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們正在熱戀?”竹用茶杯暖着手,挑眉問道。
吉宗從一堆卷宗中擡頭,看看隔着她老遠,邊吹冷風邊喝熱茶的竹,又低下了頭
“這不就是你每天來我這兒坐半天的目的?”
自真宮理“暴斃”後,吉宗正室的位置就懸空了。島國雖然推崇儒學,可是畢竟不徹底,至少,沒有守孝一說。更別提配偶死亡後,守多久了。給吉宗提親的人,幾乎和弔唁的人一起上門,大家來哀悼真宮理的同時給她推薦繼任人選的可不在少數。
也是因爲這樣,天英院委派竹來弔唁,而後隔三差五送個東西,現在,更是演變成了天天如此。這種桃色新聞,本來就比悲傷的事情,更容易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很快,真宮理暴斃,甚至是家繼病弱臥牀,都被此事掩蓋了。外面傳得繪聲繪色,連竹遠在平安京的未婚妻吐了幾口血,兩個人在一起說什麼樣的情話都包羅在內。
反觀事情的主角,每天,就這麼一個處理事務一個端坐喝茶,相處的情景很單調乏味,不及外面傳聞的萬分之一。竹眯着眼睛,直視着冬天不怎麼刺目的太陽,覺得今年冬天格外溫暖。他伸手去撈遊廊上的水壺,裡面的水都被他喝空了,這麼一提閃了他一下,他才了神,說了開場的那句話。
聽到了吉宗的調侃,竹用手撐着地面,站了起來,不在意的拍了拍衣服“好了,我也該回了。”說完,就和來時一樣,目中無人的走了。吉宗想,竹都快趕上上下班打卡了,每天就是爲了來湊足這些時辰。不過,竹的忍耐力,倒是讓她刮目相看。一壺茶,往茶室遊廊上一坐,什麼時候喝完,什麼時候走人。
竹翻身上了馬,慢慢遊蕩在江戶最繁華的街道上,沿途的人對着他指指點點。他好像全無所覺,擡着頭,隨着馬的起伏輕輕晃動着身子,懶散的往大奧前進。冬日的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隨着輕微的顛簸,他覺得自己都要在馬背上睡着了。普一進入大奧,御半下牽走了馬,他走到廊下,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你怎麼看?”竹每天回來,到天英院處籤個到,纔算完工。竹前腳出去,天英院後腳就問騰波。
騰波憨厚的笑了“竹君最是聽話,頂着外面的閒言碎語,還能很好的完成您交代的事兒。”吉宗的正室是死了,可竹的未婚妻還喘氣呢!這個世界,輿論一直是在強者這邊,女爲尊,那自然對女人就寬容些。男性本來就更容易被苛求,更何況竹一直在衆人眼中就是品行不良。
“我是問你,他看上去,像是在熱戀中麼?”天英院被騰波溜鬚得想笑,不過,恭維的話,誰都愛聽。
騰波點頭哈腰的說自己笨,沒領會主子意思,有些混沌的眼珠子骨碌一轉,道“這事兒本來就是您安排的,像不像不重要,總之已經是事實了。”
天英院拈着佛珠,想了想竹如一潭死水的雙眸,淡淡的笑了“熱戀中的人,不該是那樣的風貌。他騙不過我,也就騙不過紀伊殿。”熱戀中的人,應該目含桃花,精神亢奮。即使他不相信感情,但揣摩這些細節卻很精細。因爲,感性的人總是尋找感覺,而理性的人卻尋找依據。“而且,我怕他心有旁騖。”
騰波伺候了天英院許多年,這句話的指向已經很明顯了。天英院覺得竹心裡還有未婚妻這條退路,所以做事不一定盡心。可是,他自然不會接話,任誰也不喜歡自己沒出口的話就被人揣摩準了,精明如天英院,更是如此。
騰波笑呵呵的說“這竹君,做什麼事兒上過心,他浪蕩慣了。”他要是表現得手足無措,情根深種的樣子,估計主子更要猜度了。主子喜歡事情都在他掌握中,即使是棋子,也不能有超出他預計的表現。因爲,不確定,就代表着變數。天英院正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一步都不允許走錯。
“唉,有棲川宮的病纏纏綿綿的總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捱過這個冬天。”自從有棲川宮連番受辱後,她回到平安京就一病不起了。其實,她如果當時就死了,對於皇室來說,更有價值。這樣,他們就能向御三家問罪了。可是,她貪生怕死,就顯得窩囊了,坊間提起她也多是嘲笑。
