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如勾。
透過高麗紙,可見院外的樹影斑駁。
若素側着身子,一眼望去,那模糊的景象像是看不穿的世道。
她也算是個有幸之人了吧,得天垂憐,重活一世。
可饒是看似心知肚明的一切,還是有她意料之外狀況,除了品性古怪的遠哥兒,褚辰的屢次出現也成了她不知如何處置的孽緣。
她畢竟不知真的白若素!
如此這般輾轉反側,直至翌日一早,若素才淺淺的睡去。
眼下已是八月,再過幾日便就要到秋闈了,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分三場舉行。
也不知遠哥兒的八股破題可進展了?上回聽喬魏氏提及,他是今年貢生裡頭頂尖的,想必若是不出意外,定能考中。
若素難得早起,她讓巧雲拿了小繃過來,接着繡‘狀元及第’的圖案,上面童子的輪廓已經可見。
“表姑娘,白家大管家在外頭,說是有事要對您彙報。”秦香端了玫瑰花露水進來,看着若素繡的花樣,笑道:“姑娘這手藝倒是沒的說的。”
若素放下小繃,擡眸看着外面,天也才大亮而已,潘叔要不是有什麼急事,也不會這個時候來找自己。
她遂道:“請潘叔去花廳稍坐,我一會便過去。”若素對巧燕吩咐道。
秦香用花露水給若素洗了臉:“聽容嬤嬤說,姑娘和淑妃娘娘長的很像呢。”
若素望着銅鏡中的自己,淡淡一笑:“這話今後不要再提了,淑妃娘娘千金之軀,豈是你我這些人可以妄加議論的。”
聞言,秦香也察覺到了自己所言有誤,對若素又多了幾分喜歡,心道就連大小姐也抵不上她的聰慧呢,這樣的女孩兒又怎麼會真的喜歡上有婦之夫?
若素洗漱一番,剛踏入花廳,便見潘叔一個勁的來回踱步,神態焦慮。
“小姐,出事了!”潘叔見着若素,便看口道:“大人不在京上,這事老奴是實在沒辦法纔來找您的。”
若素坐在石凳上,給潘叔到了茶,方道:“潘叔先彆着急,有事慢慢說。”急也沒有用,已經發生的自是無法挽回了。
凡事泰然處之,靜心而論纔是正理。
潘叔上前,並沒有坐下,而是微弓着身道:“是這樣的,城郊那處田莊昨個兒出了人命,衙門裡的官爺已經抓了阿慶去問話,阿慶是老奴看着長大的,他斷然不會做出殺人的行徑,小姐,您看這如何是好?”
阿慶是白家族裡的人,算是潘叔的遠親,因自幼雙親不在,他便跟着潘叔來京城拾荒,後來找到了白啓山,才得了安生。阿慶沒什麼本事,又是個木納的人,於是潘叔就把他安頓在了田莊裡幫忙打雜。
若素聽了潘叔一番話,算是得知原委,她思忖了片刻說道:“潘叔莫急,阿慶既是被衙門的人抓了,想必也沒有那麼快定罪,我先與你去一趟田莊吧。”總歸是要找個機會去的,擇日不如撞日。
也不知爲何,潘叔在若素的身上看見了已故夫人的影子,哪裡還是個未及笄的小姐,說話間那股子淡漠超然的氣度不是一般女子能學會的。
他不由得當真稍稍放鬆了心情。
近日諸事不利,有關文天佑的流言蜚語倒是一時止住了,有人以爲她是急中生智,尋了自救的法子,纔出此言。也有人當她是年幼,又無過庭之訓,全當是看了笑料了。至於喬大爺和喬二爺更是不當回事。而喬家女眷向來不喜她,若素也不在乎多出一份敵意來。
對於不在意的人,就算他們翻了天了,還也不過是場鬧劇。
若素精神不太好,自然沒了食慾,巧雲備了一份冰鎮的酸梅湯帶上了馬車。
除了巧雲一個大丫頭之外,若素還帶了兩個護院和幾個粗使的婆子,巧燕則留在了西廂院,她話多,最易惹事。
至於秦香,雖是喬魏氏的人,若素只信她七分:“秦香姐姐留在院中看着藥罐,外祖母的藥膳還是由你親自照看,我才能放心。”
秦香猶豫道:“姑娘,老祖宗個交代過,您去哪兒,奴婢就得跟到哪兒....”
