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錢景亮和鄭玉依成親了。
紅彤彤的洞房中,新娘子的蓋頭已經掀開了,滿臉嬌羞的新娘子低着頭坐在牀邊,靜靜的等着。
外面前院,熱鬧非凡。
皇上坐在堂屋正上首的位置上,穿着尋常的石青色長衫,面前的桌上擺着各種菜餚,錢景亮坐在旁邊陪着。
“你不用陪着朕,快去外面敬酒,敬一圈差不多就可以入洞房了。”皇上心情還不錯,笑着道。
錢景亮惶恐的搖頭:“臣請皇上允許臣還是陪着皇上吧,外面有人招呼。”
韓耀庭臉色一變,轉頭看了看坐在另一邊的高源。
高源收到了這個眼神,懂事的站了起來道:“臣去一趟茅房……”有些擔憂的看了錢景亮一眼,搖着頭出去了。
屋裡沒人了,韓耀庭臉色也冷下來了,看着錢景亮道:“錢愛卿坐在這裡故意磨蹭,是不願意去敬酒,還是不願意去洞房?”他直接挑明白了。
錢景亮神色一頓,心裡暗暗的嘆氣,忙擡頭看着皇上賠笑:“皇上說的哪裡話,臣怎麼是故意磨蹭,臣真的是要陪着皇……”
話沒說完,聽見門外面有腳步聲,聽着像是之前被人拽出去喝酒的,前來送親的鄭卓煜,錢景亮說話的聲音一頓,忙回頭看。
一看進來的還真的是鄭卓煜,看見錢景亮居然還坐在這裡,頓時怔了怔。
不過因爲桌上沒有其他人了,鄭卓煜只以爲錢景亮是因爲要陪皇上不能脫身,因此臉上並無任何不滿,反倒是忙笑着過來道:“前面來了一羣無賴,竟然被他們纏住了半天。”
錢景亮好奇:“無賴?大舅子……”
韓耀庭不耐煩的道:“錢愛卿告退吧。”
錢景亮只好站了起來,躬身道:“皇上,那就請世子爺陪着您,臣告退了。”起身看了鄭卓煜一眼,鄭卓煜居然很難得的對他笑了笑。
錢景亮轉身走了。
韓耀庭這纔不滿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高源跑了進來道:“薛天成那小子居然來了?”
然後就看見鄭卓煜在這裡,忙道:“涇陽侯世子回來了?”
正好韓耀庭奇怪的問:“薛天成是誰?”
高源就過來道:“您還記得薛邦嗎?原先的那位敬田伯的獨嫡子,跟湯玉麟關係特別好的?”看見韓耀庭恍然的點頭了,就道:“薛天成是薛邦的外侄子,不過其實年紀和薛邦差不多,只是以前薛邦瞧不起他們這門親戚,薛天成想和薛邦一處玩,薛邦總不搭理他。”
韓耀庭愕然:“這樣的人爲什麼會來?”敬田伯是被先皇賜死的,家裡男丁應該是判了流刑了,薛邦好像是當時就因爲什麼死了。
“京城的一羣無賴子弟罷了,臣剛剛說的也是他們。”鄭卓煜道,說着去看高源:“不但是薛天成,還有幾個呢,高大人可能沒碰見。”
高源過來坐下了,也奇怪:“他們來幹什麼?請他們了?”
鄭卓煜當然更清楚一點,搖頭道:“當然沒有,這羣人就是閒的沒事幹專門湊各種熱鬧的,今天宮裡頭傳的消息是皇上、娘娘不來,他們不知道皇上便衣過來玩,只當是真沒來,所以纔敢進府裡混酒吃。”
韓耀庭皺眉對高源道:“這羣人裡有以前你們一處玩的嗎?你盯着點,別叫錢景亮又和這幫人混到一處了。”
高源忙道:“是。”一頓又道:“不過應該不會了,錢將軍如今不同往日,那些人已經是夠不着他了。而且以前的那些人,基本上不剩幾個了,剩下的那幾個也都是邊上的,當時就不算是關係很好。”
鄭卓煜也忙道:“皇上請放心,別說皇上擔心,我們也擔心。其實挺早的,大約景亮回來沒幾天,這羣人就有找的,我父親擔心,叫我過來問問。景亮說他已經打發了,我問了管家,也確實是打發了的,之後也沒見景亮和這羣人來往。”
韓耀庭點頭道:“你們亦不要排擠他,多和他來往。”
高源和鄭卓煜全都答應:“是。”
高源又道:“皇上其實不用擔心,錢將軍是心裡有數的人,不然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這一句話韓耀庭倒是贊同。
錢景亮從屋裡出來看了看天,其實天色尚早,天都沒有黑透。還沒等他一口氣嘆出來,就被橫空多出來的一隻手給抓住了,哈哈哈的笑:“在這兒呢!在這兒呢!”
