝點點頭,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宮之事,便攜了香見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聰慧,不消皇帝囑咐,便跟在了身後。
皇帝走了幾步,回首見芙芷跟隨,有些好笑,“你怎麼跟着朕來?”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爲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邊伴隨,纔算遵從了聖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着伸手點了點芙芷的額頭,“不錯,不錯。”
如此這般,連香見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難得見香見高興,益發開懷,如此,芙芷的青雲之路,便更順暢了。
待得芙芷從惇常在晉封爲惇貴人時,已然是深寒天氣。宮中的日子過得輕忽,春夏秋冬的流轉也格外迅疾。海蘭久駐深宮,除了必不可少的節慶宴飲,從來都是足不出戶。這一日大雪將至,香見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着回去。
延禧宮本就偏僻,除了香見和婉茵,極少有人來往。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幽靜,幾可將人沉溺其中。海蘭閒來無事,仔細擦拭着如懿生前喜歡的一個擺設,香見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貴人很得皇上喜歡。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錯。”
海蘭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沒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難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見不假思索,“有了惇貴人,皇上連到寶月樓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靜。”
海蘭頷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也很像姐姐年輕的時候。而且一得寵就住進承乾宮,可見前途無量。”
“我不知道翊坤宮娘娘年輕時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她後來的樣子,皇上已經不喜歡了。”
“無論姐姐犯下什麼大錯,她年輕時的樣子,是皇上最留戀最喜歡的。”她注目於香見,“你知道麼?賢良淑德、循規蹈矩的女人固然適合這宮闈生活,可皇上最喜歡的,是跳脫於規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這是你得寵的原因,也是姐姐讓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見沉默片刻,看着海蘭的動作,“你把翊坤宮娘娘的遺物都挪來延禧宮了?翊坤宮還空着呢。”
海蘭輕輕搖頭,“我看翊坤宮很快就會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宮與我同住,我這兒一直保持着姐姐還在時的樣子。就好像,她還活着。”
心底難過洶涌而至,香見溼了眼眶,“她真的已經死了。”
海蘭微微一笑,恬靜如一枝靜靜綻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御花園賞花了。她很快就會回來。”
香見喉頭哽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微微點頭。
海蘭看着她,似乎想起什麼事,便問:“這個時辰是去給皇貴妃請安的時候了,你自然是不會去的吧。”
香見頗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會去。不過惇貴人,也不會去吧。”
合宮嬪妃請安是宮中對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後,享受這份尊榮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貴妃嬿婉。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緒頗不寧靜。一衆嬪妃行禮之後便默然無言,令得氣氛尷尬而無趣,而更尷尬的,是長久以來空着的兩個座位,那是屬於惇貴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見的。
晉嬪是嬿婉的親信,最是不滿:“都這個時辰了,惇貴人還沒來。咱們合宮向皇貴妃請安,容妃是得了皇上准許不用致禮的,怎麼惇貴人也得了旨意嗎?”
穎妃笑道:“惇貴人起初還是遲來,如今索性不來了。這個脾氣,定是皇上縱出來的。”
穎妃嘴上似是責怪惇貴人的恃寵生驕,可那背後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無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動皇恩深厚的惇貴人罷了。
果然跟着穎妃的禧貴人便道:“惇貴人最得皇上寵愛,就算不來皇貴妃也不會說什麼吧。”
嬿婉只得息事寧人,免得她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惇貴人得寵未久,難免不懂規矩,以後慢慢教導吧。”
恭貴人便笑:“那也要惇貴人受皇貴妃的教纔好啊。只怕她不聽勸呢。”
嬿婉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另起了話頭,“眼下就快臘八了,宮中自然是要過臘八節的,不知諸位姐妹覺得如何辦好?本宮雖然受命掌六宮事,也要聽聽姐妹們的意思。”
衆人默不作聲,都各自看着別處。或是撥弄手絹,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嬪妃們倒是一致,都看着穎妃以她馬首是瞻。
既然無人答話,嬿婉便按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說:“既然諸位姐妹都無想頭,那本宮以爲……”
話未說完,倒是香見的聲音朗朗潑進來,她自顧自道:“我倒以爲,一切節慶都有先頭翊坤宮娘娘掌管後宮時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斷話頭,心中大爲不喜,但定睛看是香見,少不得忍耐。她低頭抿了抿茶,不動聲色地抿去了脣角的憤慨之意,聽着春嬋替她發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見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歡我來,大可去告訴皇上。”
香見的脣角微微一揚,笑意明媚,卻也有那麼一絲顯而易見的輕蔑。
嬿婉忍耐着微笑:“盼容妃來還來不及呢。容妃方纔說要援引翊坤宮娘娘昔日舊例,只怕皇上會介懷。”
香見滿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貴妃自己滿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貴妃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歡麼?”
慶妃的性子謹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舊也並非不好,至少當年翊坤宮娘娘主持節慶,皇上和太后都很滿意。”
婉嬪便點頭:“慶妃所言極是。”
穎妃也是推波助瀾,不肯有一刻消停,“皇貴妃大可推陳出新,只是萬一太后不喜,皇上不喜,那可怎麼說?”