她話音未落,若素已經出了月門。
秦香翹首望了望,忙回東院彙報於喬魏氏。
“素姐兒去料理白家田莊的事了?...也好,她早些長大成人,我也能安心些。”喬老太太心裡十分清楚,她護不了若素一輩子,與其依仗男子,還不讓她自己羽翼豐滿。如此,今後才能守得住她的男人。
未出閣前歷練一番也是好的:“白家如今也只有她這麼個主子在京上,也難爲她了。”喬魏氏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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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維馬車上了官道便開始搖搖晃晃。
巧雲低眉斂目,一語也不敢發,小姐今日讓她同乘馬車,且沒有帶巧燕,這....定是有事要問她了。
可她不是已經盡數交代過了麼?
“味道不錯,也是他交代給你做的?”若素小口嘗着青銅細頸壺裡的冰鎮酸梅,眉眼沉靜的問道。
巧雲當即驚愕:“小...小姐,奴婢...奴婢知錯了,這酸梅湯雖是從寶月樓的廚子那學來的,可...可奴婢是真心爲小姐好的。”
若素又接連喝了幾口,入口帶着淡淡的酸甜,卻也甜而不膩,像這樣的時節極是開胃。
她道:“他還讓你做什麼了?”
不知己知彼,怎能戰勝那僞君子!
好一個堂堂太傅大人,惦記誰不好,惦記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他倒是不知羞燥!
越這般想,越感覺自己像是旁人養大的童養媳,若素上輩子受夠了被人利用,低人一等,凡事遵從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被任何人控制!
再也不想......
巧雲看着自家小姐,既不像生氣,又不像若無其事,心中十分沒底,她小聲道:“其實...小姐的衣食住行都是他安排的,就連...”
“說!”若素冷冷道。
巧雲被嚇着了,忙道:“就連小姐每日必用的羊**杏仁茶也是世子爺特地交代的,說是您身子底薄,不好生將養着,活不過十六!”
若素剛喝進的酸梅湯差點噴了出來,她自然不會知道白若素上輩子只活到了十六。
“小姐!小...小姐,奴婢說的都是實話,求您不要趕奴婢走,奴...”巧雲說着,就哭了出來。
若素扯開車簾,讓自己透了透氣。
她以爲這輩子總歸還是會一個人的浮世清歡,可...
然,世態涼薄,她不去想,也不敢想。上輩子,文天漠就是最好的例子,往日誓言噹噹,臨了了還不是空歡喜一場。
自古女子都是依附了男人生存,可她偏就不信了!縱使此生孑然一身,也要隨了自己心意,後院爭風吃醋的日子實在不是她想要的。
在若素的眼中,除了父親白啓山之外,還從未見過沒有三房四妾的男子。
而褚辰那樣處於雲端之上的人,想給他暖牀解夢的女子該是門可羅雀吧!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趕你走了!”若素一邊腹誹着褚辰的‘居心叵測’,一邊對巧雲吩咐道:“下次不管他問什麼,你皆回覆本小姐一切安好!”
活不過十六?!且看着吧,這輩子定要壽終正寢。
馬車行了兩個朵時辰後,便在一處驛站歇下。
潘叔吩咐東來和東去二人去買些糧草和水,這種日頭趕路,饒是千里良駒也是扛不住的。
馬車停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榕樹下,若素坐在馬車裡能聽到蟬鳴鳥叫,比起喬府的四方天地,倒是愜意極了。
“小姐,奴婢備了松仁餅,您早膳吃的少,將就着用些吧。”巧雲取了一條幹淨的錦帕從攢盒裡包了一塊松仁餅出來,態度誠惶誠恐。
若素接過帕子,嚐了口後淡淡道:“你是我的丫頭,又是個衷心的,我斷然不會像旁的主子,一個不順意就把你發賣了去。再者此事你也是被褚辰逼迫,從今往後你若只認我這一個主子,我也不會虧待於你,你家中之事,我尋了機會就讓潘叔去處理了。”
先給了巴掌,再賞塊糖最是能收買人心。
巧雲淚珠子落了下來,看着自家小姐感恩戴德道:“奴婢省得了,今後一定盡興伺候小姐。”
馬車的簾子拉開,有和風吹了進來,這時,一行騎着高頭大馬,帶着瓜皮小帽的布衣男子從官道慢慢靠近。
而尤爲顯眼的卻是唯一一個沒有戴帽,髮髻上插了一隻竹簪的男子。
這人長着一張消瘦的臉,高挺的身軀,若素一眼就認出他來。
忘川!
