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薄命如花。

此刻樓明傲面對着霍靜的靈位,滿目皆是這四個字。火舌幾欲吞沒手指,手中再燃數張冥紙幣,寂寂看着溶化

成灰,由堂間漸起的夜風吹得滿身盡是粉末。

司徒墨已然躺在她腿間沉沉的睡下,大人都撐不住,更何況這麼小的孩子。眼下由身後落下的影子越來越長,

亦越來越近。

屏息間,上官逸已行至身側,一襲縞白緙金絲龍騰虎鬥素袍襲着外間的雨氣。他沒有看她,只是木木的盯上棺

柩,久久不作聲。靈桌前跪着幾個小宮女,三五圍成一圈,低低的哭,那泣聲壓抑在喉中,直讓人心神不寧。

上官逸站了半晌,走至堂側的陰沉木雕花椅前穩穩坐下,淡淡掃視了一週,視線方落於樓明傲身上。夜色如墨

,這靈堂本就只燃了數根青燭,於冷風間瑟瑟晃動,上官逸垂眼看她,只能看清月光落於其鬢間的光澤,其餘

皆匿於陰影之中。

“怎麼,皇兄都不肯來接你們母子嗎?”上官逸無力的嘆了一聲。

樓明傲不動聲色,全當他的話只入耳不過心。上官逸苦苦笑了,接過自己的話頭,徑自言道:“皇兄好些年不

入宮了,連先帝大行都未進宮哭靈拜棺。”

樓明傲微微闔了雙目,只要上官逸一出聲,腦中便是緊了幾分,疼痛入髓。

“朕這個樣子,嫂夫人一定看不起吧。果真是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坐上這個位置便是命中既定的孤絕。”

樓明傲皺了眉頭看他,一心想拜託他少說幾句話容自己喘口氣。不料上官逸無意於此,反倒愈說愈起興:“朕

原本想讓司徒墨殉了靜兒的,靜兒是那麼疼他、捨不得他。”

這一聲由不得樓明傲去回味,瞠目結舌間怔怔望向上官逸,連腦中嗡嗡鳴鳴的嘈雜都靜了下來,雙眸微顫,脣

邊寒意若有似無,似懷疑般顫聲冷笑了問:“什麼?!”

從未有人質問過自己,天子之口更是隻此一言,絕無二遍,這也本是他習慣了的。可偏偏眼下這個女人如此不

怕死,她可知道單憑那兩個字,換了宮中其他人斷是要杖則二十。

樓明傲何嘗不知道自己是觸怒了龍顏,這宮中尊卑禮規,本就是由她一一甄定。

然記起帝初即位元年間,有一位名叫宋媛的貴嬪,因上官逸連宿其寢殿五夜便恃寵而驕,全然不把夏明初放在

眼中。晨慰安請間,夏明初問及帝昨夜幾時入寢,那嬌縱肆意的貴嬪只一輕笑,反問了一聲“皇后說什麼?”

只那一言,便引來了廷杖之罰,於衆妃前受罰,那自詡清高的小女子不甘受辱,杖至十下,便咬舌自盡。那是

夏明初第一次藉以正宮之權責罰宮眷,亦是從那之後,六宮上下皆不敢輕視東宮之主。

權力就是這樣一種利器,引人生怖生謂。

天地間,只她樓明傲能咬碎了恐懼和敬畏,無視其眼中的佞色,怔然問出聲,且絕不低頭妥協半分。她也是今

日才知道,自己有很多恨他,這恨足以抵擋滿心的恐懼。

上官逸吸了幾口冷氣,目中陰鷙殘佞之色陡然湮沒,他自她的眸中目睹到碎了一地的自己。空空張口,無奈不

成言,復垂下頭,定定的望着某一處角落似做平緩,喃聲溢出:“你爲什麼…時而小心翼翼躲朕怕朕,時而又

一點也看不出懼意。”

哭聲悽悽,如泣如訴。

穿堂而過的冷風夾雜着溼雨的氣息襲入,殘月含着清寒的眸光靜靜射向此處,如同女子妖嬈而詭秘的嗔笑。

“我怕你,因爲你是皇帝。”樓明傲堅定的頷首而道,字字清晰,“我不怕你,是因爲皇帝也是人,亦有犯錯

的時候。”

“從前有一個人同朕說,這世間最可怕的是人心。”上官逸雙拳微緊,偏頭迎向風入的堂口,寂寂的看着遠方

,“她從不怕朕,至死都不怕。朕問她最怕什麼,她說最怕夜夜的夢魘,因夢中她總見到自己身無分銀,冷到

寒顫。她怕自己窮困潦倒,卻不怕朕殺她,就是這個奇特的女人,你會笑她世俗笑她膚淺,可她知道自己要的

是什麼,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要的只是一個真實的自己。其實…朕錯了,銀子對她來說是填滿空虛寂寞的藉口

,銀子雖暖,但心是寒的。朕一直在苦苦追索她有沒有愛過朕,卻從不知道…她的寂寞。”

樓明傲心中一顫,於心底苦苦笑了,難爲他還把自己的話記得那般清楚。只是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由一個女人的

靈前思憶起另一個女人,他到底想得是什麼?!

