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媽聽到一個“走”字,想到丈夫沒了,更受刺激,瘋了一樣撲上來。地上摔的碎玉片子扎到她衣上,她也像沒有知覺。就這樣帶着滿身狼藉,抱住項城郡王妃的裙角,低下頭哀哀的苦求:“不抓到兇手,我就不走,我就走這兒……。”
驟然知道丈夫沒了,而又是在當差的地方上沒的,奶媽申氏神智亂了大半,不管什麼話都往外面說:“我這輩子只靠着你了,我的王妃,我奶你的時候,可把自己的孩子丟下來……如今死的是你的奶公公……。你不能不管啊。”
項城郡王妃倒不是厭煩上來,她是面對申氏的這瘋模樣害怕起來。試着抽抽自己讓申氏拽住的裙角,卻讓她握住像生根似的扯不動。又聽到申氏絮絮叨叨,什麼奶公公,奶你這些話全出來了,項城郡王妃讓逼得勃然大怒,對着幾個見到奶媽瘋樣子不敢用力扶的丫頭們罵道:“你們全死了嗎?還不快着點兒!”
丫頭們都生長在內宅裡,有的從沒有見過這樣瘋的模樣兒。再加上這是一個熟悉的人,申氏平時還是和藹親切的,身爲王妃奶媽,還時常爲犯錯的下人求個情什麼的,算是這府裡半個老封君。
一下子變成另外一個人,丫頭們有憐惜她的,心想可憐她死了丈夫,就又推想到自己家人身上,自己的家人也在府內外當差,要是遇到這樣的事情,誰不想一樣的去磨着郡王妃出頭,抱這樣心思的人,自然是不出力拉扯申氏走的,反而她對着王妃哭得更兇些纔好。
而另外幾個丫頭裡,有的則是懼怕,有的又和申氏舊日不好,心想讓她對着王妃沒完沒了的胡說去吧,讓王妃煩她纔好,抱着這樣的心情,她們也不出力拉扯。
直到項城郡王妃發了脾氣,眼角惱得更斜上去,丫頭們纔不敢再耽誤,走上前來。
對瘋子說道理,就像和牛彈琴。
好幾個丫頭是扯得動申氏,可卻掰不開她的手指。十指捏緊得關節發白的手指像鑲在項城郡王妃衣裳裡,怎麼扭都不分開。
還要聽着這半瘋的人哭聲更大作:“王妃,我可是侍候最久的人……”吃她的奶長大,總是有感情,項城郡王妃幹瞪着眼說不出話。
申氏那張涕淚滿面的臉,又讓她犯惡心。一個好好的人變成這模樣,項城郡王妃更把桌子氣得一拍,對適才來回話的的人道:“陳留郡王妃那賤人欺我太甚!”
回話的人嚇了一跳,心想這已經瘋了一個,王妃您可不能跟着再發瘋。他是跟項城郡王的人,有事情是不會對郡王妃直接回話的,就像伍掌櫃的暗算寶珠和念姐兒,項城郡王不在家,他就不用往郡王妃這裡討主意,自己直接做主就行了。
這件事情之所以回到項城郡王妃這裡,就是因爲死的人裡面,有她的奶公公。不然陳留郡王府上發難,項城郡王妃還不見得知道。
項城郡王不在家,回話的人不能讓郡王妃因爲生氣,而把接下來的事情弄得更糟。見項城郡王妃在罵陳留郡王妃,那個人心想能這樣怪嗎?
就不能陳留郡王妃府上也和我們府上一樣,郡王妃不見得就當家?
我們府上王妃只能當一部分家,對外的籌劃與舉動,郡王妃幾乎是不知道的。在這個地方,那個人對自家郡王妃小小鄙夷,男人們在外面的事情,怎麼能讓你件件知道?
