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逼入,又是一夜不眠,他似已是習慣了。草草洗漱,用了簡單的食膳,便更換朝衣入雲陽殿上朝。
早朝後,回殿仰坐於圈椅中微闔了雙目,憩了半刻,便聽身側宮人靠近的腳步聲,警覺地半擡了目,冷冷地睨
了來人一眼,目光鬱寒。
“皇上,大班智達持金印代藏王前來朝貢。”(大班智達系班禪前身,此譯爲藏地佛學集大成者)
司徒遠仍是最不喜這些披着佛門聖衣的教衆,無奈與康巴交好一事不可再拖,心下再無喜意,亦要允請。
大班智達雙手高舉大朝御賜金印入殿時,司徒遠已繞到主座之位穩坐。
宮人由大班智達手中接過印書,遞至皇帝手中。司徒遠只一翻開大致略了幾眼,見是漢文,不由得起了些微驚
詫:“唔。你懂漢言?!”
“略通一二。”大班智達垂首恭敬道,練了許多年,這一口漢話,早已脫了彆扭生硬之氣。
“那你也懂我中原文化?!”司徒遠接過內侍官端上的朝印,一印覆下,回了批文,親自闔閉印書。眼神輕飄
了上去,見這藏人眼神清明,與往日所見康巴漢子不同,健壯之餘似多了幾分文儒氣,想也該是受過中原漢息
的薰陶吧。
“納措曾經師從天朝大法師,學以漢經儒道。”再一恭身,這帝王戾氣太重,只擡目迎上便覺得刺眼,他實受
不住。於他印象中,漢人該是同法慧大法師般清俊儒雅,言語溫吞清緩,絕不該有這咄咄逼人之勢。莫不是帝
王皆如此,是他少見多怪了?!
“哦?!”司徒遠劍眉微挑,“哪一位大法師?!”宣平帝不喜佛,不尚道,這是天下皆知的。自他登基後,
更是荒廢了佛法之學,大法寺甚以沉寂了許多年,並再沒有封過法師禪師之類。
“納措師從天朝法慧大法師。”言及自己的恩師,納措眼中泛着光芒,似少年般迥然有神,全然不似方纔那個
睿智持穩的大班智達。
司徒遠猛地無了聲息,這都過了多少年了,只一聽及那個名字,眉梢仍是不由自主地攢起。那個人…還好嗎?
這麼多年了,也該修得大成了吧。
“我朝法師可好?可有一同來朝?!”怔了許久,他終是言聲,以一個帝王的語氣。
“大法師很好。”納措的目光漸漸凝住,那記憶恍惚涌上,他不知該笑該哭,“他已功德圓滿,圓寂成佛了。
”
圓寂?!司徒遠心中仍是一跳,這意思他懂,無不是作滅的換一種說法。言得好聽是成佛,不好聽…便是命喪
九泉。不知因何,胸口悶悶的,說不穿的難過,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淡淡揚了眸,抿直脣:“什麼時候的
事?”他法慧既還是他天朝的臣子,因何沒有上報?!
“是天朝宣平元年五月之時。壓而不報,是師傅的意思,徒弟不敢違背。”納措嘆了一聲,他至今仍不知師傅
的舍利子流落到何處。他畢生最大的心願便是尋到師傅的舍利真神,而後供養在大法昭寺,那是師傅引自己入
佛門的地方,也是師傅於藏地修爲至終的地方。這一趟回藏復旨後,他必將四處雲遊,找尋師傅的舍利遺骨。
“我天朝講究一日爲夫終身爲父,想不到你做了大班智達,仍以心念故師,確是受我中原漢化影響頗深。你們
藏王倒是遣對了人。”司徒遠點了頭,頗有些欣然,連着對那蠻夷之地的舊念都改觀了不少。
“這一次朝奉,是納措自請藏王求來的恩情。”他是帶着師傅的託念而來,他有一個故事要說,師傅說這是個
未說盡的故事,“法慧師傅託納措給天朝皇帝講完一個故事。”
“是嗎?”司徒遠冷眉凝下,淡而又淡,“可朕…並不記得同法慧有未盡的故事可以說。”
羣飛的大雁自殿前嗚呀着襲過,堂中吹入了風,夾雜着雨水的溼氣,可是又要落雨了?!
納措靜靜擡了雙眸,堅毅的眸光中映出別樣的玄異,他瞳中有着與法慧相近的顏色,那是一種大慈大悲的顏色
,司徒遠看不透。
“師傅說…這故事該是君上言要說完的。”
三字成針,狠狠戳進心口。司徒遠手抖了下,袖籠無知無覺的握緊…可笑!原道是佛也會出誑語。涅磐重生,
根本就是滿口屁話!那個人根本什麼也沒有忘斷,他記着的,遠比她多。
“那一年盈江水滿,最是風華……”納措開始言起那個故事,他久遠地斑駁了記憶,如要再想起那場景,是有
些些許模糊了。師傅說,那個女人眸若秋濤,瞳如凝波,他只望近她的眼睛,便能看到一池盈江碧水。有個叫
君上言的世家公子曾以沉沉迷戀,他常以靜靜地躲在她的身後,他看盡了她側影的微笑。然,她的笑,卻只對
着那個貴逼帝王之位的主子。
司徒遠聽着聽着,漸也恍惚了,一顆心僵冷凝固。這故事說近不遠,說遠不近,遠時它是隔了三百年,近時似
乎前夜才至夢中。青鸞瑪瑙雲子把玩在手中卻也僵下,淺淺闔了眼,欲將那番言話阻擋於外,無奈還是一字不
落地入了心。
“碧心廳。”納措言至此,方纔頓住,試探地瞧了帝王,抿脣再言,“那一日,就是在碧心廳。”佛持戒,他
再言不下去。
只司徒遠緊蹙了額頭,六世之前,她離他,便是因爲這個原因嗎?碧心亭,碧心亭,她終是放不下嗎?!她明
明知道齊沅昊的生命中不可能只有她一個女人。那一日他醉得兇了,便是全然無顧忌糊里糊塗寵幸了白氏。他
要他如何解釋,如何負責?!
“碧心廳……”司徒遠微呼出了口氣,微微張了目,眸光深遠寧靜,“我寵幸了白氏。”
“並非白氏。”心底一片涼意,納措挪了目光,淡道,“是她。”
那一口腥甜堵在喉中,酸着痛。青鸞瑪瑙由腕中跌下,只清脆一聲,碎了腳邊。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茫然,東風
惡,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