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的人來勢洶洶的涌到了三個土包前,男孩兒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利索的跪伏在了土包旁,額頭貼地,恨不得貼近泥土裡。來的居然全部都是女人,不知道村裡男女數量是否已經懸殊到了這個地步,但看孩子的數量,也確實不太多。按說,物以稀爲貴,不是應該愛護男孩子麼?賴方見男孩兒跪在地上,直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她選擇坐回了之前的石頭,冷冷的看着即將到達的人羣。男孩兒偷偷偏了頭,看了賴方一眼,最後還是咬牙跪好,不再張望。
衆人到了土包前,停了腳步,看了土包,一時都有些無言。她們小心的掃了眼賴方,看她的穿着都愣了愣,特別是看到她腰間別的匕首時,其他人都相互使了眼色,賴方只當沒看到。最後,還是走在前面的女人上前一步,恭敬的對着賴方鞠躬,道“敢問閣下從哪裡來?”賴方掃了眼還跪在地上的男孩兒,再看看對着自己恭敬鞠躬的女人,開口道“路過,你們有事儘管處理,我就坐這兒歇歇。”女人原本看賴方年紀小,只當高捧高送就能把她糊弄走,哪知道卻是個有脾氣的。
“母親,就是她打幫着這個賤|民打我們。”剛剛跑回去的女孩兒拽着女人的袖子怒氣衝衝道,女人趕緊將她扯回身後,用身子擋住她,誠惶誠恐的鞠躬道“還望閣下海涵,孩子小,不懂事兒。”
“也不小了。”賴方的話把女人給噎住了,見她臉色變了幾變,卻最終還是陪着小心道“是小人沒教育好孩子。”
賴方其實一直不喜歡這個時代森嚴的等級制度,雖然她有幸站在了高處,但她還是不喜歡,骨子裡的厭惡,特別是昨天經歷的,和今天看到的這個男孩子。現在,她有些惡質的覺得,自己的身份也還不算太壞,至少能先出了這口惡氣。
“你們打算怎麼安置這三個人?她們也算爲你們村謀了福利了吧?”賴方用手指指三個土包,她試圖將衆人的關注點轉移到土包上,其實,她最初來的目的也是此。衆人有些驚訝的看着她,沒想到她會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難道是領主大人派來善後的?可是不應該啊,一直沒這個慣例的。爲首的女人斟酌了一番,道“她們是我們村的英雄,不管您是誰旗下的武士,咱們都會這麼說,我們是要給她們三個立碑的。”按照慣例一直如此,農民暴動領頭的不管結果如何,都會被殺死,這是對她們敢於挑戰等級制度的懲戒。但是領主對其他人都會既往不咎,對她們之後敬重死者的行爲也從來不加干涉。
賴方聽了這話,再看看女人雖然謹慎小心,但卻堅定的眼神,心裡的一口惡氣散了大半。這是多麼奇怪的民族,又狡猾又淳樸,又懦弱又堅強,既惡又善。賴方從懷裡掏出三個銀錢,遞給了爲首的女人“替我給她們三個的家裡人,如果家裡沒人,那就給村裡做些有用的事吧。”總歸會有些祭祀、村學、公用之處,她幫不了天下所有的人,但她看到了,就力所能及的幫幫,也算了了自己心裡的一樁事。
女人拿着手裡的錢,噗通一下就跪下了,跟她一起來的人也紛紛跪下,連孩子也在大人的拉扯下跪了下來。賴方不知道她給的錢數額之大,是很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她只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量力而爲罷了。幸虧她身上沒有特別多的錢,不然,非嚇死這些人不可,甚至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很多不安全因素。賴方一直不喜歡跪來跪去,但現在看她們和男孩子一樣跪着,心裡總算完全舒坦了。這時候也纔想到,她的做法,其實和她們又有什麼不同呢?她嘆了口氣“起來吧,我還要趕路,這就走了。”
臨走,她還是看了男孩子一眼,道“你們,好自爲之吧,得饒人處且饒人。”更多的,她也幫不了男孩子了,這是這個社會制訂的規則,她無力與之抗衡。更何況,她總是要走的,男孩子卻走不了,她勉強爲他出頭了,最後落在男孩子身上的不一定是什麼結果。這種事情,她上輩子見的太多了。賴方覺得解了心結,雖然還有太多太多事情不明白,也想不清楚,但至少現在她心情是舒暢的,就這麼穿着木屐嘎達嘎達的走上了她來時的路。
