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除夕
日子一晃便到了年關上頭,上官先生府邸亦未閉門。有心留下來的十餘人中商允算是最年少的,不乏有人對他刮目相看,其中便有定遠侯之子容慶。
“常聽家父提起商允兄多是讚不絕口,彼時猶有疑惑。若非近日諸多見聞,如何知曉從前聽過的永寧侯種種,言過其實。”容慶拿出誠意結交,商允頗有幾分受寵若驚。
宋隱自幼是發小至交,卓文態度從來陰晴不定,除此之外,容慶便是第一個願意主動結交的諸侯世子。
容慶處事圓滑,商允又隨性,聊得投機自然也處得愉快。
到了晌午,席間小酌幾杯,更覺相見恨晚。容慶便感嘆他小小年紀哪裡來的耐性,能一同熬到現在?商允應得簡潔,平日裡好養花對弈,此行倒也不覺得煩悶。
原來如此,容慶笑得更歡。
大凡政客,朝野紛爭權位利益之下往往失了平常心,反不如平日裡隨意雕琢的雅緻來的淡薄。
容慶拍拍他肩膀,一杯飲盡饒是讚許。“我與商允兄甚是投緣,有些話也不必相瞞。”待得確認四下無人,原本平淡的眸子裡才簇上幾分專注,悄聲言道:“月前家父便已接到消息,上官先生是不會再出山了。我是好奇他此時爲何會在臺州露面,心有疑慮才留到現在,商允兄若是真爲了上官先生而來恐怕是要失望的。”
商允緩緩續了杯酒,稍失了幾分滋味,飲過之後又是溫靜一笑:“得一知己,雖有遺憾也不虛此行,容慶兄一番話商允感激在心。”
容慶便也豪爽,那我二人就一同等。
商允隨意舉杯。
……
今日本是除夕,玩得熟絡之後,成兒就帶卿予到房間看劍譜。“這是孃親留下的,爹爹常說孃親是三腳貓功夫。”
卿予便又想起商允,“也有人說我是三腳貓功夫。”
“姐姐可不可以教我裡面的劍法,我想練給爹爹看。”成兒見過她的功夫,對此深信不疑。
卿予面有難色,江湖規矩偷看別派絕學是大禁忌,四海閣雖沒落了,但爹爹自幼的教誨還是謹記在心。“好是好,但是家傳劍法外人看了始終不好……”
眼見小鬼垂頭喪氣,卿予的江湖氣概又捲土重來。“不過你放心,姐姐不偷學,姐姐的功夫本來就更好一些。”此話不假,一般門派的典藏又哪裡及得過四海閣!
小鬼就是點頭,歡歡喜喜將劍譜教到卿予手上。
卿予隨手翻了幾頁臉色便沒有緩過來,從開始的隨意立着,到尋了椅子坐下來細細看來。
“姐姐是不會嗎?”小鬼也趴在椅子上疑惑看她。
卿予合上劍譜,斂了情緒輕聲問起:“小鬼,你孃親姓什麼?”
“姓成,爹爹纔給我取名叫成兒。”
半晌,卿予眼中泛起些許淚光:“成兒,你孃親過世多久了?”
小鬼從椅子上坐起,莫名看她:“孃親生我的時候因爲難產去世了,我今年十歲。”
卿予再沒忍住,上前擁他在懷中,眼底卻是幾分暖色。“從今日起,我來教成兒練劍譜裡的功夫。”
“真的?”終究是孩童心性,先前的疑惑隱在笑聲中,迫不及待拖了卿予出到院子中。
卿予掏出那把油紙傘緩緩撐開,蹲下放在小鬼面前:“成兒,這本雖然是劍譜,卻是藉由劍譜描繪的別的功夫,用傘。”
“傘?”成兒就呆住,用劍多威風突然變做用傘,嘴角便嘟噥起來:“姐姐,你是不是不會懵我?”
卿予笑着摸摸他的頭:“成兒,用傘可不比用劍差,你在一邊先看。”言罷起身,力道稍使托起傘柄旋轉,傘面隨意打開便是一副絕美畫卷。傘沿氣息行雲流水,踮腳而起,還未觸及樹幹,便襲下漫天落葉。
成兒吃驚拾起一片,葉子從中劈開些許,又拾起幾片,都是如此。成兒見過用劍的高手,辦到此種程度定是要大費周折,不似眼前姐姐這般輕鬆。卿予未停,掀起的傘風將落葉重新吹起,好似葉柱一般旋轉了良久,才散去。
成兒嘖嘖感嘆,卿予才收了傘:“成兒,你孃親也會,姐姐教你好不好?”
