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0-1-9 2:33:36 字數:2663
梅花剛落盡,杏花緊隨其後,三兩支顯露於江南朦朧煙雨中,嫩白柔媚如嬌婦,自是和樓中千嬌百豔的女子
們相映成章。凌霄樓的後堂臨着城裡的百花林,不論什麼時節都有花可賞,有酒可飲。樓明傲此時於林間躑躅
,只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如今,她自己便是這般境遇。
天色已近遲暮,小丫頭捏着牙杖剔亮了紗燈,七鳳一邊就着熱酒一邊看下了半本古籍,她和凌霄樓裡的女
人不同在於,她自恃一身風骨絕不低就。雖出身脂粉,卻實在嗜書如命。她從前對樓明傲本沒有個太深的印象
,只知道那是凌霄樓中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資質樣貌都不算出衆,琴技平平,字寫得拙劣,不會討客人歡心
,更不會說軟話攀附樓中的名媛。她們二人都是樓中不懂看眼色的女子,只是一個清高,一個真的是平庸無奇
。她對她的印象遲遲停留於那一日,也是像如今這般的雨夜,那小丫頭捧着本晦澀的樂亭古序向自己討教,縱
然是拙劣庸凡,卻也有一顆不順從天命的心。兩個迥然不同的女人,竟是從那樣一個平淡的雨夜結下了這奇特
的情緣。也許樓明傲談不上有多麼吸引人,只是身邊的人都會漸漸迷戀上那種氣質,平凡卻真實,現實而又安
然,就是她樓明傲。她沒有鋒芒,沒有耀眼的光華,亦絕無可能刺痛你。
七鳳始終在想,也許彥家四公子傾慕的就是圍繞在她周身那抹淡雅寧靜的清香,不濃重,卻讓人心曠神怡
。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能比平凡更能填補內心的缺失,觸動心底最寂靜的角落。
忽聽傳報“司徒夫人來了”,七鳳只是一愣,便也忍不住轉向門的方向定定的望着。樓明傲此時正也推門
而入,沒有半分的遲疑,一早收了請帖便準備着應邀。存心不願再踏入凌霄樓的是從前的樓明傲,只現在,她
是司徒夫人。
窗外的雨下得緊了,樓明傲因着雨聲分了神,待到回神時,場面有些尷尬,小丫頭都撤去了,不大的內室
中只有她二人。額前緊緊地痛了,那些凝固的記憶,寫着樓明傲的名字儲存在自己腦中的過往,藉着相同的場
景一絲絲瓦解,掰開揉碎了展在眼前,樓明傲笑着臨桌以坐,聲音不輕不淡:“我初同你交往,也是這麼個場
景。”
七鳳聞言微微挑了眉,並沒有應上同樣的笑意,波瀾不驚的蓄了酒杯,緩緩推了上去:“我還道,你定不
會想記着這些。”
樓明傲只捏了酒杯於手中,垂目細細打量了酒中的色彩,清透中掩着那麼絲混濁,此時她並沒有看七鳳,
口中極其自然道:“其實你也該看出,我並不是她。”
七鳳沒有驚訝,只以手指蘸着酒漿於桌幔上畫了個圈,眼中一抹悸動的情緒閃過:“我知道,我知道……
那丫頭本是說過的,要我千萬不可恨她,她自有她的分寸。你方進來時,我就琢磨那是另外一個人了,你可以
擁有她的身體,她的記憶,可仍舊不是她。不同了,眼神之中的情緒,連着眉目間的色彩,都不可能是一個人
。她骨子裡的卑怯在你身上找不出半分。”
樓明傲淺淺笑了:“我在林裡想了好久要不要瞞你,瞞了你你大概會一直怨她吧,她於這一世揹負的太多
了,你的怨恨,實在背不起。瞞你,又怕你一時接受不了。現在我才明白,原來瞞與不瞞並不在我,你這麼清