交龍大殿的鐘聲蕩響貫徹宮城,這是爲霍靜鳴響的第十八聲不眠寂鍾。樓明傲尋着那發聲的方向靜靜望去,自

己的聲音由着縈繞不散的鐘聲緩緩散開:“我想…一個女人,甘心守在讓自己寂寞的地方,那她一定有自己的

理由。也許是,她愛着那個男人,所以才甘願放下自己的喜樂陪着他咀嚼這其中寂寞。”爲何耳邊又響起了方

日的誓言,相對終老,白首不離。

她本就是不喜立誓之人,偏偏落得如此境界。恩愛轉瞬間化爲相疑,濃情蜜意漸漸乾涸枯謝。難道,一定要以

死證明愛過這一場,恨過這一遭嗎?她不懂,真的不懂,如若是真心相愛,他爲何要將自己逼至窮途末路。死

別,狠狠在二人心口上劃上長長的血印,再癒合不上。

他若愛她,何以送她去死。

他若恨她,那於靜謐中悄然綻放的六月菊爲何豔麗至此。

她是真的不懂了,亦不想去懂了。

上官逸淡淡看着陰影中的女人,笑容倉促而無力,終於還是重複了那番話:“朕本意要司徒墨殉了靜兒,朕知

道靜兒捨不得這孩子。”

樓明傲反倒安靜下來,垂眸間細細打量了懷中睡得香甜的孩子,真好,他睡得沉,不用清醒着面對大人世界中

骯髒的一切。雙手輕輕覆上司徒墨柔嫩的小耳廓,一種強烈的母性情懷貫穿了自己。目光復對上上官逸,聲音

清冷:“既然如此,先皇后歿時,爲何不送長生殉葬?!母子在一起不好嗎?”

上官逸萬沒想到她會這般問,驚駭之餘心似要撕成兩瓣,皺眉緊緊盯上這個不怕死的女人,聲音空澀:“你可

知自己在說什麼…”

“你不會。”樓明傲聲聲笑了出來,眼眉間盡是譏諷,“雖說都是母親的兒子,可他們的父親不一樣。長生是

皇上的骨肉,虎毒不食子,你再怎樣‘關懷’先皇后都不會做這等傻事。但司徒墨不一樣,他才與你無關,或

者說你看着他死心裡多少會快慰,因爲他是——”言及至此,忽然哽咽,生生壓下所有情緒,那幾個字絕然出

口,“他是我夫君上官裴的兒子。”

“夫君上官裴”這五個字於此時是多麼可笑,卻是現實。她掙不開命運織好的網,便只得由無力苦澀間承認現

實。

“人和人就是這樣的不同,從來都不同,你的驕傲,他奢求不來,他的謀略,你又無從得到。他的兒子,你的

兒子,也不一樣。就連妻子…你妒忌,你惶恐,你要撲滅心中的不甘,就要毀掉他的一切。所以…搶吧,奪吧

,恨吧。能搶來的都是你的,搶不來的就盡數毀掉,你爲了自己心中的安寧,不惜攪亂世理倫常。連着女人,

一併搶來,豈不更快哉?!”她越言越快,雙目愈發犀利,清冷之音似隱含了熾烈,此刻咄咄而出,一頭情緒

皆無以抑制。

上官逸脣齒皆白,渾身因惱怒簌簌發抖,雙眼欲噴出炙熱的火束,此刻他恨不得兩步並作一步捏碎這女人的嘴

,偏她說的,全是事實,沒有一個字誣賴了自己。清醒半刻,即迎步至其身前,一把捏上樓明傲的下頷,指間

運力狠絕,但聽骨間“咯咯”作響,亦分不清這聲響是出自女人頷骨還是男人指骨。

樓明傲痛至渾身隨之一僵,但覺上官逸手下再多盡一絲力,自己的頷骨便要碎裂成幾掰,咬牙間死死不作聲,

只雙手捂於司徒墨耳畔更緊上幾分。

滿堂的哭聲漸寂,幾個宮侍忌忌憚憚望於此處,嚇得忘記了自己的哭腔。夜,更沉下幾分,連這月色,都隱隱

匿於雲霧之間淡下幾分。樓明傲眼眉之中積攢着笑意,雙眼微眯成月牙型,眼前的上官逸很熟悉,她便是於這

般暴佞殘鷙下畏畏縮縮苟存了半年之久。

上官逸顯然由這笑意被刺痛,忽得鬆開手,猛退了幾步茫然間站定。就是這般微笑,每每欺辱夏明初之後,他

都會由她眼中咀嚼到這般心痛的笑意,填滿了不屑譏諷和冷淡。

他看着她,竟是又恍惚了。

“說——上官裴都說了什麼,連這等恥事都予你談及,可見你在他眼中還真不是一般的重要。”這一聲失了幾

分底氣。

樓明傲緩緩出聲,下頷撕裂般的疼痛:“我夫君從未言過我們神武英明的皇帝半個字,只我自己也是長了耳朵

眼睛的,遂胡亂猜測了幾番。難道說,句句都說到了聖上心眼裡?!”

