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齊御風纔回過頭,上下打量着對面的中年男子。
但見他此時表情還和初見的時候一樣,一頭不經意的散發,臉上滿是鬍渣,身穿青衣直綴,衣衫不但浸塵,且還相當破爛,彷彿生活已是捉襟見肘一般,但他的神情雖然懶懶散散,站在那裡,卻顯得軒昂、偉岸,隱然流露的無上氣勢猶如千人萬人爲止仰視的一座高峰,直教人俯首崇拜。
又好似他本身便是一柄鋒芒四射的長劍,閃爍着沁人心脾的寒光,鋒銳絕倫,無堅不摧。
齊御風對着那中年男子拱手作揖,口中誠懇的說道:“多謝前輩賜教。”
那中年男子袖着手,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這中年男子雖未曾教過他什麼功夫,但他的武功見識,俱是齊御風前所未見,倆人這一番爭鬥,直打了一天一夜,齊御風的武功因之得益良多,遠遠勝過自己獨自琢磨。
那中年男子頓了一頓,看着齊御風,眼中略帶笑意,散發着明亮溫暖的光芒,他躊躇半晌,纔開口說道:“你武功練到了如此地步,其實我也無法教你太多,不過《長白劍經》上的功夫,乃是以寧折不彎的劍魂爲基,講究人劍合一,乃至成就‘天劍’的境界。”
“這其中當自然無爲,避世自修,寄情山川,方能領悟到超然物外的意境。”
齊御風聽到這話都是肺腑之言,當即接連感謝,拱手道:“小子曉得了。”
那中年男子聽到這句話,微微錯愕,搖頭道:“曉得了,你那裡曉得了?所謂‘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先師有立訓,憂道不憂貧,貧富常交戰。道勝五成顏。只有安貧樂道,方能修得高潔之心,氣勢乃成,你看你現在的劍法,亂七八糟,駁雜不堪,什麼天南海北的玩意兒。佛家,道家。甚至西域的武學,全都出來了,如此這般,你又何日能成就大道?”
齊御風走上前幾步,站在那人面前,慚愧的笑了笑:“小子貪得多了,未免有些嚼得不夠熟爛,叫前輩笑話了。”
那人起先還想指點幾句,可是一擡手。看見自己手指上的傷痕,不由得又搖了搖頭,說道:“什麼叫貪多嚼不爛了,你乃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尋師訪友,縱覽百家武學,稍得門徑便有可觀。對你修行大有助益,所謂三千大道,俱能成聖,多學一些,也無甚壞處。不過……”
接着他頓了一頓,吟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你又不是這時代之人,又何必趟這股滾滾濁流的渾水,世間萬事,自有定數,你若當了皇帝,日後慢慢矇蔽,這劍心黯淡。如此良才美質可就毀於一旦了。”
齊御風聽到這句話,也不禁有些惘然,武道之上,求索永無止境,終一生兢兢業業,也不知能不能攀上那座山峰,而如今他入世頗深,行遍天下,每有不平之事,總是忍不住仗劍出手行俠仗義、斬妖除魔。如今爲了天下蒼生,幾乎心力交瘁,這武道之上,是否還能更進一步。
如果能安靜下心來,攬清風、賞明月,溫養劍心,研磨劍技,觀庭前花開花落,看天外雲捲雲舒,是否能更好一些?
他心中稍微一動,隨即想到那些殷切的眼神,那些無辜被屠殺的女人和孩子,那些荒野之中的累累白骨,當即堅定了心念。
他朗聲說道:“人生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飄流在異鄉。我等武者,講的是俠之大者,爲國爲民,除暴安良,我學會了一身武功,但若是沒有了做人的骨頭,只是尋求尋求詩意的棲居,自己過的安生逍遙,又豈能過得安心?”
“你!”那中年男子聽到這話,目光閃過一抹精光,電光火石之間,他身上陡然顯出一股劍氣,一臉神話般的劍氣!
