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捕頭倒不怕林允文從後面鋪子走出去,他不是一個人過來。街上太繁華,在熙熙攘攘人流對面,依牆站着,也沒有人對冷捕頭起疑心。他一直站到林允文出來,怕他的神算,冷捕頭原地不動,另外有人跟上去,稍停片刻,冷捕頭往鋪子后街去。
“賣果子嘍,新果子,新果子…。”一個挑擔的和冷捕頭遇上,後面還有個小媳婦揚手:“明天你還來送。”
挑擔的脆聲迴應:“放心吧,大姐。”日光照在他面上,半舊布巾雖擋住臉,角度合適也能看出英氣逼人眸陷沉思,如意要在這裡,會開心的跳起來。這是她的父親,前太子黨尚棟。
冷捕頭擋住擔子:“賣東西的,你賣果子還同人家小媳婦說話,亂瞧見什麼?”
“人家門不關嗎?沒瞧見啥!”尚棟用擔子撞他:“讓開讓開,”把冷捕頭直撞到角落裡。好似在爭吵,藉機說上幾句。
尚棟低聲道:“異邦人帶的都有刀,但這夥子人是當兵的。我後門進去強賣東西,他把我推開,被我握住他的手,手上老繭不是搬貨來的。”
“你可看穩了。梁山王一破幾國,別的不相干國家紛紛提意見。真他娘吃多了撐到,沒打他們,就嚇破他們的膽!前年外國做生意的人少了一半,去年剛恢復,今年指望原有的熱鬧回來,皇上命各地善待異邦人。你看不準,拿下來,你擔着?”冷捕頭邊說話,邊把果子往懷裡塞。
“哎,我說沒撞得你怎樣,你怎麼要我東西。”尚棟大聲斥責,小聲道:“咱不是有帶頭的嗎?”
冷捕頭能聽明白,暗笑着板起臉:“金貴小爺在那裡,你敢把人往那裡引?”手不閒着,在果子上面又掐又捏,挑選中看興許好吃的。
尚棟聳聳肩頭:“我只是提這主張,我就是說說,金貴小爺拿主張。”
冷捕頭壞笑:“成啊,你去提,我顧不過來。”把挑好的幾個果子袖上,嘴裡說着:“權當賠情錢。”大搖大擺走開。
在他後面,尚棟嘆氣地罵:“做營生的人苦,遇上無賴沒處說理。白拿了我的,吃了讓你不痛快。”
“賣果子的,過來我瞧瞧,”有人喊他。尚棟答應一聲:“來嘍。新鮮果子,園子向陽地方出來的,最早的今年果子。”走去真的做起買賣。熟練勁兒,也學了小半年不止。這位,是一年前出京。
…。
接近三月,天氣晴好的日子,暖融融的舒服到人心裡。向陽的地方,道邊兒早桃先開。輕粉薄紅讓人見到就心愛,行路的這一行人,就簪上花,手裡晃着花,不放過路邊的花。
齊王見到,心裡認爲耽誤功夫,嘴上並不表白。
自從讓元皓警告過鍾南,念姐兒前來相勸,齊王殿下留上心。要想辦好差,未必挑尖兒叫好。四平八穩的,前有二老王和侯爺,後有大學士,不出錯子更好覆命。
見袁訓命馬車停下,揚鞭指着附近約三里路,兩邊的桃花開得最多,小簇小簇的好似枝上系紅錦。但還不是全開,已如灑落胭脂似的,齊王又納悶,又玩上了。
聽侯爺不是讓賞花:“這路平坦,跑跑馬。”頭一個叫長女:“加壽,爹爹陪你。”
出京的時候,從加壽到蘇似玉都有馬,平時系在馬車上,趕車的小子全是挑出來的,多一匹馬趕得一樣平穩。