再說項城郡王妃遇事兒就矛頭直指陳留郡王妃的意思,項城王府中是個人都知道。
還不是因爲郡王喪妻以前,有求娶輔國公長女爲平妻之意;也許郡王求親的心意太誠,結果把老天感動,前任項城郡王妃染上時疾,那一年死的人也不少,這一點上項城郡王沒有嫌疑,他和髮妻恩愛還是頗有的,那王妃一命嗚乎,項城郡王就成了自由人。
在這個地方上,項城郡王頗讓輔國公和知情的人瞧不起。他在髮妻去世沒有三個月,就和輔國公有求親之意。
輔國公怎麼能答應,雖然項城郡王是私下裡和他說起這事,但髮妻駕鶴沒有百天就動花花腸子,輔國公是這樣回的:“當岳父的可就寒心了。”這話勾起項城郡王的慚愧,讓他打道回府。
輔國公送他離開後,越想這事情越生氣。尊貴身份的郡王,居然能幹出這種鼻子臉都不要的事,輔國公對項城郡王的看法就是:天良喪盡。
他回來當成笑話對自己母親說了,陳留郡王妃還不到十歲,就在旁邊聽着,把這事情記在心裡。
等陳留郡王從軍中回來,恰逢過年他來拜年,郡王妃就把這事情當成笑話告訴他聽。陳留郡王比郡王妃大出去好些,他聽出來這事情的嚴重性,從此以後兩家郡王就更不和。
陳留郡王本就有少年名將之稱,在軍功上就更壓項城郡王。一年兩年的項城郡王不敵,但他不死心,還一直等到陳留郡王妃出嫁以後,才選了又選,迎娶如今的項城郡王妃。
這樁求親的事兒這方圓地界上盡人皆知,項城郡王妃在成親前就知道。成親後她沒有盡得項城郡王的寵愛,就七怪八怪的把原因怪在陳留郡王妃身上,疑心項城郡王還想着她。
女人的嫉妒,本就沒有道理可言。
要說盡得丈夫寵愛這話,陳留郡王妃也不見得是。她有三個孩子,還不敢怠慢地爲自己丈夫年年選良妾,雖然陳留郡王沒睡過的佔一半以上,但這事也說明陳留夫妻也是“相敬如賓”。
可項城郡王妃不看這些,她只牢記項城郡王是失去“心愛的人”,才娶的她。她有一點兒不如意,就認爲自己丈夫還陷在舊情中。
就是項城郡王新收用的丫頭,新納的妾,項城郡王妃也能創造無限奇蹟,在她們身上找出與陳留郡王妃相似的地方。
這一回,她死了奶公公,就毫不猶豫地又恨上陳留郡王妃。
回話的人怕她一味的嫉妒作出不當舉動來,在聽到項城郡王妃罵陳留郡王妃時,回道:“這事情不見得就是針對您的,陳留郡王府上也不認得您的奶公是誰?”
項城郡王妃還沒有回話,奶媽申氏聽到“奶公”這兩個字,更瘋癲若狂,嚎叫道:“她就是衝着王妃來的,就是這樣,不會有錯……”
扶她的丫頭們嚇得魂飛魄散,心想這位別再添油加醋吧。就對郡王妃回道:“申媽媽捏得緊,唯有把這衣裳剪開,才搬得動她。”
“只能這樣,”項城郡王妃無奈。
取來剪刀,把項城郡王妃讓申氏握住的裙角剪斷,幾個丫頭才把申媽媽搬出去。
聽着那一路慘嚎聲遠去,項城郡王妃對着斷開的衣裳氣急敗壞,尖聲叫出來:“給我叫郡王的先生們來!”
“郡王妃息怒,這事還是等郡王有信回來再作決議!”回話的人最怕哪一齣,這就出來哪一齣。明知道沒有理智的女人攔不住,可他硬着頭皮還得攔。
郡王妃對他怒目,像是他再不去,他就是郡王妃的大仇人。“我說話你不聽?”她橫眉似要噴火。
回話的人還能說什麼呢,老實的出去,往外書房裡去叫項城郡王留下的幕僚先生們。
先生們很快到來,見房中地面上是乾淨的,適才摔的東西都已掃走,但郡王妃在房中走過來走過去,像尋不到對手的鬥雞,脖子都是挺着的。
“你們都知道了?”項城郡王妃劈面就是一句。
先生們回話:“是。”
“郡王的事你們都比我清楚!”項城郡王妃抓住機會,就怒火中燒。先生們互相使個眼色,都知道不清醒的人沒法子說,只陪笑不語。
項城郡王妃也不再說,只急急逼迫:“那你們幹看着?”
再把袖子一揮:“不用對我說,凡事等郡王。他要是一年兩年不回家,我就一年兩年的由着陳留郡王妃欺負?”