天英院拈了一下珠子,可是,有棲川宮再怎麼不濟也是親王,代表皇室;而他,卻代表了幕府,即使他掌權了有利於大政奉還,可是皇室也不會爲此讓有棲川宮現在死。即使,她已經是一顆廢子了,可皇室覺得她現在死了,就是對幕府的示弱,這就是皇室的尊嚴。
騰波低着頭賠笑,小心奉承着天英院,這話他可不敢接。主子或許還有半顆皇室的心,可皇室的人如何看待主子,他卻拿不準。不過,當初主子曾經暗示過皇室,有棲川宮如果不堪受辱,自盡而亡或者病死,會對皇室形勢很有利。可是,有棲川宮還活着,這就說明,主子對皇室的影響力,遠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麼大。加之現在的幕府,也不是主子說了就算的,還有間部詮房,還有那些大名。
遠的不說,就纏綿病榻的那位家繼將軍,吊着一口氣就是不咽,主子要是有辦法,也不會這麼幹耗着。騰波忠心,可是,前提是不危機自己的生命。想想大奧裡那些精緻漂亮的男孩子,他就覺得,生活太美好了,可以追求的東西太多了。當然,權利也是個好東西,昨兒個,那個號稱大奧第一美男的鬆島,就已經爬上了他的牀,甘心雌伏於自己身下。騰波可不會以爲自己格外有魅力,他不傻,還不是看家繼命不久矣,爲自己謀劃出路呢。
家繼太小,大奧的男子她還無法享用,那麼繼任的將軍如何處置這些男子,就變得很微妙了。從鬆島爬牀,也能看出來,大家對家繼其實已經不抱什麼期望了。也許,她下一刻,就嚥了氣。至少,現在大奧的男子,都是這麼盼望的。想也知道,他們都是適齡選拔入大奧,正青春的年紀,可家繼只有五歲,等她長大成人,這些男子也就老了。寄望於此,還不如寄望於後來者,這種心態,讓他們也願意一搏。
也因爲如此,間部詮房格外小心,家繼更是不再進入大奧,只是在中奧呆着,間部詮房幾乎寸步不離的守着。更衣、餵飯、喂藥,絕不假他人之手。因爲,家繼活着,她還是輔政大臣,如果死了,她手裡的一切權利,都可能灰飛煙滅。而禁步於自己院落中的月光院,更像一個已死之人,連自己的女兒,他都不再關心。
而身處紀伊殿的吉宗,只是隔空監督着藩內的改革進行情況,這種偶爾離開到江戶輪值的方式,其實不錯。能讓人遠距離看清很多問題,就像她選拔的人,在她離開後,還是否能很好的完成工作。吉宗可以力排衆議扶他們上位,但是,卻不會扶持他們一輩子。吉宗的離開,讓一些問題凸顯,她調整着選拔人才的準繩。大家族出身的,做起事來,更全面些,也更會藉助力量,難怪歷朝歷代,很多官職都是世襲。
吉宗認真的讀着信,她不是很擅長佈局,較之佈局,她更擅長認真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當她眼睛疲勞的時候,她就會透過茶室往院子裡看,目光觸到竹留在遊廊上的那個水壺時,停頓了一下。她看了半天,不知道心裡想了些什麼,又低下頭,繼續看信箋。
三郎佐抱進一捧新的信箋來時,目光也瞄了眼遊廊上的水壺。他看看吉宗,放下信箋,然後,輕輕走過去,把水壺和茶杯收了起來。心裡暗想,哼,明兒換個再小點兒的水壺!不,他應該去找找久,看看有沒有無色無味,但讓人喝了尿頻的東西。省得竹一來,就坐半天,並且,不喝完茶壺裡的水,他還不走!邊想,邊合上拉門,出了茶室。
等吉宗眼睛疲勞,擡眼休息的時候,就沒有掃到水壺。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肯定是被三郎佐拿走了,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對竹的敵意很大。許是怕她被天英院算計了吧,又是在這麼當緊的關頭,有點兒風吹草動的,對她不利。
吉宗搖搖頭,臉上掛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輕鬆和笑意。
於是,等竹第二天再來的時候,遊廊上擺放的圓茶盤上,放着一個比杯子大不了多少的茶壺。竹看到這個情景,禁不住氣笑了。這是有人,不希望他在這兒呆着。他是不是還應該謝謝這人,儘管小,可還是給他準備了茶水。
要是三郎佐知道了竹的腹誹,估計得氣個倒仰,他怎麼就沒想到呢!還能不給竹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