“好。”成兒歡喜應聲。
卿予寬慰一笑,師門之中爹爹同輩六人。爹爹排第四,卓文第六,第五便是成茵,她幼時最喜歡的五姑姑。
成兒是五姑姑的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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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在外自然比不得晉州舒坦,好在有顧言這樣下得廚房的模範侍衛,一頓年夜飯還算豐盛。
席間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商允也喝得不少,美其名曰一年一次莫要掃了興致,顧言和阿籃隨聲附和。
卿予果斷一人賞了一計眼刀。
阿籃識趣低頭扒飯,顧言配合着大碗喝湯,商允忍俊不禁唯有牽袖給她夾菜。
苑外偶有煙火綻開,卿予不時望望屋外,有些心不在焉。商允會錯意,想起她備了許多煙花在苑中,也讓顧言和阿籃去放。
卿予攔住,抿嘴笑道再等些時候,約了小鬼一起來看放煙花。
商允手中一滯,“是日日在西郊和你一起玩的那個小鬼?”
卿予點頭,眼中秋水瀲灩,似是幾許期待。商允臉色就有不虞,片刻嘟囔道:“今日是除夕,他家人放心讓他出來?”其實是不滿,當年他還是個小鬼,她就是如此處處着想他,他不喜歡她再這般照顧旁人。
“該是可以的吧,他自己說的能來,再等等不急。”認出五姑姑的孩子,卿予今日心情好得一塌糊塗。
“我現在就想看,快去放。”語氣不善,顧言和阿籃立刻出了門,卿予莫名奇妙瞥他一眼,嘴邊清淺笑意:“若是商允想看,早說好了。”
商允瞬時舒坦了許多,便連杯中都多了幾分濃郁滋味。
等到那個小鬼來的時候,也覺得不是原先心中想象得那麼討厭。小鬼多打量他幾眼,便扯着卿予問道:“這就是你天天看的那個大哥哥?”
卿予笑眼盈盈點頭。
“何時在看我?”商允有幾分醉意。
成兒就笑:“院中有個大樹,姐姐每日都會坐在樹上看你很久。”
卿予臉色一變,趕緊捂他嘴小聲嘟噥道:“不是說好不說的嗎?”
商允突然覺得面前的小鬼非但沒有那麼討厭,反是生出了幾分親切感,春風幾度。
成兒又道:“姐姐,大哥哥比你生得好看。”
卿予嘴角略微抽搐:“有嗎?”
“卿予,看來有人比你識貨。”商允笑不可抑。
卿予側目看他,倒似是越看越覺入眼,依稀想起年少時抱着她問你還會回來的毛頭小子。
恰逢煙花放到絢爛處,空中轉瞬即逝的色彩斑斕,讓人難以移目。成兒自小沒有見過一連放如此多的,興奮得扯着卿予的衣袖連蹦帶跳。
卿予俯身扶着他的肩膀,指着空中的耀眼奪目,和他說笑哪朵最好看。盛大之時,眼中流光溢彩,嘴角的笑意清澈得一塵不染。商允怔在一處,好似漫天煙花都隱在眼前曼妙的剪影中,唯有她一人。
兀有覺察,卿予驀然回首,兩人便是如此相視笑了許久,好似不可言明的暖意在冬日的盡頭流轉。
他翩翩上前,自然立於她一側將手握在掌心,擡頭便是花色雕琢過後的夜色。
……
許是煙花太好看,成兒更來了興致:“大哥哥可會認字?”
會。他心情尚好。
“爹爹好久沒給我將過故事了,大哥哥能給我念念嗎?”掏出袖袋中的書冊,眼中更多了幾分喜色。
“來。”乾淨利落。
卿予古怪看他,他今日倒是奇怪的很。
原來是冊話本,三人倚在牆角一側而坐,遠處夜空還是光彩照人,苑中卻不喧囂。
他講故事,身旁一大一小的兩人就在聽。卿予不識字,大多時候都在看他,他不時瞥她一眼,有時特意將頭湊的很近,對方也渾然不覺。如此走神,肯定偶有唸錯,成兒便笑:“哇,不對,這個時候應該是這樣的……”
商允睥睨,就敲他的頭:“不知道你卿予姐姐不識字嗎?逗她玩呢!”
卿予就氣惱敲回去,想了想,又順帶多敲幾次。商允笑笑,一把抓住捏在懷中,繼續讀話本。
小鬼也跟着笑起來。
三人圍着一本破舊話本喜笑顏開,也不知過了多久,小鬼最先靠着他睡着。卿予晚上喝得有些多,小鬼睡後不久,她也枕着商允肩膀入睡。商允輕扯下大麾牢牢蓋在三人身上。
卿予略微睜眼,他小聲問:“回房去睡?”
卿予淺笑搖頭,一手搭在小鬼身上,一手挽過他胳膊,踏實入眠。
商允仰面興嘆,原來臺州的冬日也不算冷,脣瓣含笑,伸手環過她的肩膀擁在懷中。
……
直至快要天明,上官先生府邸的老伯和一中年男子找來,顧言開門領人進來纔看到這樣一幕。
中年男子楞了許久:“成兒已經很久沒有如此了。”即便在夢中都是繾綣笑意,難免動容。
老伯屢着鬍鬚,笑容可掬:“我就說這兩人有些意思。”
中年男子戲謔搖頭:“可惜終是追名求利之徒,走吧。既已找到成兒,明日等他回來便是。”
老伯就笑:“師弟不能如此悲觀,興許,眼下便是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