“那倒不是……”一位先生乾巴巴地道。
“那是什麼主意!”項城郡王妃立即逼問到他面上。
那先生就快冒出冷汗,陪笑道:“我們……”機靈一動:“聽聽王妃的高見?”
“是啊,”幾位先生們一起附合。
項城郡王妃倒有幾分鬆氣,她就怕先生們攔着她,現在見到他們都無二話,項城郡王妃微微有了笑容。
她死了奶公公,但她現在就能去佔便宜,所以她還笑得出來。
“殺了陳留郡王妃!”
先生們盡皆駭然,連連擺手道:“不可呀不可!”
“嗯?”項城郡王妃就要翻臉。
先生們讓她逼到無奈,想不到搪塞她的措詞,就說實話。“官場相爭,古往今來的常事。但殺害郡王妃,這就是大事。朝廷追查下來,哪怕找不到證據,只是疑心到我們這裡,郡王的日子可就好過了。”
“是啊,郡王的日子不好過,王妃您想想,大家都不好過纔是。”
項城郡王乾瞪眼半天,又冒出來一句:“那就毀她的清白,”
“嘎…。”先生們目瞪口呆。
“這也不能?那劃花她的臉總可以吧?”項城郡王妃很是不滿。
對於這些純出於女人嫉妒的話,先生們不寒而慄。都知道女人嫉妒是上不得檯盤的,但女人嫉妒影響一朝一代的,卻比比皆是。
但這裡,真的用不上,先生們就差讓郡王妃逼到急紅眼。
項城郡王妃並不想去理解他們,她要的就是出去心頭一口氣。她昂着頭,梗着個脖子,不看先生們臉色,知道看他們臉色也是不中意的。
“難道我們就這麼好欺?郡王不在,你們就縮着頭不管事!……。”
房中充斥郡王妃的罵聲,先生們一個一個的頭大起來。郡王們你壓我,我踩你,爲的是把別人打下去,自己在皇上面前更有臉兒。按自家郡王妃說的,毀陳留郡王妃的清白,再者傷害她的容貌,對聖眷沒有半分幫助,還要浪費人手物力,再揹負不好的名聲,這種事情做它有什麼用。
沉吟半天,先生們中有一個人緩緩出聲:“好吧,既然是郡王妃吩咐下來,那就從命。”
……。
轉眼就到三月三,桃杏都發,早發的桃花從影壁後面映到大門上,增添幾分春顏色。四個門房筆直列在兩班,但不耽誤他們說說閒話。
看門站班這事情挺枯燥,平時還可以隨意坐着,今天是郡王妃請客的日子,門房們不敢怠慢,都拿出十二分精神頭出來,身子不敢彎,腰也不敢往下鬆,就唯有說說話來大家解悶。
往裡面探看幾眼,一個上年紀的門房笑道:“我聞到廚房裡麪食味道,你們聞到沒有?”另一個人抽下鼻子,也笑道:“這風順的,肉乾味道竟然飄到這裡來。”
另一個人不去聞,但是有讚歎的意思:“王妃爲舅奶奶這是大擺宴席了,”又問在他下首的人:“小卓子,你的娘在老王妃房裡侍候,這天氣和暖,老王妃出不出來逛逛?”