但見劍光鋪天,就連那初升之日的光芒,也彷彿爲之黯淡了一下。齊御風只覺得面前站的彷彿不是人,而是一柄縱絕千古,難尋難覓的神劍一般。
他驟覺一股如汪洋大海般的劍氣撲面而來,當即不由得身形向後一退,一連退了三步,方纔站定。
那中年男子面露極爲驚訝之色,久久不言,直過了半晌,眼神之中卻流露出了一絲期望欣慰之色。
他溫言道:“以你的練劍資質,如能靜下心來,參研《長白劍經》,不過十年,便必成天劍境界,可如今你決心已下,我卻也不便多說……你雖然不成天劍,但日後卻也有可能自成一家,不過這可是一條艱難無比的道理。”
齊御風修行《長白劍經》日久,也隱隱窺得見這一脈的前途,知道他所說“天劍之道”乃是避世隱修,不斷磨練自己的心神那一路;張三丰雖不避世,但究其所學,也終是這一路的修行。
而所謂“自成一家”說的便是入世修行,在紅塵之間打滾,乃至掙扎求生之道。
當即他不禁問道:“前輩可知道這一路修行之人?”
那中年男子聽到這話,嘿嘿一笑,促狹的說道:“怎麼,學了我的《長白劍經》,眼下卻想改換門庭了麼?”
齊御風原本就覺得這中年男子好似在那裡見過,心中十分懷疑,聽到這話,當即恍然大悟,再不遲疑,雙膝跪倒,叫道:“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
原來這男子,便是他當年在長白山上,教習他《長白劍經》並賜予了長白劍之人。當時齊御風恍恍惚惚,坐錯了車馬,趕上了搶劫,稀裡糊塗來到長白山上,學了這路劍術,然後穿越異世,結識了胡斐,入了玉筆山莊,從此開始了他的傳奇之旅。
如今想來,他當時還是那個嬌生慣養,十指不沾塵土的陽春水的少年,連一頭野豬也難以對付,而如今卻統領羣豪。叱吒一國,一切都是拜這位師傅所賜。
那中年男子扶起他,和藹的看了看他,笑道:“不過八九年光景,你就能武功練到這種地步,當真也沒辜負了當初結識一場。”
齊御風問道:“還不知師傅姓名,咱們的門派。到底叫做什麼門派。”
那中年男子笑道:“我姓什麼,難道你還猜不到麼。咱們的門派便在你的家中,你練那雲門十三劍功夫與《長白劍經》這麼多年,難道還想不到其中淵源。”
齊御風大喜道:“原來是自家長輩,但不知您是我幾代前的長輩?”
中年男子微微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久居別境,那裡知道你是我第幾代的重孫子,咱們雲門居住在長白山長春谷,這你總是知道的罷。”
齊御風道:“長白山佔地千里,山壑無數。我曾經上下探尋,可是總是找不到長春谷的所在,還請師傅指教門徑,我也好認祖歸宗,迴歸門牆之列。”
中年男子看着齊御風,親切的拍了拍他的厚實的肩膀,點了點頭道:“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咱們雲頂天宮的所在,等你緣法到了,自然便能知道。”
隨後他目光幽幽,望向西方,說道:“可是你這一次鬧得太大了。如此強改天命,逐鹿天下,使得蒼黃翻覆,天下倒擎,心性早已與我派成聖之路不符;而在武道之上,也與天劍之路無緣了,只怕你將來的出處。卻是在別的地方了。”