春天到了,蕭戰和加福天天在馬上,加壽和香姐兒羨慕,也解下馬匹預備着。見爹爹叫,加壽興沖沖上馬,天豹牽着送到侯爺身邊。袁訓接過馬繮,讓天豹鬆手:“交給我,你旁邊盯着。”天豹錯開兩步,還在加壽馬的一側,看着侯爺指點女兒:“這麼帶繮繩,這麼着坐,是了,這樣它跑的再快,你也摔不下來。”
太子也不能抵抗天氣的誘惑,早早就在馬上。和齊王並肩,一個含笑看念姐兒,一個含笑看加壽。
寶珠帶着辛五娘萬大同陪着小六和蘇似玉,稱心如意由奶媽陪着,春風中行馬得意不過,鼻子翹得老高,面頰紅撲撲的可以相比發上的桃花。
元皓、好孩子、和韓正經眼巴巴。
“好孩子,”香姐兒招手,讓好孩子和她同乘一匹。好孩子歡呼雀躍的去了。
“元皓,”鎮南老王打馬到孫子車旁,元皓知趣的看到壞蛋舅舅沒功夫理自己,乖乖的坐到祖父馬上。
文章老侯牽着馬,韓正經坐上去,也一樣得意於春風中。
“得得得”,馬蹄擂鼓聲般,蕭戰和加福潑風勢子從前面回來。雙雙勒馬,馬嘶高揚前蹄,後面跟的四位先生指點道:“勒住了,小爺再用力些。福姑娘別放鬆。”
風吹動加福髮絲,烏黑襯出白玉般面龐。姐妹們拍手歡聲:“福姐兒好啊。”
說完這一句,沒有等蕭戰得意完,加壽帶頭起鬨:“戰哥兒學的不好。”
“不好。”元皓嘩嘩拍巴掌,鎮南老王笑話他:“又有你了。”
蕭戰在馬上對加壽一叉腰:“你騎不好就搗亂,趕緊學快馬吧,免得明兒後兒用上,就你拖後腿。”喚一聲加福,壞笑面對加壽:“我們走,討嫌的大姐只能就地討嫌,她追不上來。”
加福笑眯眯,和蕭戰打馬如飛,前方是梁山老王守着,見一雙孩子飛將軍般而至,老王面上樂開了花。
加壽馬術不如蕭戰,搖馬鞭子不慢:“別走別走,陪我們再說會兒。你捨得嗎?就記掛着和三妹單獨玩兒。”
“單獨玩兒!”元皓正義凜然跟着指責。
鍾南對龍書慧咬耳朵:“幸虧沒得罪這老公事,不然看他義憤填膺模樣,你我招架不起。出來是爲當差露臉的,在他點心似小胖手上碰一鼻子灰回去,回京去就不能說嘴。”
肥嘟嘟小手活似新蒸點心,讓龍書慧糾正鍾南:“你呀,你只能碰一鼻子點心渣子。”鍾南和她竊笑。
這個上午,來來回回的花底下奔波。孩子們汗流浹背,嚷着薄襖子穿不住。
中午在野地裡打尖,篝火升起,先燒熱水給孩子們淨手臉兒,孩子們眼巴巴的,對着天豹看去。
齊王滿腹心事猜測這樣行路算怠慢,推敲袁訓的思緒,也讓逗笑。
天豹看似對小爺們欠身子,其實眸光一閃只在加壽麪容上掠過。加壽期待,天豹就覺得挖地三尺也要尋出來。
小爺們對他齊唰唰的盼着,爲的是天豹昨天弄來好吃的野味。
當十數個去皮蛇身在火上燒時,袁訓請二殿下、二老王和大學士說話。
蹲在地上,袁訓用樹枝子划着地:“咱們在這裡,揚州在這裡,揚州人口多,姓林的輸不只一仗,難道還不明白?好歹他有把子神算,不是一般無知的騙錢道士。”
論對敵,梁山老王是沙場上練出來的敏捷,撫須道:“咱們再走慢些,等等姓林的有消息回來。我也稀罕,出京應該是他的得意地兒,他卻慫人一個。一次進攻也沒有?最近咱們走的不瞞行跡不是嗎?”
