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騰知道侯海洋的案情,道:“進了‘嶺西一看’,就得認命,胡思亂想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娃娃臉不認識多少字,可是從小在火車站裡混江湖,社會經驗豐富,更有許多和公安打交道的經驗,道:“他們把你關在‘嶺西一看’,估計就是不想你走出去。”
鮑騰見趙老粗的氣焰消失殆盡,態度愈發好,道:“‘嶺西一看’藏龍臥虎,有掉腦殼的,還有死緩、無期,最起碼都要在看守所和監獄住上十來年,外面的老大在裡面屎都不是。再牛的人也得講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
號里人都沒有被判下來,但聽聞此語,臉色不免難看。
趙老粗縱橫鐵州十來年,手下有八大金剛,每個金剛有十來個小弟,可謂人多勢衆,兵強馬壯,向來只有他欺負別人,沒有人能欺負他。今天在嶺西第一看守所被一幫土鱉欺負,讓其欲哭無淚。
娃娃臉道:“你報個啥仇,大家進來都走過板,再說這裡不是鐵州,你的兄弟夥犯了事也進不了‘嶺西一看’。”
每個管教都要管三到四個號,他們不可能進監舍直接管理犯罪嫌疑人,要依靠值班組長等人對嫌疑人實施管理。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但是又是一種不得不採用的辦法。一名新入所的嫌疑犯,進了號裡,何時睡覺、何時學習、何時洗浴,這些生活小節不可能由警察到監舍裡去具體管。必然要將這些事情委託給犯人實行自我管理。時間長了,監室必然會排出上下高低的位置。
陳財富接過饅頭,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趙老粗。長期處於飢餓中的人對饅頭的渴望大如天,他在侯海洋的授意下,克服了膽怯,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硬又澀的饅頭。
誰知,他剛有所動作,鼻子就被猛擊一拳。
被連打兩拳,卻沒有靠近對方,趙老粗兇勁大發,將鼻血塗在臉上,就如化了彩妝的特種兵,他一步一步逼過去,試圖憑着身體和力氣制服對手。
“趙老粗,走板是規矩,你既然懂規矩,何必跟規矩爲難。”鮑騰稍停頓,冷冷地道,“過來。”
趙老粗被壓在監控盲區下面,手臂被反扭在後背處。
等到趙老粗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師爺走到了他的面前,道:“趙老幺的位置在便池邊,有了新人才遞補。陳財富可以不洗便池了。”宣佈以後,師爺站在走道中間,對衆人道:“我們老大最講道理,凡是新人都要走板,不管以前是做什麼,不管有什麼關係,這叫做兩個不管。如果有新人過來不走板,你們覺得公平嗎?”
“砰”的一聲,趙老粗腦袋被拍了一巴掌,他擡起頭就見到韓勇惡狠狠的嘴臉:“政府讓你看新聞,你狗日的不珍惜,還敢打瞌睡。”按照鮑騰的安排,是讓侯海洋來對付趙老粗,韓勇被趙老粗打出鼻血以後,心氣不平,主動過來挑戰。
鮑騰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社會上混的人都讀懂了厚黑學,臉皮厚得像城牆。你去收拾他,他絕對聽話得像個龜兒子,不信你就等着瞧,看老哥說得準不準。”
幾句話談完,趙老粗明白自己白費了口舌,只得乖乖地回去收拾被褥。他的被褥是全號最爛的,一個大洞連着又一個大洞。如此擺明了欺負人,讓他好不鬱悶。
趙老粗知道這層意思,只是他自欺欺人地不願意承認,被娃娃臉沒頭沒腦地捅破,腿一陣發軟,冷汗開始往外冒。
報時員每天啥事沒有,唯一的任務就是盯着礦泉水瓶子,他迅速答道:“馬上就要到吃飯時間。”
被搶走了半邊饅頭,趙老粗欲哭無淚,他數次想暴起反抗,自知以一人之力無法與這些人對抗,心道:“我要忍,找機會報仇。”