“昨天問過我娘,老王妃的年紀,最怕冬天那冷天,這桃花都開了好些,草又綠,我也這麼着問,我娘回我,怎麼不出來,一定要出來的。”
“呵呵,舅奶奶這面子可真是大啊。”隨意的說笑着,其實都明白老王妃年邁不想動的人,就是出來趕個春意兒,也是爲舅奶奶才肯出個房門。
陳留郡王妃請客在今天,不是爲遊春,不是爲親戚們許久沒見,爲的是從寶珠到山西,還沒有和親戚們認真會過面,也沒有見過太原官場的女眷們。
春花夾在綠葉中,從大門一直延伸到內宅。寶珠的心情也和門房上的人差不多,嫣然笑着和衛氏正在說話:“老王妃特意打發丫頭告訴我,說她也肯看看桃花,我倒受寵若驚的不敢相信,半夜裡醒來,想到姐姐府上待我心意誠摯,我恍惚了小半個時辰才睡。”
“奶奶又想小爺了?”衛氏在親手給寶珠梳頭。今天是會見親戚們,衛氏也拿着十二分小心,凡事能自己動手收拾寶珠的,就不用紅花。
寶珠從小打大的髮髻,幾乎全是衛氏梳的。衛氏現在上了年紀,就由紅花來代替,又有老太太把最會侍候的梅英給了寶珠,梅英會梳的髮髻不比衛氏少,但衛氏鄭重的還是自己來上手。
紅木妝奩打開,一尺見方長,一尺見方寬的匣子裡面,擺着好幾把木梳,又有簡單的金銀簪子等物。
衛氏正在叫紅花:“把我們從大同帶來的首飾送過來。”門外走進來一個人答應,卻是梅英。梅英手中捧着雕刻寶相花的匣子,提裙角邁過門檻笑道:“紅花淘氣,讓幾個小丫頭慫恿着,去看園子裡搭的盆景,和我商議,今天早上我侍候奶奶梳妝。”
寶珠就嚷上一句:“讓她給我掐幾個柳葉子回來。”外面還站着幾個小丫頭,早就眼睛瞍着往臺階下的綠柳紅花看過去,見房裡出來這一句,三、四個小丫頭亂躥着出去:“是了。”就出去尋紅花。
“我的奶奶,你端莊點兒。”衛氏嗔着寶珠,又和梅英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這就要有小小爺,還是這麼着動不動的就淘氣上來。以前在家裡,老太太背後說,四姑娘就是一個字,憨。我聽到倒笑了,我就對自己說,成過親讓婆婆壓着,不機靈的人也就機靈了。盼着成過親,夫人又是那麼的疼愛和氣,小爺又是那麼的體貼。後來說攆着小爺出京,我又去菩薩面前上三炷香,我說這也好,往山西來事事自己作主,這和有夫人和老太太在,那當家大爲不同。結果呢,你看看,老太太這是把奶奶嫁到福窩裡,又送到福窩,郡王妃又這麼的好,這就總也長不大。”
寶珠吐吐舌頭。
梅英則笑道:“奶媽,奶奶在您眼裡,幾時是那端莊肅穆的人呢?”一句話說得衛氏自己也笑,說梅英說得對。
窗外幾朵桃花悄悄的伸過來,在春風中搖曳着,也似藉着春風好奇的打量下這房中的人,爲什麼大早上的就這麼開心?
紅花握着一把嫩黃柳條進來,面上興沖沖的,發上新簪一朵桃花。“園子裡好些馬,說等下跑馬給奶奶看,還有戲班子進來,和家裡的小戲班子正在吵吵。”
寶珠興致馬上更起來,在鏡子裡笑問:“爲什麼吵?”
“家裡戲班子說外面戲班子那掛鬍子長了,要借來用用,”紅花比劃到腰以下:“有這麼長,”寶珠衛氏梅英一起笑問:“爲什麼要借,難道他自己沒有?”
“她有,但她說外面來的那掛鬍子可以掛到她腳尖上,她戴上去能逗老王妃、郡王妃和奶奶笑。”紅花在這裡表了表功:“我讓她不要把奶奶逗得太樂和,”
寶珠抿脣笑容加深,衛氏沒說話,梅英是成過親的,因爲沒有孩子,就又不懂:“紅花又去淘氣,人家當差你攪和。”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紅花大爲得意,挪步子往條几上去,那裡有一個白瓷的大花插,是寶珠用來插每天時新花草的。把柳條子理了理,紅花邊往花插裡放,邊低聲嘀咕:“原來這成親的人,也有不知道的。”
梅英耳朵尖,偏一個字不落的聽見。見紅花這樣奚落她,梅英把袖子一挽,笑罵道:“你說的這是什麼,等我揪你過來,當着奶奶問你纔好。”
不等她過去,紅花早跑出去。梅英不依,在廊下按住紅花,問她道:“給我說明白了,爲什麼不能逗奶奶笑,我就不服氣上來,你倒有我不知道的事。”
紅花見新換上的水紅綾衫揉得不成樣子,嘟着嘴告訴梅英:“奶奶最近一個月裡,凡是笑得狠些,就要溺了衣裳,我想到這一點上,纔去交待戲班子,你這媳婦子,怎麼倒不懂?”