齊王垂下眼簾,幸虧自己沒有多話。這些纔是老公事呢,走的遊山玩水似的,他們自有分寸。
張大學士問袁訓:“你的意思,總有個跟他對仗的地方。”
“有啊,但他不來我也沒有辦法。”袁訓眺望四野,花沒有重重,但錦團氣象躍然欲出。他喃喃道:“這種地方起殺戮,糟蹋不是。”
太子興致盎然,彷彿是件好玩的事情。而事實上,從他出京屢戰屢勝,膽氣心智早就增長,無懼無怕也就正常。
“岳父,咱們引他來怎麼樣?在不禍及到百姓,也別傷到花的地方。”太子深吸一口充滿花香的新鮮氣兒:“壽姐兒一早就說這裡花好,要是在這裡遇上他,還是換個地兒殺吧。”
齊王抿了抿脣。英敏本就是皇后嫡子,太后又養着。兄弟們眼熱,皇叔們也嫉妒。但人家還有個好岳父呢。
太子對他依戀,那不見得是公事上靠山的語氣,分明是孩子親近長輩,讓同樣年青的齊王生出寂寞。
殿下們有時候是無聊,有時候是有所感而發,都想過尋常百姓家倚父偎母。跟他們母妃在深宮裡,只想兒子榮耀給她們的居多,父親又是天子,他們難以親近不同。
出宮有府第,就是大人,遇事有先生,再不然自己擔着。外戚的話,要分辨。先生的話,要分辨。家人的話,有時候也要分辨。不一定就產生累出來,但面對太子親親熱熱的叫着忠毅侯,爲加壽看花做個商討,壓抑不住的嫉妒從齊王心中升起。他也是蹲着的,指尖微顫着,在地上胡亂劃幾道。
袁訓的回話親切,用樹枝把泥地抹平,重新劃出來:“這是揚州,這是官道,咱們在這裡,這裡是水,這裡有兵營,驛站在這裡,殿下,最好的地兒,是能接應咱們,咱們又佔優勢。只等消息吧,”
換一個調謔口吻:“林教主真的不出來,咱們還真得哄哄他。”
循循而又輕俏的語氣,齊王勉強一笑。
太子哈哈大笑,請纓道:“哥哥在,如果可以,我和哥哥引他。”對齊王擠擠眼:“哥哥和我是他眼中的大魚不是嗎?”
齊王沒了脾氣,再和英敏置氣,他根基也定。對太子的話也精神抖擻,齊王也道:“我出來就是辦差,千萬不要讓我空着手回去。”
張大學士爲他解釋:“當街公審,夜晚戲弄,殿下,這是你在纔有的,這是您的功勞。而且太子殿下昨夜呈報,已寫進去。”
齊王難爲情的笑笑:“他給我看過,所以我羞於見人,沒怎麼出力似的,怎麼好攬功在身。”
鎮南老王安慰他:“你看孩子們,元皓小小年紀,能辦什麼差?但裝神弄鬼的,他辦的不錯,玩得開心。殿下,當差如和風徐來,這差使就漂亮。”
齊王醍醐灌頂,一剎時如雲霄風動,鼓盪心間。
他聽了進去,把以前認爲的用心用力與“和風徐來”作個比較,越咀嚼越有味道,從太子開始,依次對老王、大學士和袁訓道謝:“學了許多,有勞有勞。”
暗想,難怪這一回見面,太子開朗活潑。齊王膽色更足,放着這些人在有恃無恐,更要攬上事情:“英敏不可以亂走動,引蛇出洞,我去吧。姓林的折損許多人,難道見我還不足夠眼紅嗎?”
“不急,等前邊兒消息過來再商議。興許,他還是等咱們到了揚州再來上一記。但反正他不改招數,這萬萬不能。”袁訓若有所思。人人看得出來,看似輕鬆隨意的行程,每一步,其實侯爺都運籌千端。
張大學士悄悄擡擡腿,他蹲上這一會兒,不酸也沒有麻。對他的年紀,就沒出京的時候還不可能。他記得去年出京前,夏天家裡荷花早開,他就原地沒走動,看足一刻鐘,站的地兒是水邊也潮是真的,腿腳上就酸的十幾步後方解開。
大學士是爲自己暮年調理好身體對想着嗎?不是。他是想到自己老邁都能康健,太子殿下朝陽般更添滋補。又一步一步,到今天爲止,看似袁訓帶着孩子們玩,其實沒有出錯。
太子好,大學士就好。路上說話,大學士已讓袁訓很多。見他沉吟,大學士也不敢打擾。
孩子們歡樂的嚷嚷把袁訓打斷,“爹爹,”這是自家孩子。
“姨丈,”這是正經和好孩子,褚大路。
“老爺,”這是孔小青和小紅。
“壞蛋舅舅,壞蛋舅舅,吃我的。”這是元皓。
沒有人跟元皓爭,這個除去小紅,就數他最小的胖孩子,在衆人腦海裡總是他最小,他腰桿兒硬的跑在最前面。
左手木盤子,右手護着裡面東西不掉出來。香氣四溢,勾人饞涎,送到袁訓面前,胖臉兒上討好:“舅舅帶元皓看花,你吃。”