嬿婉深吸一口氣,將那笑容撐得更加飽滿,“年節下的安排,正月裡的賞賜,本宮都想添一倍……”
香見照舊打斷她,“翊坤宮娘娘從前怎麼做,皇貴妃最好也怎麼做。”
那語氣裡毫無尊重之意,晉嬪實在氣不過:“怎麼皇貴妃娘娘還拿不得自己的主意麼?烏拉那拉氏早已爲皇上厭棄,爲何要遵循她留下的舊例?”
穎妃不喜嬿婉,更看不上晉嬪,諷刺道:“晉嬪你大概是忘了,翊坤宮娘娘的舊例多是遵循從前孝賢皇后所留下的規矩。孝賢皇后與你都是出身富察氏,你如今要改,豈不是駁了同族的顏面?”
這一來慶妃更是憂心忡忡,“是啊,皇上最尊重孝賢皇后,這些規矩改不得。還是翊坤宮娘娘那時候怎麼辦,咱麼也怎麼辦吧。”
慶妃雖然無寵無子,但是太后一手提拔,皇帝對她也十分客氣。她這般言語,衆人更不會有異議。嬿婉一肚子氣發作不得,只得看着其餘人等,再三追問意見。
穎妃見衆人沉默不言,笑吟吟道:“若是皇貴妃此刻得太后萬分鍾愛,順太后心意略作更改也無妨。但若失了太后歡心,一做即錯,那就不好了。”
誰不知自從七公主被送回穎妃身邊,嬿婉便徹底失了太后的歡心。慈寧宮請安覲見,甚少有她的份。便是每回去了,太后也總有理由推說不見,或是與命婦福晉們聊天,將她撂在外頭,一候就是一兩個時辰。想到此節,蒙古嬪妃們都低頭暗笑。
嬿婉滿腹氣苦,只得道:“既然大家都這麼看,那就一切遵循舊例吧。”
這一仗鎩羽而歸,嬪妃們得意的得意,怕招惹是非的也不願多留,也便散了。
嬿婉於人後更是氣不過,“你瞧瞧這些人,變着法子給本宮添堵,從未真心順從本宮!”
春嬋替她捶着肩,好言勸慰道:“小主別急,憑她們怎樣,您都是六宮第一人,地位最尊的皇貴妃。”
嬿婉撫着心口,將一陣抽痛忍下,緩過一口氣道:“就因爲本宮只是皇貴妃,也是嬪妃,穎妃、容妃她們眼裡纔沒有本宮,就連小小一個惇貴人都敢藐視本宮。若本宮是皇后……”
這念頭不過一轉,想想也無十分把握,便住了口。春嬋想着要哄她高興,便絮叨着該去擷芳殿看幾個孩子,嬿婉才稍稍平和,起身更衣打扮了,便往擷芳殿去。
半年不見,永琰看嬿婉的眼神已經有些拘謹了。嬿婉嗔怪了一番乳母們教導不善,讓母子之間失了親熱,便哄着抱着永琰。
因着皇十四子、皇十六子早夭,這個懵懂年紀的十五阿哥永琰,便更爲珍貴。且十七阿哥雖好,到底還在襁褓之中,而永琰生性乖巧懂事,很得皇帝的喜愛。這一來,更讓嬿婉看到了未來光明的希冀。
嬿婉將愛子抱在膝上,左右端詳。永琰有些不好意思,“額娘,我都讀書開蒙了,不可這般親暱,師傅教誨過的。”
嬿婉笑着輕斥,吻着兒子光潔的額頭,“胡說!你是額孃的孩子,額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琰一臉天真:“可皇阿瑪說,我得聽師傅的。”
童言無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記下親近之人的教誨。嬿婉順勢屏退了僕婦宮人,一一叮囑:“你在尚書房可以聽師傅的,但你心裡得明白,你什麼都得聽額孃的。”嬿婉鄭重了神色,緊握住兒子的雙手,“永琰,額娘不在你和永璘身邊,但你要記着,我們是母子,血濃於水,你們的心只可以向着額娘。將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得向着額娘。知道麼?”
嬿婉聲聲逼迫,永琰乖乖地點頭。嬿婉這才放心,將兒子摟在懷裡親個不夠。渾然未察覺窗外牆根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
皇帝聽完來自擷芳殿的稟報,目光沖和,面色平靜,眉頭眼角皆沉靜如水,不着喜怒之態。他只專注在一幅施工草圖上,研究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筆。李玉伺候皇帝日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動了真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諱母子過分親近,來日外戚專權。皇貴妃這般教導皇子,實在是其心可誅了。
充當耳目的小太監回稟完畢,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頭也不擡,吩咐李玉,“去告訴皇貴妃,她要料理後宮的事,以後半年去擷芳殿見一回兒女們就可以了。”
李玉應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養心殿裡設一座梅塢,裡頭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圖案,周遭還要遍植梅花,你將這草圖送去內務府,看看何處還需改動。”
皇帝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塢上頭,李玉不敢怠慢,忙接過草圖去了。
殿中靜到了極處,皇帝揉一揉疲倦的雙眼,坐於錦繡軟枕之中,聽着窗外風聲簌簌,如泣如訴。無邊的孤寂如水浸滿,將他沉溺到了底處。偌大一個深宮,竟然無人能解他心底事。這樣的寂寞,幾可噬骨。半晌,他才聽見外頭進保的叩門聲。
他忽然想起,半個時辰前,他曾派進保去承乾宮接了惇貴人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瓏。可那樣天真無拘無束的女子,才比那些揹負着野心與規矩束縛的女子,可愛許多。
皇帝想了想,還是願意見見她,哪怕她渾然未知自己爲何驟然得寵。這樣的天真無知,讓他覺得安全。
嬿婉纔出擷芳殿,暖轎便被李玉恭敬地攔住了。他三言兩語將皇帝的旨意說得分明,渾然不顧那位尊貴的皇貴妃已然面色慘然。她根本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知道,就要接受着母子分離愈深的後果。
李玉連喚了幾聲,嬿婉纔回過神來,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趕着去內務府交代梅塢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塢?什麼梅塢?”