梅英恍然大悟:“原來!”她微紅了臉:“我進咱們家以後,就沒有侍候過有身子的人,我把這事兒拋開不記得。”
“你認輸一回,真是難得。”紅花扮個鬼臉兒,見正房裡蘭香往這裡來,就和梅英上去問她:“是早飯鐘點兒到了,”
蘭香啐她們:“早飯鐘點可不是到了,你們不侍候,王妃都看到你們在這裡打鬧,讓我來問問,是奶奶還沒有起來呢,不應該吵她好睡;是奶奶起來了呢,倒不侍候?”她把個小臉兒往緊裡一繃,看上去還有幾分能唬人。
梅英認真的當成真話,陪笑道:“好妹妹,讓你說得我這臉上發燒,我這就進去請奶奶,可不能讓郡王妃再等着,”
她纔要走,紅花和蘭香都拍手笑起來:“好個嫂嫂,原來也不經嚇。”梅英愕然又回過身子,見紅花忍俊不禁:“你當蘭香是個正經教訓的人,可就錯了。”
蘭香手扶欄杆,更笑得要彎下腰:“孔家嫂嫂,你倒糊塗了不成?舅奶奶現在有了,是比天還要大的人,郡王妃從來不肯催她早起晚睡的,說幾時困了就幾時眠,要起來時,自然就起來,怎麼會讓我出來說這些,”
和紅花一起嚷:“竟然這般好騙,以後騙她衣裳首飾到手,大門外面換瓜子兒吃。”
梅英就知道讓這兩個淘氣的給忽悠,見她們笑出兩朵春花出來,不好爲這事發作,就板起臉另尋一件事情來拌嘴:“兩個不會說話的小毛猴子,見到我男人就孔大爺,到我這裡就嫂嫂,那我應該叫他什麼?”
“誰讓你年青呢。”紅花和蘭香異口同聲說過,還很有理的白了梅英一眼。梅英氣結:“好好,我進去侍候,不管你們兩個,等下又惱了,噘着個嘴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我可不再勸了。”她徑直進房,衛氏和寶珠把她們的對話早聽在耳朵裡,都對着梅英笑:“對嘴輸了的。”梅英自然不和紅花蘭香一般見識,才展顏要笑,外面又嘰嘰噥噥飄進來話,是蘭香道:“嫂嫂莫不是糊塗了,她家男人她叫什麼,她倒不知道?”
“見到她男人她就犯糊塗,提起來就更糊塗了。”這話是紅花接的。
寶珠哈地一聲笑出來,而梅英氣得笑出來,返身又往房門外去:“我把你們的小嘴撕……”蘭香見勢頭不對,一扭身子跑了。紅花讓梅英揪進來罵了幾句,陪了個不是,梅英才放過她。
看着她們鬧了一回,寶珠知道是逗她喜歡,怕她無事又想袁訓。可對着窗外桃紅柳綠,寶珠又難免凝眸,孩子一天天漸大,怎麼能離得開想他呢?
不過又慶幸,現在天暖和,表兇不會再在雪裡眠,寶珠寬慰不少。
……
半上午的時候,園子里人多出來。各處小亭子上都有人坐着,就有侍候的人倒上茶水。臨水的亭子上面,坐着幾個衣着樸素的婦人。
這是陳留郡王在城外的親戚。
“郡王妃平時也是個節儉的人,這來了弟媳,就鋪排起來。”一箇中年婦人瞅着亭下一盆桃花,這是一個古色古香的花盆裡擺着的,不是外面買的,就是從自家花房裡搬出來的,比外面地上經過春寒的桃花開得又大又好。
在她對面是個年少的婦人,也嘆道:“老王妃竟然不管?”
“是親戚,管什麼。”
年少的婦人又嘆:“這樣好的姐姐,竟然不在我們家?”說得亭子上人都笑起來,一個一個拿她打趣:“你愁的是什麼?你嫁到我們族裡來,現放着有郡王,家裡子弟裡前程都有,就有兩個姐姐,也早出嫁,又不麻煩你。”
“不麻煩是不麻煩,不過我想着如果能照顧幾分,不是更好。”年少婦人嫣然笑起來。大家鬆口氣:“原來是玩笑話。”年少婦人眼珠子轉轉:“雖然是玩笑話呢,但也道出幾分郡王妃偏疼自家弟妹的真意,換成我們這等弟妹,她是不肯的。”
中年婦人嗔她:“七堂弟妹,這裡有侍候的人在呢,讓郡王妃知道她好心請你賞花,你還抱怨,難道不惱你說話無遮攔?”