袁訓懶洋洋。
元皓能明白:“這裡有三段,一段給舅舅,兩段給祖父。元皓吃的,元皓再去取。”
袁訓笑笑,取過一段蛇肉咬在嘴裡。天豹的手藝不是吹的,蔣德吹噓自己制訂他訓練計劃有功,天豹還會繡花,袁訓將就聽着,但做菜不錯此係真事兒。
魚也好,肉也好,天豹過個手,吃一口能大補元氣那滋味。
鎮南老王也吃了,唔唔叫好。蕭戰的分一半給岳父,一半給祖父。加福的就全給祖父。哪怕是個木頭,梁山老王也會說好。
加壽的給太子,念姐兒沒有辦法,只能送給齊王。齊王大喜,也是咬個石頭也是好的,吃得讚不絕口。
已經弄清楚,天豹曾是袁家的家人。那侍候侯夫人的獨臂女子是他的母親。贊着贊着,齊王的心思又拐了彎兒。心想這樣好人兒忠毅侯也捨得給,太子有福。
一直到此時,太子是依從勸諫,齊王收斂光芒。更可以看出京中收到的怎麼好,是忠毅侯主持。他輕嘆不止一聲,太子有福。
夜晚來臨,齊王更讚美妙。他守上半夜,其實是吹春風。下半夜最傷神,別人也不敢讓他熬。側耳聽着馬車裡嘰嘰噥噥,側目看袁家一雙長子,執瑜執璞板正在馬上的身姿,英雄出少年說的只能是他們。
年青的齊王,對這行程愈發珍惜。
…。
揭簾而進的人,面龐上有異國特徵,但林允文閃過一絲不妙,謹慎的看向他聯絡的掌櫃,他自稱巴老闆。
“這位面生?”林允文詢問。
進來的是個青年,濃眸亮出不凡風采。像長空中的頭雁,嗥鳴都勝出一截清亮。
林允文知道他們國裡也分貴族平民,但平民哪有這樣的氣勢。來的人有身份,心中有數永遠比矇在鼓裡好。林允文眸光疑惑。
巴老闆介紹:“這是我的遠房親戚,出來學生意,都叫他伊掌櫃。”他的漢話字正腔圓,也不能抹去林允文的蔑視。
對巴老闆從來不說真名字,因此對他不滿,不到關鍵時候不願意用他的林允文,暗想漢人裡扎堆,漢話一套一套,什麼老闆掌櫃的全出來,分明你是不信我。
正好,教主也不信他,不介意用他一用,事情不成時他死與自己無關。
林允文咬一咬牙,不是他不信自己,是忠毅侯狡猾難測,戰場上有名頭兒的大將軍,不是一般的官員可比。
伊掌櫃生得彪悍,笑的時候也似野狼呲牙,板起臉的時候當他劊子手不會有人奇怪。
分明一雙濃黑而深如湖水般的眼睛,卻戾氣狠烈,跟血裡浸過似的。
好在他總是笑,戾氣隱藏在尖厲白牙下面。相對的,讓人好過一些。
他笑嘻嘻,漢話也流利:“林教主,兄弟對你久仰已久,聽說你有袁大將軍的消息?”
巴老闆對他使個眼色:“教主要給我們的是大漢皇帝兒子的消息,金子般的那個。”
“太子!?”伊掌櫃的眸子閃閃,迫不及待下一刻吞噬而能滿足的危險又佈滿房中。
林允文如袁訓所說,也有他的能耐。沉下臉:“你們到底鐘意太子,還是鐘意袁訓!不說明白,沒法子合作。”
一旁高高在上的木窗,照進的日光忽然晃動,無端如劃開的刀鋒,銳利而尖刻。
林允文後退一步,吃吃瞪着面前身材高大的人。心底也有什麼突兀而出,一個心思警惕的出來。面對他們弱,不亞於送羊入虎口。
把面容一寒,重新撐住時,伊掌櫃和巴老闆呵呵笑出了聲。伊掌櫃的客氣的一招手:“教主請安坐,聽我慢慢道來。”
桌子有個提樑壺,伊掌櫃的顯然知道漢人是待茶之道。大手按住壺系,那手大則堅定,手腕內垂出一串珠子,上面有綠松石也有刻着經文類的東西。
“原來不是高南人。”林允文一眼認出。他在邊城呆的時候,認得舍布以前,就把各國的祈福經文記在心裡。是有個後路的心思,不想今天用在這裡。
伊掌櫃和巴老闆都僵了僵,這一刻林允文心裡也怕的不行。捏住銅錢的手沁出冷汗。但篤定這些人用得上自己,竭力把持着鎮定。
窒息似的寂靜過後,伊掌櫃的無奈笑了笑,雖然面容還像暗夜裡無處不出沒的狼,但語氣緩和許多:“讓你認出來了。”
破綻在哪裡,伊掌櫃也已經知道。給林允文倒過茶,放下壺,把珠串往袖子裡塞進去,從容的解釋:“這是長輩給的,隨身帶着真神會保佑我。”
“那您是?”林允文也客氣三分,他看出來這一位地位遠比巴老闆高。
伊掌櫃的出了下神:“聽說過蘇赫嗎?”
