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輔國夫人的質問,跪在地上的唐汝町頓時滿頭冒汗,心想這女人也太妖孽了,纔來了一天的功夫怎麼就能把這些事情查的這麼明白!
姚燕語冷眼看着唐汝町蒼白的臉色和緊閉的嘴脣,知道他還在做最後的掙扎,於是冷笑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話,不過這會兒你們知府大人恐怕已經到了你的縣衙。我一個婦道人家果然是不問庶務的,不過你們知府應該不是好糊弄的吧?”
唐汝町頓時汗出如漿,忙磕頭道:“此事是下官失察,還請夫人看在成公葬禮事宜,寬限則個,等成公的喪禮過去之後,下官一定給夫人一個交代。”
姚燕語冷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要什麼交代?你只問問你的良心對不對得起你頭頂上的烏紗帽,也就罷了。哦,對了,還有你們湖廣佈政使司的顧允桐大人,顧大人昔年在京城爲官的時候受過我師傅他老人家的恩惠,如今聽說老院令不幸逝世,會特地趕來祭拜的。”
湖州縣隸屬漢陽府,漢陽知府譚伯年是太史令樑思阡的親戚,算起來跟豐家也是千絲萬縷的聯繫,若不然這位唐汝町也不可能穩坐富甲一方的湖州縣令六年之久。
若說開始姚燕語提到漢陽知府時唐汝町心裡懷着幾分僥倖的話,一聽到湖廣佈政使司的顧允桐,唐汝町的一顆心立刻墜入冰窖裡去。
這位顧大人可是出了名的鐵手腕,據說這位顧大人祖上也是個富戶,但後來因爲父輩不善經營,家裡的數百畝良田漸漸地被旁邊的土豪劣紳和官府勾結,一點一點的給擠兌了去。等這位顧大人成年時,家裡已經一貧如洗了。若不是他命好從科舉中脫穎而出,恐怕混得最好也只是個鄉里鄉間的教書先生。
科舉高中之後他一步步穩紮穩打憑着一腔熱血入翰林院,再放出來歷練,幾經波折,才坐到今天布政司的位置,成爲皇上的肱骨之臣。
所以這位顧大人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土豪劣紳勾結官府侵佔百姓的良田,而且痛恨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據說他發達之後,他顧氏宗族裡一個子侄輩的傢伙仗着他的勢力在老家也幹了一次這樣的事兒,被顧大人知道了,直接把這爲非作歹的侄子綁到跟前,一頓家法招呼去了半條命,又丟給了官府,並知會相關的官員:務必秉公執法,不得徇私,否則老夫便上書參你收受賄賂魚肉百姓。
當時的執法官還覺得顧大人這只是個場面話,自己法外開恩,他自然還是領情的。
熟料當顧家的子侄被放回去的第二天,顧允桐果然一道奏摺送到了皇上的龍案上,參的就是執法官徇私枉法,勾結鄉紳,魚肉百姓。同時,也給上了一道摺子請罪,說自己沒有約束好族中子弟,理應罷職回家,閉門思過云云。
皇上自然不會真的讓這位耿直的臣子罷職回家,只是把他的奏摺轉送給當地的執法官而已。
此事一經傳開,整個官場爲之譁然。鐵面無私什麼的自古官員都在標榜,可大家不過是叫叫嚷嚷,給自己臉上貼兩片金而已,真正做到顧允桐這種地步的,少之又少。
姚燕語知道這個人也是機緣巧合,還是當初張蒼北跟她討論到一個病例的時候說到的,這個病例自然就是當初顧允桐的夫人患了一種怪病,身上潰爛紅腫,起先疑似天花,後來又發現不是,病到極重的時候連指甲都掉了。