趙老粗的鼻血猛地涌了出來,他用手臂擦了擦鼻血,往後退了兩步,又衝上前想扭住侯海洋。誰知他身體正朝前衝時,又被侯海洋一記重拳打在鼻樑上。
趙老粗點頭道:“是。”
趙老粗吐了口血水在便池裡,道:“此仇不報非君子。”
趙老粗想起這些事,心急如焚,可是被關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嶺西一看”,以前積攢的人脈和金錢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兩人對視着,韓勇見侯海洋眼神漸漸變冷,沒來由有點心虛,道:“算屎了,就開個玩笑。”他將手抽回來後,順手就將黏稠物揩在自己的褲子上。
侯海洋瞪着他,道:“娃娃臉挨着我睡,弄到他身上,就要擦到我身上。”
鮑騰道:“腳鐐沒有鎖,要上刑場時,就得將鉚釘砸開。你們現在明白了吧,剛纔的當當聲,就是砸鉚釘的聲音。你們年輕人沒有見過這些,不知道死鐐的厲害,我以前照看過死號,算得見識過。”說到這裡,他想起多年以前的舊事,似乎仍然心有餘悸。
號裡的日子實在寂寞,免費看到威風的鐵州老大捱打並被踏翻在地,大家頓時覺得喜氣洋洋,日子似乎也就不再難過。至於趙老幺的痛苦,根本不在大家考慮之列,聽到師爺的話,他們齊聲道:“不公平。”趙老粗尷尬地站在地上,他是鐵州老大,但不是206老大,面前二十個光頭眼裡有冷漠也有狂熱,唯獨沒有同情和善意,讓他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鮑騰把侯海洋叫到身旁,耳語道:“趙老幺是不穩定因素,這種人就得徹底打倒,還得踩上一隻腳,千萬不要有婦人之仁。”
趙老粗惡狠狠地瞪着侯海洋,對視有一分鐘,他還是蹲下去拿過抹布,先放了點水,隨手擦了起來。
聽到了死神的召喚聲,屋內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靜聽着外面傳來的聲音。時間在此時彷彿放慢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能夠進入206號的犯罪嫌疑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每個人都有可能吃花生米,聽到這一陣腳步聲後,大家都想着自己的事,沉默下來。
鮑騰“喔”了一聲,又說了一通,再撫了撫稀疏的頭髮,道:“天棒,你帶趙老粗洗澡,等會兒讓青娃來搞胃錘。”
“你吃不下,就給吃得下的人。”侯海洋沒有將饅頭扔進下水道,而是掰了一半扔給陳財富。這樣做也有自己的考慮,依附於鮑騰的同時也得有自己的個性,否則就失去了自己,未必是好事。
獅羣中稱王的雄獅總是冷冷地看着母獅戰鬥,每當戰鬥結束,它比勤勞兇狠的母獅能夠享受更多的血肉。因此;對於雄獅來說,地位代表着食物、交配的大權,凡是威脅到地位的雄獅都是敵人。鮑騰就是206室的獅王,他必須要維護206的秩序,有了秩序他纔能有地位。
趙老粗想着娃娃臉的話,腦海中浮現出鐵州刑警幾個頭頭的面容,罵道:“他媽的,這一羣殺人不吐骨頭的貨,把老子異地關押。老子現在是菜板上的肉,隨便他們打整。等老子出去以後,殺他們全家。”
鮑騰道:“趙老麼現在是口服心不服,從今天開始,就由你來專門調教他。今天晚上是第一頓。饅頭只准他吃一半,其餘的都扔到便池裡,而且你要從他的手裡將饅頭拿過來。餓幾天以後,他就沒有精神了。不準其他人和他說話,人是集體動物,一個人被孤立,再大的英雄也會變成狗熊。”
趙老粗長了一身橫肉,特別是脖子處的肉特別厚實,冰冷的地下水對他的作用不大,等淋完水,他滿不在意地用了甩脖子。
兩人打架的位置恰好在監控器的監視範圍之內,坐在監視器旁的值班民警發現了異常,趕緊走出監控室,順着二樓走道來到206窗前,喊:“鮑騰,號裡做什麼?”