醒明白的人,定是會一眼開穿的。”
“以你之言,倒是還有不清醒的人。是司徒還是……”七鳳頓了頓,還是沒有將那個名字脫口而出。
“其實我有的時候真的會埋怨相公。”樓明傲淺淺酌了一口,只覺得這佳釀苦中餘甘,澀而不戾,確實奇
特,“埋怨他沒有一刻不清醒。”
七鳳終於露出半絲笑意,只是隱隱的並不清晰,很難從笑容中辨出情緒:“我喜歡他的……就是清醒這一
點。”
“兩個太過清醒的人實在不能相處在一起。”樓明傲此話說得中肯至極,“所以我並不大看好你們。”
“他看好的人……都不是好相處的,夫人你也是如此吧。”
樓明傲緩緩放下了杯子,玩弄於手中,話語中滿是戲謔:“怎麼說呢,我們二人半斤八兩,碰巧無聊了同
對方玩在了一起,哪一天,玩累了厭了,也就放手不相見,了卻一身煩。”
七鳳好奇的看着她,滿目欽羨無以藏匿,垂了頭搖着杯中物:“明傲糊塗了一世,如今換了你這麼個清醒
的人,看來也是她的意思吧。”言語突然一轉,酒杯中的漿汁幾乎要搖出,“或許……你可以爲他生個孩子,
這樣還不至於太早就玩厭了。”
不知是酒苦,還是怎般,樓明傲狠狠皺了眉頭:“你同我一般的狀況還不知道,我們這身子……”
“你既是他要娶的女人,又怎麼會任你喝下那種藥?!”七鳳漫不經心道着,“媽媽只是給你喝了藥,你
卻不知道那是什麼藥,我只告知你,這凌霄樓本是司徒家的產業,媽媽亦是聽命而爲。司徒此次前來找我,只
是想借我口說予此般罷了,我笑他何必兜了這麼大的圈子,他與你說,與我說有什麼差別。”
樓明傲只細細琢磨了半晌便也清楚了,好在她不是死腦筋的人,這事在她心上只是不痛不癢的飄過。她自
是不信司徒爲了娶自己才換藥,究其原因,不過是不能斷了樓氏一族的脈息罷了。
七鳳見樓明傲不再出聲,轉而道:“你的屋子空了好久,擺設裝飾都是照着從前的模樣不曾變過。你還留
着些東西沒有拿走,是不是——”
“就留着罷。”樓明傲大方道,“凡是帶不走的,通通留下。”
“前些日子……彥四公子來了又去了,在你屋中待了片刻,再沒有說些什麼。”
樓明傲眉頭又緊,看着七鳳,卻是滿臉誠意:“七鳳,他若是有你一半的清醒則好。”
“不是他不清醒,或許只是……”七鳳拾掇着袖口,出聲一頓,“只是不願清醒。再言他是多年沒有見你
的人,你那些變化在他眼裡亦是情理之中。”
夜已寂,七鳳推開緊閉了許久的門,踏入其中,這內屋她命人日日打掃,卻不動屋中擺設陳列分毫,只一
推門,撲面襲來還是她的氣息,她走了這麼久,現在又不知道歸於何處,蒼茫人世間,只這雅緻簡陋的小屋才
留有她的餘影。
屋中沒有掌燈,此刻掌了燈卻等不到屋中的主人又該是怎般的寂寥,索性只就着月光坐於牀側,連着被褥
都是前不久洗過又曬好的,她只把她當作還生活在這小閣中。月色映着七鳳的半張臉,清冷的淚寂寂落下,心
中的聲音越發清晰。
“好明傲,我是知道,知道你的。你定不會叛我,更不會叛他,只這代價太重。你沒有叛,卻是棄。你帶
着你的卑怯懦弱,帶着強壓給自己的滿身罪孽,一去不回。如今你的心真是寬了,再不被噩夢縈繞,再不用終
日惶恐不安,連苦思哀想都免了。只是……好不公平,憑什麼要讓留下的人深陷於思你的苦,憑什麼一字不說
由着我們怨你恨你。你寧願讓他承受背叛之傷,卻不肯要其忍受相隔黃泉的心神俱碎,你竟不知,得不到即是
最大的苦嗎?現下,我寧願你叛,也不想你棄……你叛我,只恨着你作罷,你棄,倒是讓我去何處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