後來顧允桐傷心至極,每日閉門謝客在家陪夫人,皇上知道後命張蒼北去給他夫人診治,卻發現是中了一種慢性的毒。下毒之人乃是夫人身邊近身服侍的丫鬟,原因麼,自然是顧大人爲人鋒芒太過,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人要給他點教訓。
如此,善於用毒解毒的張老院令無意之間救了一個人的性命,這份恩情也被顧允桐記了一輩子。
話又說回來,雖然這位顧大人浸淫官場二十多年,身上的鋒芒也收斂了不少,但逆鱗自然還是逆鱗,像唐汝町和張恪禮這些人辦的這些事兒若是捅到了他的面前,肯定沒什麼好果子吃。別的不說,唐汝町這個知縣定然是做到頭了。
姚燕語看着跪在地上渾身篩糠的唐汝町,冷笑一聲說道:“唐縣令,這地上又溼又涼,你且請起來吧。”
“求夫人開恩!求夫人給下官一個洗心革面的機會!”唐汝町哪裡能起來?一邊喊着一邊匍匐在地,連連磕頭求饒。
“好。”姚燕語淡淡的說道:“此事因恩師而起,說起來我也有兩分責任。這事兒回去再議吧。”說完,姚燕語轉身走到桃夭身邊,認鐙上馬,疾馳而去,竟連多一句話都不願跟這些人說。
張恪禮見唐縣令還趴在地上起不來,忙上前去拉了他一把,卻被唐汝町反手推倒在地,並狠狠地踹了一腳:“混蛋!你想玩死我啊!”
“唐……唐大人……這,這這我也不知道啊!”張恪禮一個不妨被唐汝町給踹進了水田裡,一身簇新的月白色府鍛長衫頓時被泥水浸泡了大半兒,眼見着是廢了。
“哼!你給本官等着!”唐汝町惡狠狠地瞪了張恪禮一眼,慌張的接過典獄遞過來的馬繮繩翻身上馬,也一路疾馳追着那一隊錦麟衛去了。
“哎呦我的老子娘!這事兒怎麼就成了這樣了!”張恪禮無比冤枉的從泥裡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點子,望天長嘆。
因爲一路催馬疾馳,所以回到湖州縣驛館的時候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姚燕語又累又餓,被那該死的唐汝町氣的早飯沒好好吃,午飯根本就沒吃,還騎了一天的馬!
“夫人累壞了吧?”香薷上前服侍姚燕語解下斗篷,烏梅趕緊的遞上香茶。
雲瑤隨後進門,也不用人服侍直接摔掉身上的斗篷在姚燕語對面坐下,生氣的說道:“你就該直接殺了那狗賊!我就不信他真的能洗心革面!”
麥冬和半夏這段日子負責服侍雲瑤,也早就有了些眼色,見郡主火氣大,半夏趕緊遞上溫涼的茶水,並溫聲勸道:“奴婢聽郡主這嗓子都啞了,這是用夫人調配的潤喉藥茶,郡主嚐嚐這味道可還行麼?”
雲瑤的確是渴壞了,擡手接過茶盞來咕咚咕咚兩口喝完,又還回去:“再來一盞。”
姚燕語也是連着喝了兩盞茶,才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你當我不想殺了他?我一想到恩師的名聲險些被這些宵小之輩給糟蹋了,就恨不得將他們碎屍萬段!”
雲瑤聽了這話,火氣稍微小了些,瞥了姚燕語一眼沒再說話。
“可是我只是奉旨送恩師回鄉安葬,並沒有督查各地政事之職。就算咱們帶着錦麟衛,殺個把人不在話下,可事情過去之後會怎麼樣?皇上又會怎麼想?朝廷命官,那是誰隨便說殺就殺的嗎?那還要吏部,都察院和督撫司做什麼?”
雲瑤氣悶,索性扭過頭去給了姚燕語一個後背。
姚燕語無奈的笑了笑,知道這位郡主已經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這會兒不過是自己生悶氣罷了,便長嘆一聲,說道:“騎了一天的馬,我這渾身跟散了架一樣,全身哪哪兒都疼,必須得去泡個熱水澡了。郡主,失陪了。”
“我也去!”雲瑤冷着臉站了起來,“就你知道累啊?本郡主也累死了!”