賭坊的神篩子手!
他怎麼會在這裡?
東來和東去訓練有素,見有人靠近馬車,二人皆是匆匆而至,護在了若素馬車旁。
潘叔對這一行看似行腳商販的男子道:“勞煩各位於他處歇息,我們家主子怕吵。”馬隊的靠近,引起了漫天的塵埃。
忘川看了一眼華蓋青帷的馬車,再看馬車周圍是幾個粗使的婆子,便知馬車內定是哪家的小姐,難怪這老翁要讓他們一行人避開。
再一看,那馬車簾子裡露出的一張小臉,忘川劍眉一皺,這雙眼睛實在是眼熟的很。
幾乎是一瞬間,若素和他四目相對,見他脣角勾着笑,心中雖不確定,但忘川給她的感覺就是一個世外人,能看透一切的因果是非。
“我找你好些日子了,沒想到....”忘川頓了頓才啓齒,那日在賭坊的黝黑少年竟是個女兒家。
忘川的話令得若素一凜,同時也尤爲震撼,旋即若素透過微開的簾子淺笑道:“讓你見笑了。”
誰家的姑娘會打扮成那樣去賭坊下注?
着實是‘見笑了’。
忘川似乎並沒有多大的震驚,更沒有貶斥若素非淑女的做派,他對身後的人低語了幾句,那行人便紛紛去了驛站的另一頭,給若素留了一片清靜。
“呵呵...白展堂?小姐好名字?”既然女扮男裝,名字定然也是假的,忘川看似隨口一說。
若素回道:“彼此彼此。”這世上哪有人真叫‘忘川’的?她博覽羣書,也未見過姓‘忘’的!
“哈哈....小姐果真不是尋常人,不知....”忘川仰面大笑,來到這個世界十餘載了,無盡的孤寂令得他期待着尋着‘同類’,只是...他不知若素到底是誰?又是否會與他所想的一樣。
自那日後尋‘他’多日無果,京城中還真沒有皮膚黝黑,且又是奇才的少年。
原是她藏的太深了。
這個世界與他來的那個世界是不同的,忘川收回了方纔的話,勒緊了繮繩抱拳道:“在下還有要事,且先走了,若是有緣再見,小姐保重。”
若素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一語畢,忙是放下了簾子,幸好沒有帶上秦香,這事要是傳到外祖母耳裡,指不定她老人家又會憂心了。
巧雲努了努嘴,一雙眼睛盡是是不知所措。
若素看了她一眼:“無事,你儘管與褚辰說了便是,讓他知道我絕非良善,也並非循規蹈矩的深閨小姐,既然他想知道,那就讓他徹底知道了去吧。”
巧雲抿了抿脣:“奴婢....奴婢省得了。”
稍作歇息,馬車再次駛向官道,又過了一個時辰,便可見出了穗的高粱和滿地的玉蜀黍了。
無邊的曠野中,風吹起來是滿目的綠色波浪。
白家的田莊不一會功夫就到了,馬車一停,便有莊頭上前恭迎:“小姐大駕光臨,奴才怠慢了。”
那莊頭約莫四十來歲,長的虎背熊腰,一臉的貪-欲之相,他就是古世仁,白家田莊僱傭的莊頭。
若素目光清冷,從他的眼中看出了他並沒有把自己當回事。
表面功夫做的太好,細微的表情還是能出賣一個人的真實所想。
田莊裡出了人命案,他竟如此輕鬆,甚至是眉飛色舞?
當真把她這個正經小主子不當回事了吧?