林允文露出釋然,試探地問道:“他是您的什麼人?”
伊掌櫃的黯然神傷:“是長輩。”
“那袁家是您的大仇人。”事涉到袁家,林允文對這一段也瞭解過。蘇赫雖然還在,但一蹶不振是因爲對上忠毅侯。
想多打聽幾句,巴老闆忽然笑上一聲,擺手道:“說舊事沒有作用,說眼前的。”
伊掌櫃的收起悲傷,對林允文舉茶碗:“能和教主商議,一定能得忠毅侯。”
……
傍晚,林允文從後門出去。又小半個時辰,晚飯過後的鐘點兒。一個身披斗篷的人匆匆出來,他身材高大,腰間鼓鼓,只看腳下不看行人。
冷捕頭眯起眼睛,也學着他跟上去,眼睛只盯着他的斗篷角,和劃過的斑駁地面。
他只走小巷子,很快僻靜的沒有一個人。冷捕頭裝着路過,伸了伸頭,猶豫着再跟幾步可能驚動他。背後讓人一撞,有雙手托起自己,直送過了巷口。有人低低喝道:“趕緊回家去吧。”一道身影拐了進去。
冷捕頭視線剛一晃,就把跟的人弄丟。惱的他一蹬地面身子又回到巷口,看上一看,張大了嘴。
讓跟的人已經發現後面的人,風帽下面露出兩道陰沉的眸光,把手按在腰間。
攆走冷捕頭的人想也不想,低喝道:“孫子!你們昨天嫖了院子沒給錢,讓我逮到你往哪裡跑?”張開手臂撲上去。
冷捕頭哭笑不得,在心裡長呼,那是奸細!奸細你懂嗎!這裡沒有別人,他難道怕殺個人?
正要想個不讓對方懷疑的法子過去救他,卻見到撲上去的人頗有章法。高大的人閃身避開他,他往地上一倒,滾地又撲他的雙腿。
冷捕頭暗道,了不得,揚州大茶壺居然會地趟拳。隨即一聲,呸!這分明是個會家子,這是哪路的神仙?
牆角里露出眼睛細看,見刀光一閃,好似寒侵秋霜。彎刀,似紅袖樓頭的月,卻冷如伊人負情的心。
還是風帽下遮蓋嚴實的臉,但刀勢霹靂弦驚,似大漠上滾滾龍捲風。
他竟然是一刀就有了殺人的心。
冷捕頭渾身冰涼,他只知道林允文進去,隨後進去的人來歷可疑。卻一直沒看到他的正臉兒,還以爲他是漢人。
這刀法,這是……
救人要緊!心頭閃過,冷捕頭一把揪下腰間葫蘆,裡面常年帶着酒。有時候禦寒,有時候清洗傷口。拔開塞子,吞一大口,往自己身上一噴,眼光配合的斜了,提着酒葫蘆歪步奔出:“錢,你他孃的錢大茶壺,昨兒不把好姑娘給爺,爺尋你事情來了。”
巷子裡千鈞一髮,刀光猛烈眨眼到那“大茶壺”的頭上。“大茶壺”左掙右脫,但還在刀光範圍之內。風帽下陰沉眸光帶上殘忍的愉悅,彷彿接下來血濺一地是他的嗜好。冷不防的,多出一個人。
刀收了收,他再膽子大,也不願意在漢人的地方,人單勢孤的時候犯禁。收刀入鞘,順暢的跟喝口水似的。狠狠飛起一腳,看樣子滅不了口,也要踢的“大茶壺”身受重傷。
斜次裡一道白光,閃電般速度衝上來,“嘩啦”一聲,砸在他小腿上。酒氣四散開來,巷子外面有人亂了:“這是誰家打了酒罈子。”原來是一道酒箭。
但身材高大的人也覺得小腿一疼,跟中塊石頭似的。恨恨對手持葫蘆的冷捕頭怒目,轉身要走,先頭尋他事情的“大茶壺”也不是吹的,飛身撞上他的身子,一腦袋頂在他腰間,袖子是放東西的地方,順勢的,往他袖子裡狠命一掏。
有什麼斷了,“吧嗒”,滾落地上一些珠子,還有幾塊綠松石,刻着字的小玉牌。
身材高大的真的怒了,殺氣中他又想拔刀,但巷子口有腳步聲。這附近商鋪居多,來的可能是看熱鬧的行人,也可能是巡邏的衙役。身材高大的人帶着憤怒走開,到安全的地方上,風帽中狠狠吐氣,用異邦話罵道:“該死的人!”