“香薷?”姚燕語轉頭看香薷。
香薷忙笑道:“回夫人,兩份藥湯都已經齊備了,活血祛乏,安神養氣,保證郡主和夫人都滿意。”
淨室裡兩個香柏木的大浴桶裡,淡褐色的熱湯水氤氳着一絲絲白氣。姚燕語和雲瑤每人一個泡在裡面,身後有香薷和半夏分別給二人揉捏頭頂,脖頸,肩背,手臂上的各處穴位,雲瑤早就舒服的睡着了。姚燕語雖然也很累,但心裡卻裝着許多事情,一直閉着眼睛胡思亂想。
兩刻鐘後,香薷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夫人,該起來了。藥湯雖然好,泡久了也對身子無益處。”
“嗯。”姚燕語看着旁邊的浴桶,見雲瑤已經睡得呼呼地,完全雷打不動的樣子,不禁失笑:“郡主可真是好福氣。不管到哪兒都吃得飽睡得着。”
“郡主怕是也累壞了。”香薷說着,先扶着姚燕語起身出來,拿了一條純棉的大香巾把人裹住,又叫了嫵媚和麥冬進來,幾個人把雲瑤從浴桶裡擡了出來放在一旁的涼榻上給她擦身。
雲瑤睡得再沉,經過這一番折騰也醒了,因問:“什麼時辰了?”
“還早呢,郡主若是累就繼續睡會兒,待會兒晚飯好了奴婢叫您。”
“晚飯……唔,好餓。”雲瑤揉着癟癟的肚子,皺起了眉頭。
姚燕語已經穿上了一身月白繭綢中單,一邊擦着頭髮一邊失笑道:“趕緊的擺飯吧,我也餓了。”
香薷答應着出去安排,雲瑤也穿上貼身的衣物,此時雖然是春天,但夜裡到底有些涼。半夏給她裹上一件湖水藍的面紗披風。
兩個人出了淨室,各自換上家常衣裙恢復了女兒裝,鬆鬆的綰了髮髻去廳裡吃飯,剛落座,便有個婆子進來回:“回夫人,唐大人求見。”
雲瑤便生氣的瞪了那人一眼:“沒瞧見你們夫人吃飯呢嗎?讓他等着!”
那婆子原是驛館的雜役,拿了縣太爺給的十兩銀子的賞才大着膽子進來回稟的,不料被雲瑤冷眼一瞪,不敢多說,忙退出去跟縣太爺回話。唐汝町聽說裡面兩位貴人用飯讓自己等着,又暗暗地叫了一聲苦。
雲瑤可以耍脾氣,但姚燕語不能。所以不管她多麼不願意,飯後還得見唐汝町一面。
唐大人在廊檐下等了大半個時辰,站的兩腿發直眼前發黑的時候,才聽見一個女官說道:“夫人請唐大人進來。”
唐汝町簡直如聞仙音,趕緊的道謝後,正了正官帽隨着那女官進門去。
輔國夫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繡銀線芝蘭紋深衣側坐在矮榻上,手邊的小矮几上放着一盞香茶,一本舊書。而她則拿了一個銀色的小剪刀低頭剪着手指甲。
這是唐汝町頭一次見這位二品夫人兼國醫館二品院判大人穿女裝。但見平日一絲不苟攏在錦絲冠裡的烏髮溼溼散散的綰成墮馬髻,鬢間斜插着一根如意雲頭白玉簪,燭影閃爍照在她的臉上,那白皙如玉的容顏便如罩上了一層淺金色的輕紗,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也讓人不敢直視。
唐汝町偷偷地看了一眼之後,趕緊低頭,恭敬的躬身行禮:“下官見過輔國夫人。”
“起來吧。”姚燕語一邊說着,一邊把手裡的小銀剪刀丟到小几上,隨手拿起那盞茶,送到脣邊吹了吹茶末,輕輕地啜了一小口。
唐汝町站直了身子,又拱了拱手:“謝夫人。”
“唐大人來是有什麼事麼?”姚燕語眼皮不擡,彷彿眼裡只有她那盞茶。
“回夫人,下官已經懲戒了張恪禮,也把那片地的購買章程擬出來了,請夫人定奪。”
姚燕語這才擡頭看了唐汝町一眼,又吩咐香薷:“給唐大人看座。”
香薷答應一聲,搬了個繡墩來放在唐汝町身後,唐汝町謝坐之後,才欠着屁股坐下去,腰板挺得筆直,再無絲毫怠慢之意。
“說吧。”姚燕語淡淡的看了一眼唐汝町,不知道這位縣太爺這麼會兒的功夫想好了什麼對策。
唐汝町嚥了口唾沫開始回話,當然,他想的很對,那塊地的確不錯,背山面水,懷抱明珠,絕對是成公爺長眠安寢的好地方,而且那地已經置換完了,現在再退回去也有些不妥,不如就按照之前他們談的,薄田良田二換一的價碼,再讓張氏家族弄出六百二十畝薄田來分給人家。
姚燕語冷笑着問:張家拿得出那麼多田嗎?