監舍只有二十來平方米,此時靜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趙老粗以前只是進過縣級看守所,沒有遇到執行死刑之事,臉露驚訝之色,道:“怎麼,要槍斃人,你們怎麼知道?”
侯海洋是“貨真價實”的殺人案犯,臉色變得格外蒼白,他又問:“砸開腳鐐,是不是還要五花大綁?”自從有了越獄這個想法,他就留心收集所有關於死號的細節。
侯海洋與趙老粗沒有私仇,將其打倒後,便不再與其糾纏,盤腿在板上。
鮑騰對人性和制度瞭解得最深,犯罪嫌疑人畢竟是犯罪嫌疑人,任何牢頭獄霸都是紙老虎,他們的權威是建立在沙灘上。惹惱了監管方,牢頭獄霸馬上就能從天上落到凡間。誰是掌控自己命運的人,冒充過中央領導的騙子絕對不會忘記。
單打獨鬥,侯海洋還沒有怕過誰。自從姐夫跳樓以後,他一直處於極度鬱悶的狀態中,始終沒有得到發泄,今天他特別想打一架。
“讓他們一個一個跪在老子面前吃屎。”
趙老粗身材粗蠻,孔武有力,可是他最怕蹲,蹲在地上一會兒,雙腿就麻木了,聽着鮑騰長篇大論很是不耐煩,可是又不敢發作。
趙老粗猶豫了一下,沒有動,用手揉着胸口,小聲嘀咕了一句:
侯海洋原本不想管閒事,但是看着韓勇猥瑣笑容以及手上的黏稠物,感到一陣噁心,他一把握着韓勇的手腕,壓低聲音道:“用紙,洗手,別揩在娃娃臉身上。”
趙老粗有一種在衆人面前被脫掉衣服的感覺,頭上汗水冒了出來,道:“秦瓊賣馬,楊志賣刀,都是走背運的時候。老大行個方便,以後肯定要重謝。”
侯海洋將趙老粗推倒在地,道:“不服再來。”這一場架打完,積累在胸中的悶氣終於得到了一個出口。
趙老粗排在最後一個位置,他只拿到了一個又黑又小又硬的饅頭和半碗沒有菜葉的清湯。他看着乾硬的黃饅頭,覺得難以下嚥,正在猶豫時,饅頭被侯海洋劈手奪了過來。
吃完飯,侯海洋走到便池邊,道:“趙老麼,等會兒認真擦便池,免得臭大家。”
身旁陳財富沒有理睬趙老粗的發問,擡頭望着天花板,眼淚嘩嘩。
有句話叫做“鐵打的牢門,流動的犯人,不變的規矩”,如果管理不到位,牢頭獄霸會很嚴重。“嶺西一看”雖然是模範監獄,也不可能完全超越這個現實。正因爲此,他們對號裡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出現嚴重事故,號裡有些小衝突,實在正常得很。
韓勇體內雄性荷爾蒙分泌旺盛,讓他顯得亢奮、多動,此時半眯着眼,回想以前曾經上過或者遇到過的漂亮女人,一隻手不停地擼管。自從混到上鋪以後,每天手淫便成了他的必備功課。擼了一會兒,終於爆發出來,弄得手上稠一把。
鮑騰繼續講道:“我們206號的人來自五湖四海,憑什麼鐵州老大就要享受特殊待遇……”
“還想單挑嗎?”