李玉含笑道:“沒什麼,不過是皇上喜歡梅花,所以打算在養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圖案而已。”
說罷,他匆匆告退。嬿婉呆呆地望着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混曖昧的天際,一丸落陽慘淡,帶着昏黃的毛邊,白暈暈一團。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幾乎站不住腳。有淚滾燙地落下,灼得她措手不及。落日漸墜,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周遭的一切陷入龐大而無邊際的暗淡與昏沉中,無聲無息將她浸沒於陰影底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惑:“皇上果然還念着她,一個惇貴人還不夠,皇上還要建一個梅塢!”
春嬋待要勸慰,嬿婉卻是認死了,“皇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過問,可是他心裡明明就是放不下。烏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拼着一死,就是讓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還讓所有人都以爲是我殺了她。她……她算計得我好苦啊!”
春嬋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復生,活人又怎麼和已逝之人爭去。萬般苦楚在心頭,只得勸了嬿婉回宮纔是。然而嬿婉最傷心的是不能與親生兒女親近,這一悲非同小可,一時間誰也勸不住,便往養心殿去。
養心殿里正在上燈,燭火通明如流水傾瀉,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燦。
芙芷抹着皇帝喜愛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彎累絲鳳的金珠顫顫垂到鬢旁。她依偎在皇帝身邊,軟語低聲:“皇上不是剛畫了一幅梅塢的草圖送去內務府了麼?怎的又畫了?”
皇帝左看右看還是不滿意,繼續專注於此。
芙芷略感無趣,還是儘量尋了話頭來說:“皇上很喜歡梅花麼,所以要建梅塢?臣妾曾在御花園種植梅花,來日梅塢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頷首道:“你若願意,自然是好。”
芙芷立刻捕捉住皇帝語中的淡淡喜悅,更靠近皇帝幾分,“那臣妾可以在梅塢陪伴皇上麼?”
皇帝笑笑,挽住她的纖細柔荑,“等朕改好這個再說,咱們先去漱芳齋聽戲。”
二人正說笑着出了養心殿,卻見嬿婉撲上臺階,滿面是淚。皇帝笑吟吟關懷備至,“咦?京城風沙這麼大麼?皇貴妃眯了眼睛?”
嬿婉落淚悽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聽聞皇貴妃料理後宮事務十分妥當,處處循照舊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來的規矩!
原來,後宮的一切,他都瞭如指掌。他知道她的難堪,她的委屈,她的勞心勞力卻無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淒厲地喊道:“皇上!”
皇帝並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徑自說道:“你既爲朕的皇貴妃,一切要以後宮諸事爲要,旁事切勿掛懷,免得分心勞神,如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那般憔悴傷身。”
語氣是關切的,彷彿他在意着她。可強烈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她的心聲。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是怎麼死的,她再清楚不過。
芙芷還在那兒火上澆油,“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都頗有家世,還有親人照顧探望,送來名貴藥材,令皇貴妃彷彿不是吧。”
皇帝溫和地扶住嬿婉,“所以皇貴妃,你更得善自保養,無須爲兒女事勞心了。好了,別跪着了,起來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觸碰着,無端起了密密的一層栗子。她在顫抖,可她沒有辦法,再恐懼,她也不得逃離。末了,她狠狠地咬着牙關,才能使出最後的力氣,強撐着道:“臣妾聞得皇上口諭,特來……特來謝恩。”
皇帝微笑,眼裡閃過一絲冷意,攜着惇貴人離去了。嬿婉身子一軟,坐在玉階上,聽着風聲嗚咽如泣,再無半分掙扎的力氣。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是過了二月。身爲皇貴妃,年下自然有無數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們辦事並不利索,狀況頻出,幾乎讓她焦頭爛額。好容易應付了過去,緩過神來,人卻憔悴了許多。白日裡辛苦操勞,夜裡思子情切,連心口的疼痛也日復一日加劇了。
春來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龍,宮裡還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來無聊,嬿婉正無趣地悶坐着,想着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哀傷,卻是敬事房的徐安來傳旨宣她侍寢。
嬿婉頗有些意外,自從汪氏得寵,皇帝幾乎只召幸她與香見,偶爾想起旁人,也不過是穎妃、誠貴人之流。細算着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寵了。
春嬋喜不自勝,一壁替她上妝更衣,一壁嘟囔:“皇上傳召總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歡心,說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邊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這個麼?
於是強打了精神,打算在牀笫間百般迎合討好,可皇帝並無那樣的心思,只是囑咐她睡下,便側身熟睡了過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這一夜自然睡不安穩。到了三更時分,窗外風聲更重,猶如在耳畔嗚咽。嬿婉心念一突,想着這心痛症該傳太醫來瞧瞧了。這樣矇昧間睜開眼來,正對上烏沉沉一對眼珠,嚇得她“呀”一聲驚呼,倏然縮到了牀角。
那人一言不發,只是盯着她。嬿婉慌亂了半晌,才發覺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縮起身體,“皇上怎麼這樣看着臣妾?”