唐汝町這點也想到了,忙回:拿不出來便折算成銀子貼補過去也是一樣的。按照市價算,誰也虧不了本兒。
姚燕語又問:那人家早就種好的稻子怎麼算?
唐汝町心想張恪禮啊張恪禮你也別怪我,誰讓你們家老爺子收了這麼個認死理的高徒呢。於是一咬牙,說道:禾苗和工錢一併算給他們就是了。
“只怕是你一廂情願吧?”姚燕語淡淡的冷笑。
“那以夫人的意思呢?”唐汝町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了,難道還要把那些人請來給他們磕頭賠禮不成?
“問問那片土地原來的主家兒是什麼意思再說吧。那片地是給我恩師用的,我不想他老人家因爲這些破事兒在地下都睡不安穩。所以這事兒必須處理利索,否則我寧可另選墓地。”
“是,下官一定照着夫人的意思去辦。”唐汝町趕緊的答應。
“你辛苦了!”姚燕語說着,看了一眼香薷,香薷便拿過一個紙袋遞到唐汝町的面前。
“這個?”唐汝町不解的看姚燕語。
“這裡面是兩千兩銀子的銀票,我找人算過了,你們這邊的良田是三兩銀子一畝。六百二十畝地摺合白銀市價一千八百六十兩,多出來的那些是我賞給下面人喝茶的。事情辦利索了,我另有重謝給你唐大人。”
“這如何使得!給成公爺辦事是下官的榮幸,不敢要夫人的賞。”
“榮幸是榮幸,卻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會讓你白忙活的。今兒累了一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有什麼事兒明兒會齊了禮部和欽天監的大人們一起再議吧。”姚燕語說着,便把茶盞一放,起身往裡面走。
“是,恭送夫人。”唐汝町接過香薷遞過來的紙袋,恭敬地照着姚燕語的背影彎腰行禮。
打一棒子再給個棗兒。棒子打得夠狠,棗兒卻給的不夠甜。
不過沒關係,好處得慢慢地給,一次給的太足了便不會珍惜。姚燕語躺在牀上看着窗戶紙上映着的淡淡星輝,無奈的嘆了口氣,今天這一天真是精彩極了。
果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豐家都被抄家了,而作爲他們在江南的棋子,唐汝町依然不安分!再加上大皇子又在這附近經營了兩年多,富商豪紳,當地官府,天高皇帝遠啊!姚燕語想到這些詞彙,緩緩地翻了個身面向帳子裡,心裡嘆道,湖州這潭水真是深不可測。
與此同時,一千八百里之外的雲都城裡。與湖州的春暖花開不同,帝都的夜風還帶着冬的餘威,從臉上吹過去的時候,像是被馬尾巴掃了了一下,絲絲縷縷的疼。
輔國大將軍衛章練完一套劍法,收住劍勢,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長矛狗腿的地上一塊手巾並接過將軍手裡的長劍,笑道:“奴才觀將軍的劍術好像又精進了。這叫一個密不透風啊。奴才的眼前到現在還覺得還恍惚着呢。”
“狗屁。”衛章擦了臉上的汗,把手巾一把摔到長矛的臉上,一邊往屋裡走一邊問:“夫人的信還沒到?”