“好吧,我不說。”七堂弟妹倒不懊惱自己說話不對,只笑道:“等下老伯母來,她不說話,我就心服。”
她坐的位置對着園子門,這就看到一行人綵衣燦爛的進來。七堂弟妹提醒大家:“老王妃、郡王妃和那舅奶奶進來了。”
她又要掂一下不必要的酸:“舅奶奶有了身子不安穩的養着胎,倒這般熱鬧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辭?”
她素來調皮慣了,跟她一起的婦人就說她:“舅奶奶送的禮物,難道你沒收?收了還這樣說話,小心舅奶奶要回去不給你。”
大家說說笑笑的,又見別的路徑上也走出來人,一起去迎老王妃等人。
老王妃年約五十,面有病容。她一隻手扶着陳留郡王妃,另一隻手扶着寶珠。春衫輕薄,寶珠已有大腹便便姿態。這樣子見客人難免不安,但老王妃和郡王妃都說無妨,又說這裡沒有太多規矩,又是藉着遊春會上一面,女眷們認識認識,讓寶珠不必面上下不來。
話雖如此說,但寶珠到這裡以後,見到無數眼光在自己身上打轉,難免還是面上滾燙起來。老王妃眼角只一轉,就能看出寶珠的侷促。輕拍寶珠的手,道:“來來來,先來見見本家的親戚們。”
讓話混着,寶珠就把難爲情拋開。見先走上來的一個人,年近五十,老王妃指住道:“這是五堂嬸。”
這是陳留郡王的堂叔妻子梁氏。
寶珠就上前同梁氏見禮。她大着肚子又怎麼能行禮,不過是剛略彎下頭,梁氏也知趣,就扶起寶珠,把她通身從上往下的打量。
見寶珠圓臉龐兒,但下巴尖尖,依稀能看出小巧模樣。穿一件大紅挑線鑲金線羅衣,又是一件杏黃色綾裙,首飾不多,只帶出來簪子,花鈿和珠鳳三樣,把她襯得面龐上珠圓玉潤更添出淡淡光澤。
“嘖嘖,不愧是京裡來的,這氣派放在我們這裡,像似老王妃的親生女兒。”梁氏照例誇上幾句。
寶珠調皮上來,暗想我這氣派?我現在是圓滾滾的氣派纔是吧。
和親戚們都見過,見其中隔房裡七奶奶纖細苗條,讓寶珠很是羨慕一回。
七奶奶就是剛纔說話沒遮蓋的那個,扶着寶珠就笑嚷:“快來,我帶你去坐下,今兒啊,我不侍候婆婆也不招待姑奶奶,單隻侍候你這寶貝人啊。”
對着寶珠肚子使個眼色。
旁邊的人都輕笑,有和她熟悉的就故意道:“這是哪門子的酸,今天開桃花,甜蜜蜜的才應該。”
“我啊,還好是趕早兒來侍候的,嬸子伯母們看看,那沒有來的弟妹,還有幾個呢。”七奶奶尤氏又對着大家使眼色,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
老王妃就往人堆裡一看,微有不悅:“不是老七媳婦提這一句,我上年紀忘性大,真的沒想到。”
在她面前穿紅着綠的人裡,沒有她的二兒媳閔氏。
陳留郡王是嫡子,又是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是妾生的。那妾早就亡故,活着的時候對老王妃侍奉恭敬,老王妃在次子三歲的時候接到房中養活。這位二公子大了以後,知道自己與王爵無份,就想着別找出路。
他功夫上不大用功,轉走科舉之道,現管着山西所有驛站,算是韓世拓的頂頭上司。二公子算勤謹的,一旦打起仗來,半個月不在家,到處巡查是常事,媳婦閔氏獨自在家中。
陳留郡王妃爲自己弟妹大擺遊春宴,親戚們和太原有名氣的女眷們都到來,只有閔氏還沒有見到,也難怪老王妃不喜歡。
當着人,老王妃把陳留郡王妃也怪進去:“我說我老了,我不管事從此當個閒人,愛吃的吃幾口,愛玩的玩一回,不要你們每天問安侍候,這倒出來新樣子,我都出來,她倒還沒有出來。”