燭火燃了半夜,垂下累累珊瑚般的燭淚,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龐陰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了舊事睡不着。”他定一定,“皇貴妃,今兒是二月十八。”
嬿婉只覺得腦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麼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種思緒中難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龍舟與朕爭執,一氣之下斷髮。”
恐懼的情緒狼奔豕突,佔據了她的心與身。嬿婉口乾舌燥,言語連自己聽了都覺乏力,“這麼久的事了,皇上別再爲此生氣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氣,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貴妃,你在做什麼呢?”
嬿婉張口結舌:“臣妾……臣妾不記得了。”
那聲音比哭還難聽。皇帝根本毫無興趣,他翻身躺下,恍若無事人一般,“哦,不記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麼敢睡,她害怕地睜大了眼睛,強自鎮定着。四下闃然,有臘梅的花味入夜彌香。她痛恨這種氣味,深入骨髓。她知道,他是故意將這花供在殿內。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韻,那是懷疑、冷漠和疏離。
而她,無計可施,只能活在他的這種情緒之中。因爲她太過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脫不得,翻轉不得。任誰都是。
皇帝閉着眼睛,卻知曉她的木然與慌張,慢悠悠道:“怎麼?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讓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簡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牢籠般的養心殿。
窗外風雪濛濛,那雪朵夾着檐下吹落的冰碴兒,沙沙地飛舞。天空和大地是融爲一體的昏黑與茫然,只有遠遠近近幾盞昏黃的燈籠,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幾點冰碴兒飛落在嬿婉臉上,粗糲的冰冷讓剛從溫暖中出來的她凜然一顫,剛想將那冰冷撣去時,那冰碴兒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涼意。
嬿婉再清楚不過,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這冰涼淒冷之中。
是啊,她贏到了什麼?璟妧的厭惡,永琰、永璘和璟嫿的離開。那個汪氏,簡直就是烏拉那拉如懿的陰魂,穎妃、容妃、愉妃,她們個個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后,太后也不是善碴兒!還有皇帝,他的疑心永遠不會散去。而她所餘的,居然只有一個皇貴妃的頭銜,虛空的名位。
嬿婉虛弱到了極處,一口氣上不來,那種絞痛再度襲上心頭。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嬋懷中,倉皇離開。
皇帝閉着眼,卻無法沉睡。殿內火燭燃到了盡處,搖搖晃晃,終於熄滅。外頭風雪漸歇,檐下燈籠晃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只讓人愈覺清冷。皇帝輕輕嘆息,想起白日裡尚書房師傅稟報永琰素日的功課,那可算是一個爭氣的孩子。暫且留着嬿婉,也不過是看在她還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廢棄,若再想看重永琰,這孩子只怕終身都要揹負着生母帶來的屈辱,沒有任何登上大寶的機會了吧。
細想來,他似乎也沒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兒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終於平伏下氣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絹子,輕輕握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診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順理成章地晉封了穎妃爲穎貴妃,慶妃爲慶貴妃,爲嬿婉協理六宮事。而容妃雖然名位未升,卻是享着皇貴妃的分例,超然於衆人。這般相安無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滿三歲,合宮大慶。此時距嬿婉晉令皇貴妃,攝六宮事已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實足是皇帝的老來幼子,疼愛逾常。按理說,皇帝這般疼愛幼子,自然也是愛屋及烏,寵愛皇貴妃魏氏。
然而這些年,皇帝只與她維持着面子上的客氣。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誰都清楚。皇帝專寵的,唯有容妃寒香見與惇嬪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寵之後的第二年,皇帝的萬壽節後,她很快搬出了與容妃同住的承乾宮,成爲翊坤宮新主人,獨掌一宮事務。
用皇帝的話說,便是“汪氏細心,由她照顧翊坤宮花草也好”。
當然在後宮諸人看來,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烏拉那拉如懿已死,荒落的翊坤宮總會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臥病的皇貴妃而已。
再者甚得六宮尊重與皇帝愛寵的,便是穎貴妃。除了養育七公主,聯姻蒙古,穎貴妃所得的尊榮,早已不下於皇貴妃所有,隱隱有奪其鋒芒之意。而於嬿婉,孩子一個個生下,也只能養在擷芳殿,由嬤嬤們悉心照顧。而她,一年中能見孩子的,不過寥寥兩三面。
這般主理六宮的權柄寵眷,反而不能將孩兒留在身邊養育。宮裡自然有頗多閒言閒語。但皇帝與太后的說法卻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宮事務,那自然是要專心專意,不可爲旁事分心了去”。
據說那日芙芷在翊坤宮賞花時聞言,對着宮女們便是一聲冷笑:“如此說來,皇貴妃不過是個紫禁城後宮的管家罷了。”
芙芷那時已是惇嬪,這般不將皇貴妃放在眼裡,自然是恩寵深厚的緣故。然而言辭鋒芒銳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對後宮之事的力不從心,便是位同副後又如何?穎貴妃所領的蒙古妃嬪自然是不屑於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穎貴妃馬首是瞻,公然與她冷然相對。容妃獨領盛寵多年,我行我素慣了,便是慶貴妃、愉妃、婉嬪等少伴君側的妃嬪,也是安靜度日,幾乎不去應酬她。
後宮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維持着面子已經極爲辛苦。芙芷更是數度叫嬿婉下不來顏面。幾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說,她含淚絮絮半日,皇帝停筆只是茫然問:“什麼?”嬿婉便再也說不下去。
偶然太后聽聞,還要含笑奚落:“說來你當皇貴妃日子也不短,怎還是這般不得人心?倒叫哀家疑惑,這皇貴妃的權位你還拿不拿得穩?”