“還沒,不過也快了。今晚不到,明一早準能該到了。”長矛趕緊的打起簾子,進門後又從丫鬟的手裡端過一盞熱茶遞上去。
衛章接過茶來,按照姚燕語教給他的品茶方式,聞香,品茶,緩緩的嚥下去之後,靜等着回甜。喉間那一絲絲甘甜慢慢地涌上來,的確是一種享受。
“夫人這會兒應該到湖州了吧。”衛章喝下第二口香茶,擡手把茶盞遞給長矛。
長矛轉手把茶盞遞給丫鬟,擺擺手示意她下去,方應道:“是的,根據上次來信的日子,這會兒夫人已然在湖州了。”
“湖州那邊有什麼其他消息嗎?”衛章轉身坐在書案跟前,隨手翻了翻書案上的卷宗邸報之類的東西。
“沒什麼大事兒,就是湖州縣令唐汝町是豐宰相的門生,當初這位進士及第之後便被點去了臨州做知縣,官評政績都不錯,兩年前在臨州任滿,被吏部調去了湖州。按說這事兒沒什麼稀奇的,就是有一點奴才想的有些多……”
“有話直接說,吞吞吐吐的作甚?”衛將軍不悅的瞪了長矛一眼,這小子八面玲瓏,唯一缺的就是一點痛快,總是磨磨蹭蹭唧唧歪歪的,叫人心煩。
“就是——這個唐縣令是跟大皇子一先一後到的湖州。”
“大皇子不是在潛州麼?”
“是在潛州,渝州,湖州三州交界處的一片山林之中。奴才聽說那一帶地形十分的複雜,原本是一片荒蕪的山林,裡面還有野人什麼的。”
“胡說!那不過是我大雲朝的少數民族,也是大雲的子民,怎麼能說是野人?”
衛章說完之後頓時陷入了沉思之中。大皇子的陰謀是被自己掀出來之後才被褫奪了爵位發配到荒蕪之地的。如今姚燕語去了湖州,他會不會趁機報復?
“將軍,要不咱們還是再派些護衛過去吧,也算是有備無患。”長矛擔心的說道。
衛章冷靜的搖了搖頭:“我們能派多少人去?雲瑤郡主帶了兩千錦麟衛絕不是吃素的。我們的人也不比錦麟衛厲害多少,況且,我們也沒有這麼多人。”
“那我們怎麼辦?總得……做點什麼呀!”長矛焦急的說道。他一想到大皇子有可能會對毫無防備的夫人出手,就覺得坐臥不安。這若是夫人真有個什麼閃失,這將軍府還有安寧之日嗎?
衛章沉思片刻,還是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此事容我想想。”
“是。”長矛答應一聲轉身出去,不到片刻有忽然轉回來,且驚喜的捧着一隻信鴿,獻寶似的送到衛章面前:“將軍,夫人的飛鴿傳書。”
衛章忙接過那個字,從個字腿上摘下一隻小小的竹筒,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小的紙條。
紙條上米粒大小的字,一個個寫的清風秀骨:一路星夜兼程,我等明日即到湖州,郡主跟我一切安好,勿念。
“將軍,夫人還好吧?”長矛看他家將軍的臉色尚可,方大着膽子問。
“嗯。夫人說一切安好。但這是在她進湖州城的前一天寫的。湖州距京都一千八百里路,這信鴿至少飛了兩天三夜。照此算,夫人已經在湖州城呆了兩天了。”
長矛立刻嘆了口氣,說道:“也不知道那唐汝町對夫人怎樣。”
“夫人說她和郡主一切安好,那就是說她跟郡主相處的還算不錯。有郡主在,那唐汝町縱然有十個腦袋也不敢怎樣。只是怕他耍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夫人不屑於跟這些人計較,而郡主的性子有暴烈如火……”說起來,衛章還是十分擔心的。
“那咱們怎麼辦呢?”長矛又跟着犯愁。
“你且出去守着,我給夫人寫信。”衛章說着,轉身在書案跟前坐下來,撿了一支小狼毫舔墨。
長矛見狀,趕緊的應聲出去,站在廊檐下守着。
這晚,不僅將軍府收到了飛鴿傳書,誠王府也收到了錦麟衛通過特殊方式送進來的情報。
誠王爺的書房裡,雲琨坐在書案一側的椅子上安靜的等着,誠王爺則湊近了燭光,細細的看着一張寫滿蠅頭小字的薄絹。片刻後,誠王爺方嘆了口氣,說道:“他們已經到湖州了。這個唐汝町真是賊心不死!”