趙老粗原本以爲捱打兩次,走板的程序就算過了,沒有想到鮑騰長篇大論以後,居然還要堅持走板。他苦着臉,橫着脖子,忍着沒有發韓勇在趙老粗拳頭下吃了虧,窩着一肚子火,讓趙老粗蹲在地上,拿起盆子搞滴水穿石。
饅頭和稀飯從小方孔依次送進來,號里人都排隊,眼巴巴地看着飯碗。在物質極度缺乏的號裡,每一樣物品都比外面珍貴十倍,最珍貴的就是能填肚子的食品。
西端傳來一陣“當、當”響聲。鮑騰、師爺等老號臉色變了,屏住呼吸,凝神細聽。侯海洋等新號不理解這個聲音意味着什麼,莫名其妙地望着神情沉重的老號。
“蹲下。”娃娃臉一邊給鮑騰捶腿,一邊吼了一嗓子。
鮑騰居高臨下看着趙老粗,道:“再強的鷹也禁不住熬,他不服,我們就慢慢熬,讓他洗便池,餓肚子。”
鐵州是嶺西省第二大城市,距離省會很近,兩座城市屬於雙子星座,民間自古就有密切聯繫。趙老粗數次到東城區,與光頭老三等大哥級人物都有交道。吃驚過後既凜然又釋然,看着侯海洋,道:“栽到他手上,我不虧。”
侯海洋猜到鮑騰有話要說,道:“老大,要做什麼?”
雖然隔着娃娃臉,侯海洋仍然能夠聞到臭蟲身上的味道,這個味道不僅僅是汗臭,也不是單純狐臭,而是一種混合着汗臭、腳臭、狐臭的噁心酸臭。他翻了個身,儘量躲避無處不在的酸臭,暗道:“明天給鮑騰說,要用十盆水給臭蟲洗澡,每天晚上都洗。”
被打了兩頓,他終於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走到鮑騰面前。師爺在旁邊幫腔:“蹲下,蹲下,不然還要討打。”
趙老粗不停地意淫,幻想着自己在外面的威風。可是,幻想解決不了當前的實際問題。晚上,他享受了新人應有的待遇,在凌晨開始值第五個夜班。第五個夜班值下來,一晚上根本睡不了多少時間。如此安排倒不是特別針對趙老粗,而是新賊的一般待遇。
“如果在外面,老子要將他們砍成肉片。
趙老粗聽明白話裡話外的意思,敢情鮑騰這頭老狐狸根本就是在繞圈子,他壓着怒火,道:“我是守規矩的,絕對不會亂說亂動,還得老大照顧。”
鮑騰見趙老粗屈服,和顏悅色地道:“趙老粗,在號裡你是新人,排名最後,以後在號裡就叫你趙老幺。號裡有四個殺人的,三個搶劫的,都是些牛人。剛纔你沒有打贏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東城的光頭老三就是被他割了脖子。”
師爺眼見着鮑騰講起話來有收不住的兆頭,湊在耳邊道:“老大,要吃飯了。”
早上起牀,趙老粗痛定思痛,徹底轉變了態度,主動往鮑騰身邊湊,他站在鮑騰鋪前,臉上帶着討好的笑容,道:“老大,昨天是我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會跟我計較吧。”
師爺此時看出鮑騰是有意囉唆,雖然不明白什麼原因,也沒有多問,兩隻眼睛不停地轉動。
嶺西第一看守所是省模範監獄,於近年做過大的修建,高牆電網鐵窗,三道鐵門,武警站崗,可謂鐵壁銅牆,要逃出去談何容易。在這兩天的交談中,侯海洋還沒有聽說過越獄的先例。
又是幾下“噹噹”聲響,侯海洋忍不住,欠了欠身,問鮑騰道:“老大,他們在砸什麼?”