嬿婉低着頭,聽着刺心之語,只能低眉順眼地諾諾,含恨吞下屈辱。怎麼能不要權位呢?拼了一切得回來的,就算拿不穩,也不可輕易棄了。
好歹,好歹還有皇十五子永琰呢,那孩子,是最得聖心的。
一開始,總還是有盼頭的。便是聖寵大不如前,到底也是唯一的皇貴妃,攝六宮事。這五年來順應帝心,絕無錯漏。而離那個名分尷尬的皇后如懿去世,已然滿了三年。三年喪期已過,再度立後也順理成章。這幾乎就是封后的前兆,當年的烏拉那拉如懿,何嘗不是如此一步步登上後位。
然而她心底知道,那是不會了。除非,除非有一日母憑子貴,她纔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皇家少年知事早,十歲的永琰什麼都懂,在來請安的間隙輕聲問:“額娘就這麼盼着封后麼?”
嬿婉撫一撫鬢髮上累垂的九鳳金絲轉珠步搖,柔聲道:“額娘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若真有那一天,也算能鬆一口氣了。”
永琰不置可否,只輕輕搖了搖頭,“額娘這些年人前風光,可人後的酸楚,兒子也知道些許。譬如七姐姐一直養在穎貴妃膝下,連她的婚事您都不能做主,皇阿瑪只和穎貴妃商議,將七姐姐嫁到蒙古。至於九姐姐,在擷芳殿這些年,也不能與您親近。”
嬿婉被兒子說中刺心事,心底酸澀。這些年,縱然有寵,可皇帝偶爾看向她的目光,卻讓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自己真的算是寵遇有加麼?可皇帝的心思,她也從未真正明白過。
這樣想着,她的語調不覺冷然,“不過是女兒罷了,不在身邊也無妨。她們的婚姻,只要對你有助益就好。永琰,只要你爭氣,你皇阿瑪喜歡你。額娘就有問鼎後位的指望。”
永琰輕聲道:“那皇額娘……”
嬿婉怔了怔,旋即正色,“她已經不是你皇額娘了,你這一聲若被外人聽見,不知又要多幾多麻煩。”嬿婉忽然有些傷感,低聲說,“額娘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身處後位,難免有一日要步烏拉那拉氏的後塵。可是如果額娘真有那一日,或許她的處境也會好過些。”
永琰凝神片刻,“皇阿瑪不是那樣可以輕易轉圜的人,尤其是皇……烏拉那拉娘娘……”
他並未再說下去,因爲進保已經過來,匆匆告訴她皇帝風寒發熱的消息。
皇帝素來最重養生,很少風寒,至於發熱難受,更是難得了。嬿婉擔着皇貴妃的職責,不能不去看望。
進了養心殿,轉過暖閣,皇帝卻不在寢殿,而是在殿後的梅塢,那是一個小小閣子,一色的冰裂紋櫺格窗,房內一切所用,皆是梅花紋飾。夏日納涼,倒也是個不錯的所在。只是,嬿婉並不喜歡去。每到此處,她便會想起,想起那個喜愛梅花的女子。
是。哪怕那人已然身死魂消,哪怕勝利的是自己。想起她,嬿婉還是恨意橫生。
當下她便對李玉道:“既然皇上得了風寒,怎還在梅塢歇着,不挪去寢殿?”
李玉諾諾,只道皇上乏累不願挪動,嬿婉也不好發作,立刻殷勤上前去。
皇帝身子不適,側臥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藥物的苦澀中有一縷清香溢出,那是一種難得的湯飲,幾近失傳,唯宮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飲。每至桑落時,取存着的青梅和泉水釀製而成,香醑清甜,又有微酸,別調氛氳,真是清香四溢,聞之心悅。
嬿婉知道多半是皇帝飲藥後嘴裡發苦,喝了這個,於是問道:“太醫來過了?”
果然李玉道:“是。已經喝了藥,皇上才睡下了。”
嬿婉問:“何不早來稟告本宮?”