諜報的內容雲琨早就看過了,此時聽誠王說這話,便淡淡的冷笑道:“這算什麼?好歹他們還給了對方等量的薄田。總比那些撕破臉皮明搶的強多了。”
“以瑤兒的性子,此事怕不能罷休。”誠王爺不放心的嘆氣:“她那就是快爆碳!你說你當時怎麼就沒替我留下她呢!她那點小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跟着姚燕語攙和攙和,以後……”
後面的話誠王爺不說雲琨也能理解,他老人家是怕雲瑤心裡放不下衛章,插到人家兩口子之間去,最後讓誠王府丟了臉面。
雲琨微笑着搖了搖頭,勸道:“父王不必擔心,瑤兒的性子您還不知道麼?高傲的很,天下人都不放在眼裡。她這樣的,怎麼可能屈人之下?”
“那她非要跟姚燕語去湖州做什麼?!”誠王爺不滿的瞪了兒子一眼。
“她跟我說,大雲帝都裡上至皇上,下到百姓,都滿口稱讚那輔國夫人天下無雙。可她就偏偏看不出她姚燕語除了醫術之外到底哪裡還比別人強。所以她要跟在她身邊瞭解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敗在什麼樣的人手下。”雲琨輕笑道。
“胡鬧!”誠王爺生氣的哼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身份,都有自己要過的日子!這怎麼比?”
雲琨耐心的勸道:“反正她這個心結不解開,終身之事便一直沒辦法定下來。她也不小了,不能再蹉跎下去了,倒不如讓姚燕語這一劑藥讓她清醒一下。”
“歪理!”誠王爺沉沉的呼出一口濁氣,瞧着書案上的諜報,“湖州那邊的境況十分不樂觀。她們兩個人必須早些回來。”
雲琨卻搖頭說道:“我倒是覺得,咱們兩千精銳錦麟衛如此張揚的進駐湖州,倒是能給那些人當頭棒喝。讓他們有所收斂。”
“如果姚燕語和瑤兒不在那裡,我倒是很欣賞你這一招當頭棒喝!可是我不能那瑤兒當幌子。姚燕語更是我大雲朝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能有任何閃失。”誠王爺的拳頭攥的發白,沉思片刻後,又道:“這事兒不能瞞着皇上了,我今晚進宮。”
“父王?”雲琨看着誠王爺急匆匆離去的背影追了兩步,又不得不停了下來。
進宮,見皇上……也不一定有用吧?皇上現在什麼心情別人不知道,身爲同胞兄弟,誠王爺是很有數的。這兩年朝中諸多事情一件接一件的下來,皇上一下子老了十歲。原本鬢間的幾縷白髮竟在這短短的幾個月內變成了滿頭花白。
誠王爺進紫宸宮那是不需要稟報的,但當他一腳邁進去之後聞到大殿裡沉沉的安神香時,便知道自己來晚了。懷恩歉然的躬身,悄聲道:“萬歲爺剛睡着,王爺是有什麼急事麼?”
“沒有。”誠王爺立刻搖頭:“我就是掛念皇兄,一時睡不着便想進來瞧瞧他。今晚皇兄吃飯怎樣?”
懷恩幽幽的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素嬪娘娘親自下廚做的豆腐皮兒的小素包子萬歲爺吃了兩口,然後就進了小半碗山參米粥。”
誠王爺聞言沉沉的嘆了口氣,又問:“姚夫人留下的消食丸沒給皇兄用麼?”