陳留郡王妃不敢辯解,低頭說是。又爲閔氏開脫:“春天人乏上來,弟妹偶然晚了這一回吧。”老王妃淡淡,算有了臺階下,道:“這也罷了。”轉臉兒望向寶珠,就又有了笑容:“我的兒,你去年來,匆匆忙忙的不曾招待你,說你來過年,我說就可以多說說話,不想你有了挪動不得,總算今年你能過來,你不必拘束,好好的遊玩纔是。”
寶珠含笑說是,和大家一起,陪老王妃看了兩三株桃花,她說累了,就往廳上去坐。寶珠是有身子的人,也不能久玩,女眷們中上年紀的,又都要陪老王妃,大家一起坐下。
寶珠在這一會兒,已經把來的人整理清楚。
陪着老王妃最近的,是陳留郡王這一族中數房的老太太們,再坐開一些的,是她們的媳婦,再往下數,就是各房年青媳婦。
太原城中的官眷們不在這裡,都和郡王妃在另一處坐着。看來看去,寶珠想,還真的就缺二太太閔氏。
寶珠去年住上幾天就前往大同,和二太太認真算起來,就見上一面。走的那天起大早,二太太沒有來送。寶珠印象裡,二太太是個嫋娜柔弱的人,細柳扶風一般。
去年沒打算住太原,寶珠沒大思忖她。現在則想一想,二太太這算是較上真了?姐姐對自己,自然是對她親厚得多。
這親厚全是表兇這“唯一”招來的,姑母爲他成親,不惜深夜出宮受新人禮。太子殿下爲他,親自出城相送。送的雖然是寶珠,含意卻全在袁訓身上。自己有了,姐姐另眼相看,寶珠想這一點兒小內幕,二太太倒想不明白?
往廳下白石徑上看了再看,見春風輕拂,二太太還不見過來,寶珠微微搖頭,我雖不指着你來給我添顏面,但也奇怪你自己的顏面也不要了?
你不來,也沒有推脫的話,女眷們看着你就成有禮的人?
她正想着,見一個人闖入眼簾。這個人是個婦人,但走起來虎虎生風,比老當益壯還要強出來。
寶珠吃了一驚,這是誰?
到這裡的女眷們,不是嬌滴滴,就是輕步慢行。只有這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柱一根柺杖,噹噹的大步流星般趕來。
“二老太太來了。”有丫頭往上回話。陳留郡王妃就往老王妃這裡趕,而老王妃也帶上詫異,呵呵笑道:“我不敢相信,我的這位二嫂久居不出的人,也肯幫遊春之舉?”扶上丫頭手往外面去。
從她坐的地方到廳口,比二老太太到這裡遠得多。可老王妃站到廳口上時,二老太太也到了。兩個人見禮,老王妃笑容滿面招呼:“喲,二嫂,請得動你,是我有面子。”二老太太滿面威嚴,雖然只着布衣,也不比老王妃神采上差。
她嘶啞着嗓子,嗓音裡帶着讓人不敢小瞧的沉厚,緩緩道:“我本不想過來,但聽說郡王帶着子弟們在外面廝殺,侄媳婦卻在家裡遊春!我雖老而無用,也要來勸她纔是道理!”
語聲鋥鋥中,寶珠見到好幾個親戚都皺眉頭。
“誰對二嫂去胡說?”老王妃見閔氏久久不到,心中早就有數。二老太太把她頂回去:“誰說的不要緊!是這樣做對不對,纔要緊!”
陳留郡王妃在此時趕到,在臺階下聽了一聽,含笑上來:“二伯母,不是我們不體諒外面廝殺的人,自己在家裡肆意玩樂。一來是爲郡王年前有捷報,再來是子弟們同着郡王在外面,家裡的人我自然盡力照顧。我笨,經常照顧不到,這就想天暖和大家聚聚,也是道理。再有我的弟妹從京裡來,我招待親戚們,難道不招待她嗎?”
陳留郡王妃眸中閃過一抹厭惡上來,但很快就按捺下去。繼續笑容可掬:“我的帖子早幾天就送出去,二伯母覺得不該,早應該來教訓我纔是,既然今天來,可見得是來玩的,再監督我們有沒有亂吃東西,是也不是?”