李玉倒也會說話,“皇上連容妃和惇嬪那兒也未知會,只打算睡會兒就好。但皇貴妃不一樣,您位分尊貴,底下人必要來稟告。”
這番話聽着舒心,嬿婉也不敢與李玉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多計較。恰見桌子上放了一盞紫銅飛鸞燭臺,雪融紗燈罩上面畫着筆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暈朦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嬿婉隨手撥了撥,調轉了話頭道:“是暖雪燈,放在這兒倒也別緻。”
李玉忙道:“是。皇上前些日子吩咐的,以後都用這個燈。”
皇帝本就生得白淨,加之風寒體熱,雙頰上泛起酡紅,軒眉漆黑,讓光影映着面頰,越發顯得輪廓有致。
殿中有湯飲的甜香,中人慾醉。
她記得《詩經》裡的句子,皇帝曾經教過她,還是聽翊坤宮中的人念過: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女兮,無與士耽。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記得模糊,她還記得最末的詩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彷彿,是一個女子錯付了終身的詩。
嬿婉來不及喟嘆,那是故事裡的事,與她並不相干。人世花開花落,她顧着自己還來不及。
她想着皇帝這回風寒突如其來,若能悉心照顧左右,說不得會勾起皇帝舊情,緩和她與他實則脆弱無比的關係。於是她上前細看皇帝,輕輕喚了皇帝幾聲,見皇帝只是熟睡,也不敢再喚。
嬿婉鬆一口氣,“皇上忙於國事,偶感風寒也是有的,只是下回你得提點着,別讓皇上傷身。”
李玉苦笑:“是,只是奴才勸不住。”
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發孤行,嬿婉當然知道。當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着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過一個十香花團錦軟枕,輕輕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動,挪了挪頭,眼角忽而有一滴晶瑩滑落。嬿婉暗暗吃驚,更加納罕,只覺得心裡無數個念頭突轉,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隻青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愛物。心底的曲意溫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視,見匣中竟是空的,並無他物。
哦,這麼些年了,皇帝病中決絕,終於肯撂下她了麼?
嬿婉心頭一鬆,正要揚起脣角。忽然瞧見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團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嬌豔。她的心思微微一顫,伸手一扯,才見皇帝虛攏胸前的是一方絲絹,大約是經年的舊物了,還是乾隆初年的花樣,繡着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
那一年,她還是叫青櫻,他也只是弘曆。
嬿婉怔在那裡,彷彿那絲絹的無數細絲一根根刺進心裡,千頭萬緒,茫然受痛。迷茫間,有瑣碎的記憶紛繁沓至,他最喜歡的那齣戲,是《牆頭馬上》。櫻花開時,他最流連。還有最得寵的惇嬪,也是與那人有着幾分相似的容顏與性情。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數年前,便是數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個人,用一把匕首,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場風寒發熱,全是由此而起。
嬿婉心頭大惱,雙手顫顫,只欲撕碎了這絹子才能泄了大恨。然後這念頭不過一瞬,她瞥見皇帝側顏,便生了害怕。她猶豫片刻,終究放下絹子,慢慢地移到他身邊躺下,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將頭埋於他胸前。這樣斜着的姿勢並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彷彿連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着他,他的手臂在懷中發燙,卻並未有半分實在的暖意。她一點兒都不想靠近他,擁住他,可是沒有辦法,她實在需要一個依靠。因爲她此生所有,皆是源於這個男人。
她低首去尋,尋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覺得若是此刻指間有着那枚紅寶石粉的戒指,或許,或許會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隨着凌雲徹,一起墮入無邊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慟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後,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她與皇后的寶座那麼近,卻那麼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因爲她知道,她明明以爲擊敗了的,卻永遠在那裡,不曾離開。