“素嬪娘娘說,那丸藥早飯後用比較好。晚飯的話,皇上若實在不想吃,也不能強求。吃多了夜裡積食更不好。”懷恩小心翼翼的回道。
“也是。”誠王爺點了點頭,無奈的嘆道:“行了,你們多盡心照應,我先回去了。”
“送王爺。”懷恩忙躬身下去。
從宮裡回來,誠王爺比之前冷靜了許多,也更加憂心。
大皇子私挖銀礦,不按建制擴充護衛的事情若是讓皇上知道了,未免又要大動干戈。以皇上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再也經受不起這樣的事情了。可若是引而不報,又怕將來真的釀成大亂,自己也就成了大雲朝的千古罪人。將來百年之後,還有何顏面去見母后?
誠王爺一夜沒閤眼,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覺得茲事體大,他不能只是隱瞞,便換了一身便裝,低調的去了凝華戰公主府。
凝華長公主這兩年越發的清心,只一味的研究養生之道,國家大事不用她一個公主操心,而家裡的事情則由兩個兒媳婦打點,她心情好了便逗逗孫子,再不問那些瑣事雜務。
誠王爺親自到訪讓凝華長公主有些納悶,這兩年他們姐弟倆因爲兒女的婚事鬧得有點僵,走動遠比往日少了許多。但不管怎樣,二人畢竟是親姐弟,一個孃胎裡養出來的,從小到大的情分做不得假。
誠王爺被請至長公主跟前,老姐弟倆見禮後落座,丫鬟奉上香茶便各自退下。
凝華長公主因問:“七弟這個時候來必然是有要緊的事情了?有事儘管說,姐姐能幫你的肯定幫你。”
誠王爺也不隱瞞,便把大皇子在嶺南的所作所爲都跟凝華長公主細說了一遍。
凝華長公主聽完後嘆道:“這是國家大事啊!你怎麼不去跟皇兄說,反而跑到我這裡來囉嗦?”
誠王爺叫了一聲‘姐姐’,然後嘆道:“你當我不想跟皇兄說啊?皇兄現在哪裡還受的了這樣的刺激?再說,大皇子這些事情做的是有點出格,但他畢竟還沒反。若是皇兄一怒之下真把他給殺了……難道你不心疼?”
凝華長公主聽完這話不禁嘆了口氣,幽幽的說道:“天家無父子啊!”
“可話雖這樣說,我怕這事兒一捅上去,老大還沒怎麼樣呢,皇兄就先受不住了!這個時候姚院判又沒再京城,到時候誰能力挽狂瀾?”
凝華長公主點頭:“說到底,還是皇兄的身子最重要。”
“皇姐說的對啊!”誠王爺一拍大腿:“所以兄弟來找姐姐,還請姐姐幫忙參詳着拿個主意?這事兒必須提前按下去!不能讓老大胡來。”
“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凝華長公主皺眉道。
誠王爺無奈的嘆息:“不管怎樣這事兒得先緩一緩,咱們先想個辦法把姚院判給召回京城來再說。”
“那西南那邊的事情就任老大胡作非爲下去?到時候釀成大禍,生靈塗炭,你我照樣是大雲朝的罪人,死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和母后!”凝華長公主的目光驟然變得犀利起來,“你這是姑息縱容!他是皇兄的長子不假。可他先前做的那些事情乃是叛國之罪,罪不容恕!他不是已經被皇兄貶爲庶人了麼?!”