一番話,說得女眷們有人輕笑出聲,把尷尬解開好些。二老太太才皺眉,陳留郡王妃早就把寶珠叫到身邊,介紹道:“這是二伯母,”再對二老太太道:“這是我的孃家弟妹安氏。”
二老太太皺巴着臉瞪着寶珠,寶珠對她見禮,禮還沒有行下去,就有早安排好的兩個媽媽架住寶珠不讓她往下拜,笑着說一句:“舅奶奶有了身子,都是親戚,以後再見禮不遲。”
二老太太那眉頭更揉得緊,張張嘴要開口。老王妃又指住她對寶珠笑道:“這都怪你去年來到就走,一個親戚沒見,所以你不認得她。這是我的二嫂,出了名的清廉人兒。大伯二伯三十年前在戰場上沒了,大伯母犯病,今天才不來。二伯母特地來看你,這全爲你纔是。”
寶珠本就聰明,這就一點就透。
敢在這裡逞強硬的人,只能是她有腰桿子硬的地方。
見二老太太皺紋中處處透着寒冷色,心想她守幾十年的寡,理當敬佩。寶珠就笑道:“失敬,卻原來是二伯母。”
二老太太哼上一聲,神色更冷:“既有身子,更不應該出來嬉戲!”
她硬梆梆的,旁邊的人都聽着難受。而寶珠笑容不改:“二伯母說得是,我爲丈夫從軍,膝下沒有孩子,蒙母親慈恩,姐姐肯照顧,帶我到這裡守着我丈夫。等他偶然從軍中回來,衣裳也能添換幾件,又能鞋襪齊全。僥倖我到了這裡有了身孕,姐姐心疼我悶在房裡無人說話,藉着親戚們相聚讓我出來會會,是她和老王妃疼我。”
二老太太面色稍緩,對着寶珠隆起的身子看了又看,用她沙啞難聽的嗓子道:“原來你是來守你丈夫的?”
“正是,不爲他,怎麼能拋下婆婆和家中祖母,不遠千里來打擾姐姐。”
老王妃和陳留郡王妃都微微而笑。
二老太太這就無話可說,讓親戚們擁進去坐下。陳留郡王妃留下寶珠,對她附耳輕聲道:“你這可就說到她心裡。二伯年青就沒了,二伯母從此孤僻起來。她說話最難聽,不管什麼都管,親戚們都厭棄她。可可憐她沒有孩子,也年青肯守着,從我們家開始,上上下下都敬重她。”
“我不告訴她實情,還不知道她罰我們站在這裡,還要說出來多少話。”寶珠回之一笑。這個時候,見兩個丫頭跟着一個人,水綠春裳,輕淺裙子,二太太閔氏這才就過來。
陳留郡王妃淡淡,裝沒看到她,怕等下又有什麼話出來,和寶珠一同進來。
老王妃知道她的意思,故意當着人責備:“你丟下官太太們不招呼,又在我們這裡坐着作什麼?去吧,這裡難道還有好聽的話不成?有我在,你只管過去。”
閔氏低下頭微紅了面龐,但也裝沒聽到。
“那我就去了。”陳留郡王妃起來,又告訴寶珠:“要什麼,只管對母親說。我就一個弟弟,在家裡愛如珍寶,我不能不放在心上。帶了你來,你偏又有了,這是他頭一個孩子,可憐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你在這裡受孤單,你肯在這裡守着,安安心心爲他生孩子,我怎麼能大意?”
聞言,閔氏就一驚。下意識對二老太太看去,見二老太太專注地盯着舅奶奶,那面色早緩和下來。
閔氏暗氣道,真是會說話,這守着丈夫生孩子的話,別人就算都不理會,也會得到二老太太的欣賞纔是。
又見同族中的老太太們,都點頭微笑,道:“這是應該的。”也不知道是說寶珠來守着丈夫應該,還是郡王妃對她好應該。
這就把閔氏昨天對二老太太的搬弄,駁得一無是處。閔氏面上一涼,見是二老太太狠瞪住她。彷彿在指責她說假話。
這和你昨天說的,郡王妃厚待孃家人,不照顧自家人不一樣。這舅奶奶人家是千里遠來爲丈夫,和你說的看中郡王府富貴才呆着,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