二人目光相撞,上官逸瑟瑟的顫抖,樓明傲反倒沉靜如水。

“但我夫君說過——”樓明傲笑意再起,無所忌憚,“是他的,終歸都會是他的。”

上官逸怒極反靜,縱把這個女人四分五裂仍不解恨。他信她可能不怕死,卻不信她不怕身敗名裂人盡可夫,近

身一步,袖間猛然出力,揮開樓明傲腿間的司徒墨,一手拉上樓明傲猛然出力。

樓明傲被猛然拉起,本已跪了多時的雙膝早已麻木無力直身,此時手臂由人緊緊攥住,下身渾身使不上力,仿

若上下身斷開兩截。司徒墨由他袖間一揮,頭磕至堂案前,驚痛而醒,疼哭了幾聲,復揉眼看到此時的場景,

堅強起身,衝向上官逸一個猛子紮上去:“放開我孃親。”

上官逸見不得他搗亂,腿間出力踢開了他,看在樓明傲心中一痛,不由得怒目而視:“我兒子你動不得。”

“你會後悔。”上官逸乾笑兩聲,眼神中蘊藏着暴雨疾風,“生不如死,這滋味嘗過嗎?朕倒是很喜歡看上官

裴的女人生不如死。是你逼朕,朕不僅要動你兒子,還要先動你。”

言罷即伸手撕扯下她的縞衣麻帶,暴虐的扯亂她的雲鬢,青絲落下,反遮住於月色下裸露的雙肩。他似乎仍不

泄憤,是,衣衫襤褸本就算不了恥辱。手落於褻衣只一微頓,裂帛之聲似要宣告又一場羞辱的上演。

樓明傲清楚地知道上官逸要做什麼,她太瞭解他了,他不僅會於此時此地強要了自己,更會讓自己落爲人儘可

夫。只想自己此刻能站穩,以不至於在他眼前如此狼狽不堪,這種感覺,她再不想要了。於那扇紫玉華平推倒

的瞬間,亦是她的重生。生不如死,那倒要看看是讓誰生——不如死。

上官逸忽而溫柔下幾分,細長冰冷的手指滑過她頸間,停落於鎖骨間。他總是對一些特有的地方格外在意,諸

如他喜歡清瘦的女子,細嫩的脖頸,瑩潤的耳廓,時隱時現的鎖骨,皆會讓他沉迷癡醉。上官逸噙着笑意輕吻

於其間,優美的脣線於她頸間繪上一副世間僅有的畫卷。樓明傲齒間寒徹,目光於黑暗中尋着司徒墨,但見那

嚇壞了的小人坐倒在自己裙下,雙眼噙淚驚恐的看着這一幕。

“墨墨,閉眼。”樓明傲雙脣微顫,四字於齒間迸出。

司徒墨聽話的垂下頭,緊緊閉了雙目,一行熱淚猝然滑下,顫抖於脣齒之間。

上官逸只想咬碎這女人骨子裡的每一分執拗,他恨如此堅強的女人,如若她痛哭流涕的求自己,但凡示弱一分

,他都會放了她。他想看的只是…這個堅硬如冰的女人於自己眼前崩潰。

於夜間綻放的牡丹是濃豔如血,嗜骨的殘忍,樓明傲此時也是剛剛明悟。

她再不會做宿命的玩偶,縱然命運如翻覆的手掌,任誰也脫不開。但是她絕不能被同一個男人傷害兩次,靜靜

微笑,這笑意毫不做作,也不牽強,明豔似夜放的牡丹,流光溢彩,直讓天下人爲之嗔癡成狂:“用傷害別人

的手段來填補心中罪惡的不安,是最懦弱的。連佛祖都渡不了你。”言罷,舌尖已抵至兩齒之間,上下頜骨同

時作力,疼痛撕扯於口中,心頭。其實,她本就是個怕痛的人。

一時沉靜,上官逸亦由此話愣住,額頭滲着細細的汗珠,倉皇間落目於樓明傲,眼中的灼熱一絲絲冷卻,聲音

更冷:“朕聽說…今日你在長清宮摔碎了一扇玉屏風,那可是無價之寶,嫂夫人…如何賠那屏風,恐怕你可真

還是賠不起呢。”

“我賠!”堂外雜沓腳步聲猛然闖入,那身影襲着滿夜的冷氣,月色擋在他身後。他周身盡是冷雨的潮意,雖

離得不近,但熟悉的氣息撲鼻而入。樓明傲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竟早已習慣了他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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