齊御風聽得稀裡糊塗,可是兩人既然已經有了師徒之緣分,他又不敢插話,只能將他的話暗暗記在心裡,等候日後查證。
中年男子低頭思索了一陣,才擡頭說道:“我曾見證了無數帝國的崛起與衰落,看見了太多的苦難與戰爭。少年之時,也曾想着手提三尺長劍,立不世功業,馳騁疆場,建立蓋世武功。可人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就連仙佛也是無法改變,難道你還看不清這條道路通向何方嗎?區區血肉之軀,若是羈絆太多,勞碌終生,始終無法長存於世……”
“習武的人若要練至一個超凡入聖的境界,第一件事便需摒棄一切雜念,摒棄一切雜務,若非如此,終究難以探尋大道。”
他說到這裡,長嘆一聲,言語之中,似乎深爲嘆惋,接着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你既然來到這個地方,看見了這場史無前例的災難,如今全民皆苦,活在昏庸無道的皇帝手上,這個由無道皇帝管治下的土地,也應當由我等武人手中的長劍來終結,這個沉重的負擔,如今就由你來完成。”
說完之後,但見他劍起,出鞘,青石劍亮如銀河,璀璨奪目,奪人心魄,一道劍氣猛然綻射而出,如同一條巨龍衝破了天空,怒吼,翱翔,奔騰,接着,千百條巨龍一起捲上天空,似乎將萬物都卷席而去,整個世界似乎都瀰漫一片青光,如煙,如霧,如塵。
齊御風看見這一招,幾乎透不過氣來,也說不出話來,只直直的望着遠處一點,那裡隱隱有一道青芒盤旋繚繞,如長龍之舞,鷹隼飛揚,縈繞變幻,閃爍不定,那一點光芒,明耀熾烈,便如同璀璨的星辰一般。
這是《長白劍經》的起手式,“長白落雨醉秋風”。可是他從未想過,這一招居然有如此威勢。眼前此景如夢如幻,猶若身穿白甲的千軍萬馬奔馳縱橫,嚨嚨之聲,激盪澎湃,當即齊御風不禁心馳搖曳,意氣風發。心神舒暢,豪氣千里。
漸漸地,那一條青色的光芒流曳停了下來,只有些許微光,還停留在空中,靄靄浮動。
不多時,只見空氣之中,登時浮現出一股若有若無淡淡有些扭曲的青芒,不多時,一道傳送門“嗤”一聲憑空而現。
中年男子又看了齊御風一眼,,還劍入鞘,緩步邁入傳送門之中。
就在他邁步進入門中的那一瞬間,突然又轉過頭來,看着齊御風說道:“笑莫笑,悲莫悲,襄陽舊跡已成灰,你若想探尋這黃沙碧血之中的仁俠忠義之道,就去南宋時期,去找郭靖大俠罷。”
齊御風鄭重的對着傳送門拜了三拜,重重的點了點頭。只見他的身影越來越淡,便彷彿剛畫好的一副水墨畫溶在水裡。漸漸的消失了。
齊御風盯着前方,良久不言,他突然回想起兒時的往事,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六七歲的小孩,跟着大孩子們玩,他大伯的兒子。舉着一根木棍,威風凜凜的喝道:“讓我們拯救這個世界!”
而自己則在後面沒頭沒腦的應聲道:“消滅他們!”