“那您說怎麼辦?”誠王爺無奈的拍手。
“我去跟皇兄說。”凝華長公主說着,便站起身來。
“哎哎——這事兒可得悠着點……”
“你放心,我有數。”凝華長公主說着,便喚人進來幫自己更衣。
誠王爺是知道自己這位姐姐的性子的,她認定的事情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於是便決定跟她一起進宮,到時候皇上若是真的氣壞了,他也好從旁勸着點。
事實證明,誠王爺真是白擔心了。凝華長公主不單單是個火爆脾氣,而且還又一副慎密的心思。
這姐弟二人進宮面見聖上,兄妹三人對坐在紫宸殿裡,不免唏噓一陣,各自嘆息年華易逝,一轉眼三個人都老了,連最年輕的誠王爺也五十有二了。
說了幾句家常,皇上心情見好,凝華長公主便嘆了口氣,說道:“前幾日做了個夢,一直鬧得心神不寧的。本不想給皇兄添亂,無奈這件事實在放不下,今日還請皇兄給拿個主意。”
皇上對這個妹妹歷來千依百順,因問:“什麼事情讓我大雲朝的長公主都爲難?說出來給朕聽聽。”
凝華長公主便道:“前幾日夢見鎮國公的母親,忠勇鎮國老夫人跟自己唸叨着家裡被水泡了,睡都睡不安穩。讓去給她修房子。當時我沒多想,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老國公和老夫人的靈柩早就送安陸老家安葬,算起來竟有四年多了。那邊雖然也有族人子侄負責祭奠,但終歸不是嫡系,怕是有些不妥。所以老夫人才託夢來。”
皇上便道:“這有何難?最近沒有戰事,可讓肅之替父回去一趟,看看老夫人的墳墓有何不妥,趕緊修繕了,省的老夫人再頻頻給你託夢。”
凝華長公主忙起身福了一福:“那妹妹就謝皇兄成全了。”
五日後,鎮國公府大公子勇毅候韓熵戈奉母命領家丁工匠,護衛等共計一千餘人離京,一路風馳電掣直奔安陸。回老家修祖墳去了。
韓熵戈臨走前見了衛章一面,二人在書房裡說了半天的話,具體二位武將說了什麼沒人知道,但長矛只知道他家將軍從鎮國公府回來之後心情像是舒緩了許多,眼神也沒那麼迫人了。
而湖州那邊,張家族人爲張老院令張羅了一場像模像樣的葬禮,不僅確定了老院令的繼子人選,還安排了孝子賢孫扛帆哭靈,且請了和尚道士來做法事。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張家老族長的三孫子張恪禮,也就是新鮮出爐的張老院令的孫子,居然安排家裡人在靈棚旁邊設立了桌案賬本,專等着收各路祭拜者的禮金。
按說張老院令十幾歲便離家隨師父學醫四處遊蕩,在這裡早就沒了人情禮往。
可架不住老爺子是萬歲爺的專屬醫官,又是國醫館一品院令,且被萬歲爺親贈諡號的‘成’公爺,這樣的人物兒在京城也得有人敬着,何況來到這小小的湖州?一時間四里八鄉上趕着巴結的人無數。更有湖州以及臨縣,漢陽府甚至湖廣佈政司的官員們前來憑弔。
這張恪禮打定了主意,這些官大人們總不好意思空着手來吧?三十兩五十兩銀子也好意思拿得出手?如此一來,豈不是要大賺一筆?
再說了,若不是圖了這點錢,他爹憑什麼給一個不認識的人打幡哭靈,他們父子憑什麼給不相干的人做孝子賢孫?這位爺爺又沒留下萬貫家財可繼承,當他們爺倆犯賤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幹啊?
可如此一來,姚燕語不樂意了。
你們擺好了桌子坐等收錢,欠下一屁股人情誰來還?鄉里鄉親的也就算了,尤其是那些布政司和府衙的官員們,這些人的錢也敢隨便收,可不是活膩歪了麼?
姚燕語也懶得跟張恪禮等人廢話,直接吩咐許侍陽:“去把那張桌子給我掀了,說我的話,一文錢的禮錢都不許收!”
許侍陽聽話辦事,果然給張恪禮那邊掀了桌子。並朗聲宣告了姚燕語的話:“我家夫人說了,老院令在皇上身邊三十多年一直清清白白。如今去了,自然也不願沾染這些人情世故。衆人有願意來送公爺一程的,我家夫人自然感激不盡,但禮錢什麼的,一律不收,這是公爺的遺願,請諸位以逝者爲尊,不要壞了老大人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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