便池洗得很乾淨,沒有異味,反倒是鋪上一羣光頭散發着陣陣異味,與養在圈裡的豬十分相似。他憋氣地想道:“老子一世英名,沒想到在‘嶺西一看’全毀了。以後被手下兄弟知道我天天刷便池,誰他媽還會聽我招呼。幸好這裡面沒有道上的兄弟夥,等到離開以後,老子一定要報復。當務之急還得和這裡的老大搞好關係,好漢不能吃眼前虧。”深夜班十分難熬,幾隻飛蟲和蛾子在白熾燈上盤旋碰觸。趙老粗強打着精神,仍然抵擋不了濃重的睡意。他的眼皮不停下垂,醒來後,強撐一會兒,又慢慢往下落。在與眼皮不停地搏鬥中,天亮了。
“號裡講究人性化管理,爭取每個人都要有手紙,洗澡要有香皂,生病要有藥片,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要花錢。我是勞碌命,原以爲到了看守所要輕鬆一些,誰想到還是給大家當管家。真想什麼事都不做,可是李所長又死活不答應。你是鐵州老大,肯定身家不菲,花點小錢到看守所上賬應該是九牛一毛,不,是萬牛一毛,什麼時候到看守所上賬,讓兄弟們沾點光。”鮑騰說到這裡,身體稍向後仰,目光炯炯地盯着趙老粗。
侯海洋遲疑地道:“趙老麼是社會上混的,逼得太急,會不會出事?”
鮑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這人的心理素質倒還不錯,到現在還有好奇心。砸斷鉚釘,取下腳鐐,就要用尼龍繩捆綁手腳,交給法警以後,辦完移交,就沒有看守所什麼事,由法警直接帶到刑場。砰一聲,吃一粒花生米,你就與這個世界再見了。我在‘一看’是第四次聽到噹噹聲了,四條人命歸天啊。”
趙老粗聽到砸鉚釘的聲音,被嚇得兩腿發軟,張着嘴巴,整張臉變了形。
韓勇等人打暗拳已經形成了套路,拳打腳踢之後,幾人一起停手,慢條斯理地坐回到板上。
師爺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見到趙老粗的神情,他不動聲色地回到板上,坐在鮑騰身邊,小聲地與鮑騰咬着耳朵,道:“趙老粗還沒有服,這人性子野,不打服恐怕要惹亂子。”
回憶往事,增加了侯海洋求生的慾望:“我一定要出去,美好人生纔開始,不能就這麼完了。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我絕對不能束手就縛,正道不行就得走歪道,公安破不了案我就越獄。”
他後面這句話聲音有意放大,號里人都能聽得見。
侯海洋從小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之下,養成了讀書的習慣,號裡單調無聊,能有一本書,日子就要相對容易些。他摸着略爲粗糙的封面,就彷彿在他鄉遇到了故知,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儘管困難重重,機會渺茫,“越獄”兩個字仍在侯海洋腦中不斷重疊和堆積,形成一條通往自由的金光大道,這個新想法讓侯海洋激動起來,驅趕走不斷襲來的慾望。
到了七點,《新聞聯播》開始,趙老粗的苦日子這才結束。連續勞累,忍飢捱打,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瞧着電視畫面就打起了瞌睡。
戰鬥時,侯海洋心思清明,他朝便池方向急退幾步,在監控盲區停下來,突然出手抓住趙老粗手腕,猛地側身反扭。
任何一個行業的領軍人物都是情商或智商出類拔萃之人,混社會的大哥同樣如此,趙老粗的囂張氣焰被打掉以後,便明白了自己的真實處境。此時,他後悔剛到號時頭腦發熱,還沒有丟開鐵州老大的架子。架子是虛貨,在鐵州能嚇唬人,在“嶺西一看”206就變得一錢不值。
“有本事一個打一個。”
鮑騰能夠冒充高官詐騙,掩飾功夫自然相當了得,娓娓地道:“昨天的事是必須要這樣辦的,管着這個號,天天吃喝拉撒這麼多事,不立規矩怎麼行,你是當過老大的人,你說是不是?”