這語聲,是和林允文剛會談過的伊掌櫃。他擡起手腕氣的眸子通紅,丟的東西是他母親所給,從小就帶着的護身經文。
……
“原來是醉漢打架,難怪灑一地的酒。”巡邏的衙役沒好氣走開。
……
巷子裡,冷捕頭跟“大茶壺”你一拳我一腳打得痛快,一個揣到懷裡幾個珠子,另一個去奪玉牌。
又都想揭開對方遮臉的風帽,跟婦人打架似的往對方臉上搔。
夕陽最後一道光線留戀的準備離去,“啪”,冷捕頭一巴掌煽在對方臉上,而“啪”,對方見到他巴掌過來,真的把臉迎上去,這姿勢一擡手,很是方便,也來上一巴掌煽在冷捕頭面上。
遮面的東西掉落一半,兩個人的面容半露出來,又爲對方的手勁兒疼的一咧嘴。冷捕頭怒氣沖天叫出來:“田光,是你!你怎麼敢打我!”
對面那個不是別人,是袁二爺的心腹,跟隨寶珠出京,但並不長伴在她身邊的田光。
田光捂着臉,有片刻的想笑,又有片刻的榮耀。把冷捕頭氣的:“你打了我,很喜歡嗎?”
“你也打了我,我辦差呢,你怎麼敢打差人?”田光忍住笑,還要忍住疼,和冷捕頭據理相爭。
“你辦的大茶壺差使,還敢跟我搶東西!”冷捕頭火冒三丈:“虧我來救你!”
他不說還好,說過田光大手在地面上掠過,最後一絲光線裡把地面掃地似清洗一遍,最後兩個小玉牌奪到手裡,還有一把子土難免也到手中。
有冷捕頭虎視眈眈,田光也不吹拂,把土也往懷裡一放。冷捕頭翻眼:“地上還有石頭,硌死你。”
田光眉開眼笑:“去見二爺好請功。”雙手按住胸前護東西,臉上讓夜風一吹,剛纔挨一巴掌回到眼前。
夜幕下,田光噘着嘴,冷捕頭噘着嘴。同時出聲互相指責:“你怎麼能打我?”
沒有人回答,各自悶氣。悶不了一會兒,又痛斥對方:“你耽誤我辦事!”
巷子越來越暗,但對峙的人沒有一個說先離去。田光尋思着,剛纔一巴掌打得順,可見聞名京都的冷捕頭不過如此。他搶走的珠子石頭是不是可以搶回來?給二爺送去,也是個全份兒。
冷捕頭冷着臉兒,沒上沒下的混混無賴,老子手裡搶功勞,反了你的。你懷裡的東西,還不快給老子送過來,讓老子看個全份!
輕哼一聲,冷捕頭決定嚇嚇他:“小子,你知道剛纔從鬼門關走過嗎?你知道那個是什麼人嗎?”
田光眸光閃動,輕吐出兩個字:“瓦刺!”隨即嘿嘿笑的有了得意。
冷捕頭讓他氣怔住,這個臭小子,他也知道了。高南的奸細成了瓦刺人,這個功勞他摻和進來,這是搶功的不是?
兩個人繼續打着對方懷裡東西的主意,都有一個心思。把東西搶到手,看你拿什麼上報?
……
高南的奸細成了瓦刺人?回到住處的林允文冷笑連連。天助自己也!