從此,那日子便跟落了灰似的,風塵僕僕落下,再也擡不起眉眼。不爲別的,只爲一顆心就這般灰了。日子跟熬油一般,也熬到了九年之期。勉強振作精神處理後宮的大事,是已然晉爲惇妃的芙芷生下了一個女兒,序列爲十,人稱十公主。
皇帝聽得喜訊時,正在梅塢聽着戲子們唱《牆頭馬上》。音韻嫋嫋,挑動前塵往事裡的桃紅心事,倒叫這日漸老去的天子動了溫柔心腸。
真的,聲音是不會老去的,就像曲子裡的情事,少年的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情意。不像壁上掛着的那幅《湖心亭看雪》的繡樣,就算愛護已極,都有了微微泛黃的痕跡。更別說繡這幅畫的女子,早已過世許多年了。
自永璘出生,紫禁城九年間未曾聞兒啼,皇帝六十五歲上又得了這個公主,且是盛寵不衰的翊坤宮惇妃所生,真是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幾日幾夜逗留在翊坤宮內,抱着不肯放手。一切封賞都按皇后所生的固倫公主之例安排,倒是惹得穎貴妃感嘆不已,這情狀倒是像極了當年翊坤宮皇后生五公主時的盛況。
嬿婉是且喜且憂。喜的是惇妃這一胎是女兒,絕不會危及親生子永琰的地位。憂的是皇帝愛寵幼女,總讓她想起昔年五公主慘死之狀,夢魘心悸之症又重了幾分。
自從恩寵漸薄,嬿婉便添上了這個心悸的症候,常年延醫問藥。好好的人,幾年的湯藥伺候着,沒病也成了大症候。皇帝倒是來看了她幾次,總叮囑她好好保養,日常宮中瑣事,交給慶貴妃、穎貴妃都好。偏偏嬿婉要強,太醫說她有病,她也不肯承認,更不肯分權於穎貴妃,死命掙扎着,越發疲憊不堪。於是再有宮務,皇帝也少與她說了,就是七公主的婚事,更是一言不與嬿婉商議,徑自與穎貴妃定了,將七公主許配蒙古,定下了終身之約。
這一喜於穎貴妃是非同小可。她本出身蒙古,膝下並未有親生兒女。得以養育七公主,乃是皇帝深恩,如今皇帝將七公主許嫁蒙古穎貴妃母家,從此滿蒙聯姻更深,穎貴妃在宮中的地位更是穩若泰山。
宮中聞此喜事,都向穎貴妃道喜,似乎忘卻了嬿婉纔是七公主生母。七公主眼裡從未有這個親孃,自然不來問候,便是擷芳殿養大的九公主,也不過循例來道喜了一回,稍稍問候便起身走了。
母女情分,不過如此。嬿婉添了一重傷心,終日輾轉反側,更是夜不能寐,虛弱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春嬋竭力安慰:“小主一切只看着幾位阿哥吧。他們纔是您的指望呢。”
嬿婉也想安慰自己,可心裡酸得言語不得,只得一壁咳嗽,一壁叮囑春嬋:“賀禮再添上三倍。這幾年來惇妃得寵,一路從常在升到了妃位,又讓皇上老來添女,皇上一定很高興。”
生個公主而已,也能算福分!春嬋心裡嘀咕着,卻不敢說出口。若是數年前的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吐出這句譏諷之語。然而這些年,她所侍奉的皇貴妃不過維持着一個空架子,聖眷,早就不在永壽宮停駐了。皇貴妃一言一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說,還要受着底下嬪妃們的冷眼閒氣,長久的夜不能寐之後,心悸之症更重。所謂榮華富貴,不過是熬油般度日罷了。可皇帝好像還是不滿意,七公主的婚事只和穎貴妃商議,九公主和永琰的婚事,那是聖意裁定,一句也未問過生母的意思。情勢如此,便是她這個心腹,也得學着低頭安分。
但是說來,皇帝對嬿婉的兒女們還是很不錯的。七公主成婚前封爲和碩和靜公主,嫁了蒙古親王拉旺多爾濟。然而這份體面,足足是給了穎貴妃的,既是全了她養育七公主多年的情分,又全了蒙古的面子。滿蒙聯姻,是穎貴妃聖寵十數年不衰的維繫,皇帝這番安排,是要將七公主與養母的恩情更重幾分,也是對蒙古諸部的看重。
爲了這份恩典,聽聞穎貴妃私下數度垂淚,感激皇恩深重。便是七公主,也因爲嫁的是蒙古親王,皇帝特意恩許七公主可以隨時進宮看望養母穎貴妃。
自然,這些恩典裡,皇帝對生母魏嬿婉,是隻字未提。然而七公主嫁得好,嬿婉怎敢去添這份不痛快。轉眼九公主和恪出嫁,嫁的是兆惠將軍的兒子札蘭泰。兆惠是朝廷裡舉足輕重的臣子,武功昭昭。雖然是聖心獨定,嬿婉也是滿心歡喜。而這位少年皇子,如同冉冉而生的朝陽,贏得了皇帝的注目與關愛。兩位姐姐的好姻緣,是給十五阿哥鋪好了太子之路。也足見皇帝對永琰的看重與疼愛。
是呢,前頭的皇子們死的死,出嗣的出嗣。十五歲的永琰,怎麼看都是皇子裡最出色的選擇。去歲永琰也有了許婚的指望,未來的福晉喜塔臘氏也是皇帝親定,只不過並非名門大族,嬿婉便有幾分不悅,深覺配不上足以令自己驕傲的兒子。但無論如何,成婚後便有加封親王的指望,那麼他朝成爲太子,也更有希望了吧。
嬿婉這麼想着,連入口的湯藥也不覺得難以下嚥了。何況今日,又有另一重期盼。自從病後,皇帝對她見子女的次數也沒那麼限制了。至少永琰,可以在告知皇帝后過來永壽宮問安。
嬿婉念着兒子,更是強打了幾分精神,笑道:“今兒永琰來,可得好好跟他說說話。”