越獄就是來自海上妖女的歌聲,充滿着誘惑,侯海洋從這一天起開始思考越獄的細節,有了想法,在看守所的日子就不是太難過。
他的左邊睡着韓勇,右邊睡着小雜役娃娃臉。娃娃臉的位置原本屬於臭蟲,臭蟲與侯海洋發生衝突以後,臭蟲受到懲罰,睡覺位置朝便池方向挪動一個位置,娃娃臉便佔據了臭蟲原來的位置。
鮑騰用手指着侯海洋道:“趙老粗別狂,你敢不敢和他打?”
翻身過後,侯海洋就要面對着韓勇。
看守所燈光明亮,二十來個光頭漢子睡在通牀大鋪上,旁邊還有兩個值班人,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慾望高漲到身體爆炸,侯海洋也不會自慰,這是他作爲有尊嚴男人的底線。
侯海洋初入看守所,急於在號內的上鋪集團站穩腳跟,加上他膽氣甚豪,根本沒有把趙老粗放在眼裡,便將事情答應了下來。
值班民警對號裡的事情心知肚明,見沒有什麼大事,告誡道:“鮑騰,你得把號裡管住,別鬧事,少給我惹麻煩。”
趙老粗不敢與侯海洋對打,但是他並不怕韓勇,擡頭罵道:“狗日的欺人太甚。”兩人你一拳我一腳噼啪地打了起來,在單對單的情況下,韓勇依然佔不到便宜。青蛙等人見勢不妙,一擁而上,將趙老粗按在地上。
韓勇是唯恐事情鬧不大,他走到便池邊來督工,看了幾眼,大聲嚷嚷道:“趙老幺,擦便池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要用抹布把每個地方都擦乾淨。陳財富,你來教趙老麼,擦不好就左右互搏。趙老幺,你不懂什麼叫做左右互搏吧,我來教你,就是你和陳財富互相打耳光。”
鮑騰接着道:“立了規矩不執行就是白搭,你說是不是?”看着趙老粗點頭,繼續道:“206是文明號,你按着規矩來,自然沒事。不按規矩來辦,不僅是我不容,大家都不容。”
《新聞聯播》在頭頂用一成不變的語調播出,趙老粗坐回便池邊,盤着腿喘氣。十來年裡,趙老粗欺負了很多人。來到嶺西第一看守所,他被另一羣暴徒隨意蹂躪。他在痛恨這羣暴徒的同時,意識到在狹窄封閉的環境之中,所有信息和社會關係被割裂,沒有錢、沒有小弟、沒有關係,依靠個人的力量,無法對抗暴力團伙。
侯海洋將娃娃臉搭過來的腿搬回去數次,終於不耐煩了,當娃娃臉的大腿又橫過來時,他用手敲了娃娃臉腿上的麻筋。娃娃臉吃痛,睜開眼睛後看清左右情況,趕緊賭起身體,雙腿並在一起。
趙老粗已經被打得灰不溜秋,老大的威風就耍不起來,猶豫一會兒,還是蹲了下來。
虎落平陽被犬欺是痛苦的事,作爲橫行鐵州的流氓他自有一種狠勁,不願意輕易服輸。剛纔是疏忽大意才被一腳踢飛,此時他吸取經驗教訓,就想利用狹窄的空間,用力量與對手近身打鬥。
五拳下去,趙老粗是街頭混混,有一股子狠勁,硬是咬着牙沒有叫,只是捧着肚子躺在地上,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朝外流。
侯海洋昨晚剛想過越獄,今天早上又開始猶豫,可是“咣咣噹當”聲音就如敲在耳邊,震得耳膜發痛,讓他堅定了越獄的決心:“關在看守所,如果不想辦法逃出去,遲早要吃槍子,這就是活人被尿憋死,我必須要逃出去。”
侯海洋和韓勇並排而睡,頭靠頭,腿靠腿,難免要碰到褲上的黏稠物。他翻過身,身體朝着娃娃臉方向稍稍移動,誰知臭味又撲鼻而來。
這些年來,手下的兄弟還是做了好幾條血案。雖然這些血案並非自己授意,或者說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可是作爲龍頭老大,若是下面兄弟夥不耿直,把事情朝身上推,自己還真說不清楚。警方顯然認爲自己要爲一系列案件負責,否則也不會異地關押。