定睛一看是薛天成,以前雖然不經常一處玩,但也是很熟悉的人。錢景亮驚訝的道:“哎,你小子怎麼來了?”
薛天成抓着他不放:“我說爵爺,您封了爵之後大約的就不認識人了?我們幾個求見幾回了,貴門房都不讓我們進來!”
他說話的時候,又過來了三四個人,一看全都是以前一處玩的,當然,這幾個人基本上是給跑腿傳話,跟在後面唯唯諾諾的幾個。
這裡面也就薛天成當時算是有點身份,能說得上話。
那幾個人過來了,也不敢如薛天成這樣的嘻嘻哈哈對錢景亮親熱的拉手拉腳,只在周圍笑,起鬨,贊同薛天成提出來的,今天一定要跟新郎官多喝幾杯的提議。
錢景亮突然被拉住,其實懵了一下,不過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這些人顯然是想趁着今天自己成親,進來混個賓客,以後便能堂而皇之的上門了。而這些人想和自己走動起來拉上關係,無非就是借點體面,甚至要點好處罷了。
錢景亮又不傻,跟這些人還來往什麼?
他這兩年的起伏是很大,但他並不糊塗。他的大伯、大哥、侄子全都被斬,一家被流放,流放途中死了好幾個人,這些對他來說,都是痛徹心扉的痛,必然是痛一輩子的事情。
但是,這並不表示錢景亮就會恨造成這種局面的人。
他的大伯榮國公,對他是親大伯,將他看成親生兒子的親大伯,但是對別人,卻是惡人。因爲大伯帶兵南下,因此造成了先皇的帝位被搶,先皇流落民間。老晉王被困死京城,晉王爺被質三年。
而大伯保得昏君是什麼樣的皇帝,這已經有四年的時間來證明了。
三年之內換了三位皇上,誰是昏君誰是明君,也許現在下結論尚早,但起碼能看得出來端倪。
何況,昏君在位的時候殺戮前太子的人,前太子登基之後再殺昏君的人,這就是循環,也是成王敗寇,自古改朝換代的定律。
這種事情原本就沒有誰對誰錯,任何一個不同的人都會得出不同的對錯結果,錢景亮不會去追究到底怎麼是對,怎麼是錯。因爲他知道,沒有結果。
他心裡也很明白,這就是天命,而自家榮國公府的敗落,預示着別人的崛起,這種崛起對其他的人未必是壞事。
對自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錢景亮現在其實也看不清楚,但這又有什麼重要的?起碼他現在比以前心裡清明瞭、有數了,自己今後要做什麼,自己很清楚。
也許失去了很多,有些失去的叫他痛徹心扉到暫時無法自拔,但他也得到了不少,比如說,在威海衛打仗的那段時間,錢景亮就有種從未感覺過的自信、勇氣。
這會兒,看了看周圍的這羣人,錢景亮示意薛天成放開他的胳膊,笑着道:“各位,吃酒可以,請去前院。那邊有人招呼,我就不奉陪了。”
說着拱拱手,不再搭理那些人,大搖大擺的往後院走去了。
那些人呆若木雞,過了一會兒少不得低聲的罵兩句,幾個人都是悻悻然。雖然今天混進來了,厚着臉皮拉住了涇陽侯世子爺說笑了一陣,又厚着臉皮拉住了新郎官,但是,依然沒有人理他們。
錢景亮來到了新房這邊,剛進院門就看見門口立的婆子福身行禮,喜滋滋的要進去稟報,錢景亮慌忙的擺手制止住了,然後示意她們走開。
婆子們當然是心裡暗笑着,趕緊的福身走開了。
錢景亮走到了門口,便站住躊躇了一會兒,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已經被月光照在了門上,彎彎曲曲的綿長,只要他推開門,屋裡等待着他的便是香甜溫軟,這一輩子都屬於自己的溫柔鄉。
無論如何,失去的必然得不到,能得到的,錢景亮也會珍惜,有人爲自己付出,這對於他來說是很珍貴的,所以他會珍惜。
就在這時候,突然聞到了一股花香味。他轉頭,見院中的還有一株秋菊悄然的開着。
他心中微動,走了過去。花瓣已經在閉合,但卻有微微的花香飄散,彷彿是在提醒着人們,它曾經開過。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陶令籬邊色,羅含宅裡香。幾時禁重露,實是怯殘陽。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
一伸手將這朵菊花給摘下來了,拿在手中看了半天,錢景亮脣邊帶了淡淡的,有些嘲諷意味的笑:“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就這樣轉身進了新房。
新娘子坐在牀邊,正忐忑不安的等着新郎官,聽見門響擡起頭來,然後就看見他拈花帶笑,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