然後一羣蓋世豪傑揮舞着手中的武器。開始朝着空氣之中的惡勢力衝殺了過去。
他是幸福的孩子,從小時候的聖鬥士,到蜘蛛俠,再從變形金剛到復仇者聯盟,他始終相信過,那種爲了拯救世人,普渡衆生的大俠的存在,那是他對這個世界的道德準則的最初的理解。
正邪、善惡、好壞,這個世界。就是以這樣清楚明白的方式呈現在他的眼前。
而自己,顯然是屬於正義陣營,肩負着拯救者的使命。《功夫》裡的老乞丐,捏一本秘籍,說着維護世界和平,簡直就是他童年白日夢裡的場景。
做個好人——超人、擎天柱或者佐羅那樣的好人,拯救弱者。除暴安良,——他一直是這麼想的,並且在心中擬出種種場景。
比如說學校的時候,大家在操場排隊的時候,他就會幻想身着旁的教學樓突然倒塌,然後他飛身而出。用絕世武功將它扶起,拯救出更多的同學。
可是當長大了以後,這個世界卻並非他想象的那樣,世界彷彿是灰色的,並沒有完全的好與壞,而且那個世界是有法律和警察在維護秩序,就算練成了一身的絕世武功。好像也無處可用。
於是他漸漸的成熟穩重了起來,漸漸習慣了身邊那些並不公證的事情,並且已隱隱感覺到,這世上也有武功和智計解決不了的事,於是……他就離那個拯救世界的夢想,越來越遙遠了。
一直到他遇見了這名中年男子,開始了那段難以描繪的旅程,他才漸漸發現,原來這個世界是那麼的不講理,那麼的險惡,那種捨生取義,爲了家國拔劍而起的人,在歷史的長河中,實在少之又少。
在松花江畔的破廟之中,胡斐第一次握着他的雙手,嚴厲的對他說:“劍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無窮,以之行惡,其惡亦無窮。”
“學劍不能奉天行道,善德仁勇,守德仗義,又有何用?”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漸漸走上了這一條爲了胡漢家國,夢裡桃源,披荊斬棘,奮勇殺敵的道路。
他看着眼前的荒野,突然覺得一切是那麼的虛幻,卻又那麼的真實。
是的,他並不是這個時代的人,這個時代的天命也早有定數,但那些無辜者的鮮血,路邊那累累的白骨,那些慷慨豪邁,鐵骨錚錚的熱血漢子,蒙元貴族欺壓下的痛苦呻吟,卻又是那麼的真實。
在史書上,他曾見證過無數的人們,經受着戰爭和血淚的洗禮,有的時代,人們木然的接受命運,被奴役,被欺壓。
而有的時代,卻有無數的人們,懷着對生命,對尊嚴的熱愛,爲了和平與安定的生活,奮發不顧,斬木爲兵,揭竿爲旗,振臂而呼,舉麾一號。
此謂壯士之怒,血戰四野,意氣慷慨,多少年來,這樣的鮮血灑遍中原大地,浮屍千里,流血漂櫓,但卻直可光耀千古,千秋傳誦!
凜冽的寒風突然颳起,發出尖利的呼號,那聲音咆哮着,怒吼着。天上下起了點點的雪花,這荒原之上落下的積雪,被這自然之力吹成了一條條巨龍,地一片蒼茫,寒風逼人,白雪紛飛。
太陽隱沒在了黑雲之中,彷彿即使握有這世間至高的權柄的人,彷彿也會在這暴風雪中,瑟瑟發抖,惶恐不安。
齊御風怔怔的站在原地發呆,好半天,他才喃喃自語道:“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這就是俠之大者之道。”
當即,他收起長劍,邁步前行。
蒙元大都宮中,一名天監急匆匆的走入御書房,臉色倉惶的跪拜道:“皇上,據線報得知,那個叫做齊御風的小魔頭,現在已經到了大同城中,正在準備兵馬糧草,不一日便要來襲。”
元順帝的整個身子都埋坐在龍椅上,他漠然的看了一眼那額頭冷汗直冒的太監,點了點頭,疲憊的問道:“皇太子那邊消息如何?”
太監急道:“共有九名使者,已經派到了皇太子那邊。每次都言辭誠懇,據理說明,這脣亡齒寒的道理早已給他講得明明白白,可是他卻總是一句‘知道了’,就把咱們的人給打發了。”
“還有湯塞力去求見太子,也不知道怎麼得罪了他,眼下鼻子被人削去,正囚禁在皇太子的牢獄之中,生死不知……”
他還在絮絮叨叨的說下去,元順帝卻聽得極爲不耐煩,當即一揮手道:“朕知道了,樸不花,你下去罷。”
那太監當即又磕了一個頭,臉色謙恭,袖着手小心翼翼的倒退而去,一經出了房門,卻臉色一變,快步疾走,直奔皇后所在的宮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