趙老粗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才推開被褥,靠着牆站了起來。這一頓黑拳打在身上基本不見傷痕,可是疼痛全在身體內部。
鮑騰從枕邊摸了一本書出來,丟在侯海洋身邊,道:“今天蠻子有功,獎你看書,看完以後,到我這裡來換。”
侯海洋控制着手上力度,以免趙老粗手臂關節脫位。儘管如此,鑽心般的疼痛讓趙老粗忍不住叫了起來。
“當,當、當”的敲擊聲不斷,每一下都擊打在老號的神經上面。侯海洋問韓勇:“他們在敲什麼?”韓勇臉色變得格外蒼白,道:“今天又有人要吃花生米。”
趙老粗坐在便池旁邊,恰巧看到侯海洋擡手捶了娃娃臉,只可惜兩人沒有打起來。
鮑騰心裡明白,不管趙老粗如何表現,他在號裡的日子都將特別艱難,這其實也是官方的意思。官方認爲,在裡面過得難受,說不定會對偵辦趙老粗黑惡勢力案件有意想不到的好處。鮑騰領了尚方寶劍,自然要有意壓制這個黑老大,要讓這個黑老大日子難過。其實就算是組織上沒有要求,作爲206的雄獅,他必然會保護自己的地盤,絕對不會讓當過老大的趙老粗有篡黨奪權的機會。
鮑騰注意到這個細節,他皺了皺眉頭,沒有出聲。
鮑騰不爲所動,道:“給你行個方便,誰又給我行方便?你守着規矩,慢慢熬日子吧。”
娃娃臉睡覺很不老實,總是喜歡將腿像螃蟹一樣橫行着,這種姿勢在普通牀上尚可,在看守所的鋪上就容易侵犯其他人。
鮑騰問報時員:“現在是啥時候?”
青蛙在趙老粗手下吃了大虧,感覺很是丟臉,在打胃錘時,憋足了勁,拉開了架勢猛打。
趙老粗脖子粗,手腕粗,是一個很蠻的粗胚。相較之下,侯海洋高大卻單薄。
鮑騰仰着頭,笑嘻嘻地道:“報告,沒有做什麼,大家看電視。”
侯海洋見趙老粗認恐,沒有過分刁難他,走到一邊。
鮑騰神色黯淡,隔了一會兒,才道:“這是敲腳鐐的聲音。手銬和腳鐐不同,手銬有鑰匙,腳鐐是用鉚釘鉚接。戴的時候套在腳脖子上,中間釦眼裡穿過一根鐵鉚釘,用鐵錘子將鉚釘砸扁,腳鐐就被鎖死了。平時走路就要發出嘩嘩的聲音。”他看着滿屋的光頭漢子,道:“屋裡這羣人至少要有好幾人戴腳鐐,唉。”
侯海洋道:“就算死,我也得死個明白,不想當糊塗鬼。”
韓勇翻身起來,正好與侯海洋的目光相對。他咧着嘴傻笑,然後將手越過侯海洋的身體,要在娃娃臉衣服上揩黏稠物。娃娃臉明知韓勇在做什麼,可是不願意與其發生矛盾,便閉着眼假裝睡覺。
師爺沒有參加打架,他站到窗下,豎起耳朵聽動靜。當腳步聲傳來,道:“散。”青蛙、韓勇等人配合默契,眨眼間回到鋪板上。
剛開始混社會時,面對“大哥”或是警察等強勢人物,他必須要掛着討好的笑容。後來混出了名堂,成了財大勢厚的老大,討好笑容便消失了,他學會了一種盛氣凌人的冷笑,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給人的感覺高深莫測。此時重新掛上討好別人的微笑,居然還是得心應手。他臉上表情偶爾會露出一絲浄獰,浄狩一閃而過,恢復成笑容。
憑着經濟實力來說,在看守所上賬確實是萬牛一毛,趙老粗尷尬地搓着手,道:“這點錢倒沒問題,只是誰都不知道我在‘嶺西一看’,沒有辦法送過來。”
鮑騰面容一整,擺出公事公辦的撲克臉,爲難地道:“在我們這個號裡,窮人最多,難道還要一貧如洗的人來補貼鐵州老大,過分了吧?爲什麼大家都能上賬,你神通廣大,連這點屁事都辦不了?”