林允文敢蔑視巴老闆,輕易不跟他聯絡,就是四國打輸,國力衰弱。有心挑唆他們進攻,還怕他們沒膽子。
但瓦刺一國保存兵力,直到今天還是梁山王防範大患,又送到自己面前,林允文在挫敗的瘋狂中鎮定了。
……
“二小爺,二小爺,”
前面的呼聲來自執瑜,馬車上出來好幾個腦袋。
執瑜捧腹在馬上笑:“戰哥兒,你是二小爺嗎?”
蕭戰裝模作樣:“我家就我一個,老大老小都是我。”
加壽也就大大方方看出來:“有熱鬧?”
執璞攆她:“進去,不是叫你。”
加壽也看到了,笑嘻嘻拖進車裡元皓:“不與咱們相干。”
如意最後一個伸出頭來,原地愣住,眸子裡水光泛出。
車隊的最前面,袁訓和一個賣果子的在說話:“不能便宜嗎?”
“不能不能,看你大爺似打扮,怎麼還佔幾個錢的便宜?”賣果子再生氣,也看得出來是如意的父親到了。
稱心取下如意手中的書:“出去騎馬吧,我陪你。”抓緊上路機會背會兒書的兩個小姑娘出了馬車,奶媽幫她們上馬,打馬來到袁訓身邊。
“二小爺?”如意也回身這樣叫。執璞已到她身後:“我在這裡。”如意放下心,她的馬術不高,也能和執璞並排,故意的歪一歪腦袋和執璞更近些,讓父親看得清楚。
小臉兒上是最動人的微笑,表白如意出京後過得很好。執璞正正衣裳,對岳父也送上最大的笑臉兒。
天清地爽,在他們背後桃花朵朵。嫣然在後,嫣然也在前。尚棟微笑的不能自己,女兒長得這般大了。騎在馬上怎麼看,已是個大姑娘。
當父親的眼裡盡多偏頗,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差使。抓起一個果子送到如意麪前:“買個果子吧,”路上還有行人,尚棟對女兒擠擠眼睛:“小爺,不貴。”
如意開心地笑了,想接的時候,對執璞看過去。執璞很入戲,撇嘴兒道:“你要的價兒太貴了。”
“是啊,貴了。”如意笑眯眯。
尚棟也是想和女兒多說幾句,笑着跟他們還還價錢。執璞最後搔着胖腦袋,把幾個果子給如意:“給他,咱們換果子,咱們不買。”
如意送給父親:“我最愛吃的,肯定比你的好。你不信,這就嚐嚐。”
尚棟真的吃了一個,也說香甜。如意忍不住的嬌聲:“我愛的,姐妹們都讓給我。上個月有一種酸果子,只有我愛,母親特意讓人買給我。那種太酸,只有我和稱心喜歡。”
尚棟含笑,不錯眼睛的聽着。
“可惜你不去年來賣果子,去年夏天在海邊兒上,可以拿大魚換,留的大魚直到過年,也沒有遇上,執璞說再留走了味兒,我們就吃了。”
尚棟點頭:“啊,真不錯。”
馬車把這一處圍起來,行人看上去,好似討價還價,有的人看上一眼,也就走開。
馬上的人也好,馬車裡的人也好,都帶笑聽着如意慢慢說着。
“可惜冬天沒有來賣果子,冬天我們還有進上的魚吃。”如意總有惋惜,執璞提醒她:“咱們晚上吃好吃的。”
“是了,我們晚上有好酒,我留了好些,只等我父親過來。”如意對父親眨眨眼。尚棟會意:“小姑娘孝順,想來能達成心願。”
“真的?”稱心和如意一起歡呼,執瑜執璞也認真點頭:“託你吉言。”蕭戰是壞笑:“吉言不如送果子,把你這擔果子給我們吧。”執瑜執璞怒目,加福把蕭戰拉走。
“不送果子,賣身也行……”蕭戰人是走了,話還在。
尚棟不放心上,稱心也有歉然:“他總是淘氣包似的,拿他沒有辦法。”
尚棟挑一包子果子送給女兒:“這位小爺說了,不給可能走不得。”放到如意馬上,再重複一遍:“吉言,啊,記着。”
“嗯!”如意抱住果子,嬌聲答應着,看着尚棟挑擔子離開,把果子分給大家。
最後一個給自己,咬上一口,沒有她們日常吃的好,但如意也滿意了。
下午來到集鎮,客棧裡住下,天不黑,如意就翹首往外張望。她伸一次腦袋,念姐兒由不得的跟着。元皓在這裡等吃,誤會的勸念姐兒:“姐姐放心,你家長輩在後面呢。”
加壽拍拍他:“快別說這話,姐姐的長輩遠着呢。”元皓吐吐舌頭。
念姐兒露出嚮往:“元皓說的沒錯,是在後面呢,不過我未必能見到。”如意再往外面看,念姐兒就不再跟上,對加壽慢慢道:“到山西了,代我問聲好。”
加壽顰眉頭:“是這一句?卻不是讓壽姐兒想法子,姐姐能隨我們同行?”