若素淡淡道:“無礙,我不過是來隨意看看。”她臉上的漠然和超出年紀的孤傲倒是讓古世仁微微一驚。
不過片刻,他又嬉笑着領了若素去了田莊裡的一處宅子。
一路上可見綠油的莊家,因昨個兒出了事,田地裡沒有農家做活。
不一會就到了一處四合院,院裡種着一株碗口大的楊奎,裡屋有炕頭,比不得京城宅院,倒也可以安息幾宿。
“小姐稍等,奴才這就讓人上茶。”古世仁躬身道,十分的奴才樣,這樣的人沒有送進宮裡淨身倒是可惜了。
巧雲將東坡椅擦拭乾淨,才扶着若素坐下,馬車勞頓,她這小身板倒真是乏了。
少傾,一個穿着葛花粗布衣裳的女子端着漆盤走了進來,女子梳了婦人髻,頭上簡單的插了一隻茶花,模樣消瘦的很。
若素突然抓住了巧雲的手,再度朝那女子看去。
這不是前世伺候過她的青墨麼?她怎麼會淪落到白家田莊裡?
“還愣着幹什麼!快給小姐上茶。”古世仁對青墨喝道。
青墨似乎很是畏懼古世仁,連連點頭,嘴裡‘嗷嗷’了兩聲,便將茶端到若素面前,她手上那道燙傷尤爲醒目。
若素記得是喬若婉用燒爐子的火鉗燙上去的。
青墨是陶氏和喬若婉安插在她身邊的丫頭,時日久了倒也對她生了衷腸,竟引得喬若婉極爲不滿,屢次找她麻煩。
“站住,擡起頭來。”若素說道:“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青墨一怔,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古世仁的臉色,見他沒有意見,便擡起了頭。
果然是青墨!
如今,她雖面色蠟黃,身子骨也似乎大不如前,若素還是認出了她。
“嗷嗷....”青墨支吾了幾聲,什麼也說不出來,又悄悄低下了頭去。
她啞了?
怎麼好端端的人會啞了?這纔多久?若素算了算她死後也才小半年的光景!
當真是物是人非!
“小姐莫怪,她是奴才五個月前花了幾兩銀子買來的小妾,就是不會說話,其他倒是極好的。”古世仁咧出一嘴的黃牙,好像覺得自己得了多大的便宜。
若素抓住巧雲的手越來越緊。
青墨被賣了?喬若婉!你夠狠啊!
“哦?是麼?你花了幾兩銀子買來的?”若素好聽的嗓音這時卻是極其的冷。
“不值錢,她就是一個啞巴!”古世仁回道。
若素無意間看見青墨手腕上的淤青,突然冷笑道:“既是不值錢的玩意,本小姐就跟你討要了去,古莊頭可有意見?”
古世仁一聽,嘴角不停的抽搐,他倒不是捨不得幾兩銀子,倒是青墨這女子生的水靈,比他見到了鄉下姑娘要滋潤的多,他這個年紀得了這樣的寶貝兒,夜夜抱着她尋-歡都嫌不夠的,要不是他那正妻狠厲,又藏了家中銀子,他倒是不介意把青墨給扶正了。
若素話音剛落,青墨噗通跪倒在地,朝着若素連連磕了三個響頭,之後便是喜極而泣的點頭。
可見她有多想離開這個地方,離開古世仁!
“你這個賤人,老子待你還不夠好麼!你轉眼就想走,我讓你走!”古世仁言罷,便有上前動手的意思。
若素忙喝道:“放肆!來人,把古世仁給我壓起來。”她說着,讓巧雲撫起了青墨,又讓東去把田莊的賬本翻了出來。
有這樣的莊頭,必有背後的鬼蜮伎倆。
“小姐...您這是作何?奴才不曾犯錯,您不能這麼對我!”古世仁語氣變得不太友善。
白家已是落敗,一個十二歲的女娃子還想在他的地盤撒野?
“我怎麼不能這麼對你了?東來,古世仁既是不信本小姐的狠厲,你就讓他信服一次!”若素表情尤爲冷冰道,看着青墨的現狀越發的氣結。
本是花兒一樣的女子,被折磨成樣子?
東來應下,將古世仁拖到院中,拳打腳踢的一頓,纔將人再度拎了進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