永琰從養心殿請安出來,並不急着去永壽宮,難得見到九姐和恪,便多說幾句話。自從姐弟二人被送到擷芳殿居住,不許生母常常探視,便多了幾分相依爲命之感,況且他們又是自小一起長大,不比七公主那般疏遠。九公主和恪自從出嫁,見到弟弟的機會便少,這一日同來爲父皇請安,倒能閒談幾句。提起剛走的七公主,九公主便有些埋怨,“晌午我去看了額娘,略坐了坐就出來了,總比七姐姐好,每回進宮都不去拜見額娘,只當自己是穎貴妃生的。”
永琰很能體諒七公主的難處,溫言分辯道:“也難怪七姐姐,自幼不在額娘身邊。便是我們,後來在擷芳殿長大,見得額娘少了,也是生疏。”
和恪略略點頭,算是能接受這一說法。當日七公主大鬧永壽宮,她是記得清楚分明的。甚至許多年後,她都記得七公主對生母的評價——她是個壞女人,她與皇額孃的死有扯不清的干係。
幼年的她,並未將這話放在心裡,甚至深爲牴觸。可是這些年,生母在宮裡左右爲難,父皇對生母的冷淡疏離,使她不得不去揣想,那背後真正的原因。那些晦暗的念頭如蛛網蒙上心頭,叫她煩惱,只得換了話頭,挑些喜事來說:“等你有了福晉,讓你的福晉多陪陪額娘。喜塔臘氏也算大族,會是個明理賢惠的福晉。”
永琰卻苦笑:“額娘未必喜歡這門婚事。”
和恪有些吃驚,永琰會意,解釋道:“你還不知道額孃的脾氣?什麼都想要最好。喜塔臘氏並非如富察氏、鈕祜祿氏一般乃名門望族。額娘終究抱憾。”
和恪這般韶齡女子的心境,並不如嬪妃一般輾轉求存,一心博寵,何況她天性溫和,自以爲天之驕女,自然不喜那些陰暗心思。聽得生母的心事,她也只是搖頭,“難怪嬪妃不服,內外命婦笑話,額娘確是貪心不足了些,還揹着殺害皇額孃的嫌疑。這些年,也不怪七姐姐厭惡額娘。”
兒女不言父母是非,和恪這番話,其實有些重了。永琰很明瞭她的處境,和恪以和碩公主身份嫁入兆惠府中,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尊貴無匹。可這些年,誰不在私下說一句,這樣好的女孩兒,若是出自穎貴妃或是慶貴妃的肚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了。
和恪說完,也有些黯然。她一身淺紫雲紋折枝桃花笑春風的錦袍,襯得面容如晨間凝露的青蓮,明媚恬靜,不可方物。永琰暗暗想,其實他們的生母很少有這般恬和的容顏。太多的慾望,自然讓母親的面龐明豔無匹。可那樣多的慾望,任何人都不會喜歡的吧。
永琰擡頭望着宮苑冬日暗沉沉的天空,默然嘆了口氣,便往永壽宮去。
永琰來時,嬿婉已經打扮停當,看不出常年臥病後那種消沉的氣色。永琰循例問了嬿婉安好,又關心太醫用什麼藥,便道:“額娘若是夜裡能睡得安穩,這病就先好了五分了。”
嬿婉怎能安睡,一閉眼,就想起那年深夜,皇帝疑雲深重地看着她的眼。那是噩夢的初始。
嬿婉笑笑,敷衍了過去,但見兒子只低着頭,便道:“你七姐姐和九姐姐是女孩兒,婚事額娘不能置喙也就罷了,可你是額孃的兒子,怎麼不能由額娘說了算?想想真是心酸。”
她難得見兒子,私下相處,難免吐露心事。
永琰還是低着頭,好聲好氣地分說:“額娘,喜塔臘氏門楣不低。”
嬿婉一提起這樁婚事,就頗有怨言:“那也不是出身富察氏、鈕祜祿氏這般八大姓氏的家族。她阿瑪不過是個副都統,實在對你無所助益。”
永琰賠着笑:“姐夫們都是好家世。額娘,聖旨已下,任誰也不能變更了。額娘寬心,想想您已經是皇貴妃,還有什麼不足的?”
嬿婉想說什麼,忽然氣息急促,春嬋熟練地替嬿婉撫着背心,遞上一粒藥丸,嬿婉纔有繼續說話的力氣,“都說母憑子貴。額娘已經是皇貴妃,還能貴到哪個地步?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沒有一日能睡得安穩。若真有登上後位那一天,也算能鬆一口氣了。”
原來病到如此,還有這般念想。永琰垂目望地,益發不肯擡頭。是了,他不肯擡頭,是有幾分害怕,害怕擡頭看見生母脂粉過於濃重的面孔。爲了掩飾病容,雲鬢高髻點滿了珠翠琳琅,精心修飾的容顏用濃膩厚重的脂粉緊緊繃住,不見一絲細紋,卻也讓人看不出本來面目。嬿婉喜用百合香,房中大把大把地燃着,以掩蓋常年藥草充斥的氣味。那藥氣裹着香氣,直衝得他睜不開眼睛。
還是不看的好。
嬿婉未曾察覺兒子的心思,絮絮道:“旁人都喜歡額娘已經貴到了極處,這些年外人看來,我順風順水,沒有一樣不如意的。可額娘覺得自己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語中心酸,永琰如何不知,可他能勸慰什麼,許諾什麼,只得道:“額娘素日保重,心思輕些便好了。兒子,兒子改日再來看您。”
嬿婉也知道,兒子不能在永壽宮逗留太久,免得皇帝生疑。可這般急促離開,她又怨尤無比。眼看着兒子出去,一顆心空落落的,更沒了依靠。想了半日,恍惚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偏是記得不清不楚,還是春嬋吞吞吐吐提起,是嬿婉母親的生辰。多少年了,她也早是沒有父母垂愛之人,便是親兄弟佐祿,也早不來往了。佐祿並非不清楚母親是爲誰而亡,對這個親姐姐,恨之入骨。
心沉沉地跳躍着,每一下都帶着抽搐的悸痛。這種痛,這些年,她也熟悉了,習慣了。心痛之下是最深的失意,兄弟不成兄弟,兒女不像兒女。便是母親在時,對她又有幾分真心關愛?她這般想着,瑟縮着身體往墨狐大裘裡鑽去,希冀得到一點溫暖。殿內雖然燃着數個炭盆,地龍也傳來融融暖意,或許久病孱弱,她還是覺得冷。窗外已經颳起了朔風,擊打着暗紅的窗格,嘶鳴於幽長復幽長的宮牆。那風聲,和數十年前並未兩樣。那時候,哪怕自己再卑微,也有人真心憐惜,只是這輩子唯一對自己真心的那個人,已經死了。被自己親手害死了。
嬿婉怔怔地想着,兩行清淚,無聲蜿蜒而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