念姐兒搖一搖頭:“留下南哥和書慧還有可能,留下我,殿下可就要一個人回京?路上豈不寂寞。”
加壽和稱心笑了:“原來,是放不下殿下。”
念姐兒紅了臉,笑啐過,見加壽笑得小狐狸模樣,先說稱心:“你呀,剛十歲的年紀,就知道放不下,我笑話你纔是。”
稱心縮縮腦袋,找個理由抱怨:“這是跟戰哥學的,每天就他最攪和。”
說曹操曹操到,蕭戰進來:“我又怎麼了?不就來看你們做的體己酒菜。快取一份子我送給祖父,不然我坐這裡不走。”
稱心取給他:“酒還是從你家祖父那裡討得的,怎麼敢私下留體已。你又胡鬧了。”
“纔不是胡鬧!”蕭戰接過在手上,這一會兒好生嚴肅:“以後我和加福有不在家的時候,這是給你們定的規矩。別等我們不在了,盡情吃好吃的。得留着,知道嗎?”
嘀咕着往外面去:“當家小奶奶,不跟你們說,我跟誰說?反說我攪和胡鬧。”
念姐兒輕笑挑唆:“原來是小奶奶?”
稱心如意把手臂紮起來,對着蕭戰頂頂額頭,這是姐妹們跟蕭戰爭執的姿勢:“快走吧,少不了你的一份兒。再留下來,指不定還有多少不中聽話。”
蕭戰捧着吃的,走的氣呼呼。
廚房裡,大家抱怨着:“有他在清靜不了。”院門上,布衣收拾得整潔的尚棟邁步進來。
“二小爺,二小爺,”執璞對着院門坐着,見到就喊。執瑜陪他在這裡,兄弟倆個先迎出去。
各房裡,又出來一堆搗亂的。
好孩子扒着門邊:“叫我嗎?我代增喜看一眼。”
韓正經見事學事:“添喜出來了,添喜出來了。”香姐兒忍住笑:“我纔是二小爺,我正大光明出去。”
加福笑盈盈:“三小爺加一,我是二小爺。”
小六拖着蘇似玉:“我們兩個是二,一對小二爺。”
亂哄哄中,袁訓笑着出迎,如意喜滋滋兒和稱心出迎。尚棟抱起女兒,如意道:“也抱稱心,連伯父來了,和稱心一起抱起我。”
尚棟道:“這個手臂空着,就是稱心的。”
稱心卻躊躇:“如意,我們十歲了。大姐十歲公公就不抱她。”
如意抱住父親脖子,頃刻有個主意出來:“過了生日纔算十歲,你九歲半,我也九歲半。”
尚棟早一把抱起稱心,笑道:“什麼十歲九歲的,你們倆個別論這個,快說路上有沒有拌嘴纔是要緊的?”
隨口不過平時和女兒的玩笑話,一下子惹出來三個。
元皓氣勢洶洶:“老公事在此,誰搶差使。”
好孩子尖聲:“就是。”
韓正經搖頭晃腦:“然也。”
鍾南和龍書慧笑成一團:“又把老公事和老強盜成精得罪。”
稱心如意告訴尚棟:“這三個是拌嘴差人,千萬別搶他們的。”下巴微揚:“我們是當家的人。”
袁訓招手:“行了,你再多站會兒,指不定還要得罪誰。趕緊進來,房裡說話可以隨意。”
尚棟對孩子們哈哈腰,取笑他們:“說錯莫怪,這看上去都是成精能作怪。”一閃身子,抱着一雙小姑娘進了房。
房中,太子和齊王微笑高坐。尚棟放下女兒們行過禮,酒菜一樣一樣上來。如意歡歡喜喜,圓了她最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