張滬嶺學歷比侯海洋高,見識比侯海洋廣,錢比侯海洋多,人脈比侯海洋厚。但是,侯海洋比張滬嶺更有毅力,更加堅韌,更有行動力。面臨死亡威脅,沒有灰心失望,毅然作出了越獄的決定。
監舍夜裡不關燈,侯海洋平躺在板上,瞪着眼睛看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不少痕跡,變幻成各種形狀,有人形,有鳥獸。在童年,侯海洋最喜歡長時間觀看天花板痕跡,腦海中充滿千奇百怪的想象,還可以編成一個又一個連續的故事。
韓勇不以爲然地笑道:“蠻子,我沒有揩在你身上,何必管閒事。”他往回抽手,不料侯海洋手如鐵甜,他沒有抽回來。
趙老粗忍氣吞聲地蹲下來開始抹便池,由於肚子上長着一圈肥肉,蹲着費力,便飢在地上抹便池。
有了任務,時間便過得快了,轉眼到了吃飯時間。
趙老粗停止了掙扎,沮喪地道:“媽的,打不過你。”
“不,老子要讓他們去洗廁所,洗最髒的廁所。
韓勇身上的雄性荷爾蒙似乎有一種魔力,將侯海洋年輕身體裡雄性荷爾蒙也勾引了出來。侯海洋緊閉着眼睛,腦子裡滿是秋雲的影子,有坐在竈臺前紅彤彤的臉,有在簡易浴室洗澡時的誘人曲線,有在牀上的四射活力,往日的火熱纏綿如一顆顆深水炸彈,炸出了最深層次的慾望,一股一股慾火在腹部竄動,讓他的身體燃燒起來。
挑選侯海洋來收拾趙老粗,雖然是臨時起意,卻也深有針對性。侯海洋打過趙老粗,由他來管阻力最小。更關鍵的原因是侯海洋和李澄有關係,即使有點出格的事情也不會闖大禍。
管教看到趴在地上的嫌疑人,問:“趴在地上的,叫什麼名字,剛纔做什麼?”
趙老粗經受了多次皮肉之苦,終於承認了現實,他在娃娃臉指導下,開始撅着屁股擦洗便池。娃娃臉知道趙老粗強悍,並不敢得罪他,風水輪流轉,明天到哪一家還真說不清楚。他勸慰道:“進了‘嶺西一看’,裡面的人至少都有十幾年刑期,等到出去不知猴年馬月。就算你在外面是大哥,現在身邊沒有小弟,還不是光棍一條,大家誰怕誰。”
趙老粗從地上爬起來,悶聲道:“我叫趙兵,正在做俯臥撐,鍛鍊身體。”在看守所裡有許多潛規則,犯罪嫌疑人之間發生矛盾都在內部解決,若是捅給了官方,則犯了大忌,會成爲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公敵。
鮑騰只曉得侯海洋能打,也沒有想到如此能打,他壓抑住驚訝,對不停揉手臂的趙老粗道:“還有什麼話說?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206都得盤着爬着。”
在走回鋪板時,號里人都在躲着他的目光。在他們心中,青蛙和韓勇打架最兇,但是這兩個都打不過趙老粗,而侯海洋打得趙老粗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這讓他們都有些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