她自然不知道,她走後,那裡又發生了什麼。也幸虧她沒有強出頭,否則,她就會在莫名其妙中背了兩條人命。時隔許久,賴方知道時,驚呼好險。她暗歎自己性格中與生俱來的保守的那一面,沒有給她造成終生的遺憾。
她一路迎着陽光走,覺得身上心裡都暖融融的,這個世界難免有很多遺憾,卻還是讓人有生存下去的**。她現在看路邊的綠樹都覺得有勃勃生機,花花草草都吞吐芬芳,忽然,她就想到了男孩兒燦爛的笑容,那種滿足讓她也露出了一個笑容。男孩兒那樣難,都能知足的活着,她也算站在食物鏈的頂端了,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着呢?賴方覺得腳下輕快極了,一路小跑着奔回了旅籠屋。
賴方看到旅籠屋外停靠的牛車,和站着的幾個人時,生出了格外的親近感。哪裡知道這幾個人爲了她的突然失蹤,急的差點兒打起來。幸好有馬詢問了馬虎的旅籠屋僕役,得知了她的大概去處,最終勸說大家在原地等她,這才免了許多爭執。
幾個人重新上路後,賴方纔知道自己的離去給大家造成了多大的困擾,她難得不好意思的跟大家道歉,嚇得有馬直磕頭。幾個人都能感覺出來,賴方這次回來,心情輕鬆了許多,也都暗暗鬆了口氣。她們也多少意識到,賴方的想法和這個時代多多少少有些脫節,她們將之歸於她和她父親生活的那十幾年造成的。阿圓和於須磨從本心想保護她這種善,但聽了她詳細的敘述後,阿圓發飆了。
“什麼?三個銀錢?小姐!”阿圓拍着矮几,叫囂道,外面趕車的有馬,微笑着搖了搖頭。“小姐,您怎麼不把她們給供起來!”幸虧車廂內空間小,不然阿圓又要直轉圈了。“小姐,您知不知道,三個銀錢是多少?拜託你有點兒概念好不好,那是一石糧食啊!一畝好地,仔細的侍弄一年也就一個銀錢而已!您出手就是三個,三個啊!咱們要不是有了意外之財,這路上路費都不知道在哪兒呢!你~你真是。”
“之於我不過是住的舒服還是不舒服,之於她們,卻是活命的錢。”賴方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在金錢方面,她一直沒缺過。
“啊,小姐,我的小姐,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啊,您纔是天生的貴人命!”阿圓知道和她多說無益,只得認命的掏出賬冊來,重重的記上幾筆。她看着偷笑的於須磨,氣不打一處來“梅少爺,您也別笑了,幫着一起勸勸吧,小姐這麼不通人情世故,不等到江戶,就讓人吃的骨頭都不剩了。”
於須磨笑着搖搖頭,賴方能解了心中鬱結,這纔是最重要的,看她一臉輕鬆,三個銀錢又算什麼呢?阿圓見他如此,就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無力的撫額,道“天啊,我真是妄作壞人了,居然沒一個領情的,一車的少爺小姐啊。”她決定以後有錢都要收好,不能給他們見着,這麼隨手一打賞,就是一個半月的月錢啊,特別是小姐現在沒什麼進項,吃什麼喝什麼啊。
於須磨細細的眼睛笑成了彎月,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扇動,好像搔在了賴方的心上,她尷尬的咳了咳,又想起那晚偷偷看別人的睡臉,難免有些做賊心虛。她的咳嗽聲倒提醒了於須磨“小姐,別的不說,這‘穢多’卻不是您這種身份應該接觸的。”阿圓聽了,連連點頭。心想,銀錢上糊塗些就糊塗些吧,好在梅少爺在身份上不糊塗,可自己的小姐怎麼就這麼糊塗呢。
“什麼‘穢多’,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
“那個收屍的少年,就是‘穢多’,他們這種人,都叫‘穢多’。讓您看到他,本就是他的不對,就算”於須磨想說,就算殺了他都算輕的,但想想賴方好像對人的性命,看得格外重,也就把話嚥了回去“反正,他本該在日出前做完事情,悄無聲息的離開。他誤了時間,所以纔會被村裡的孩子打,如果不是您,今兒他被當場打死在那裡都是有可能的。”其實,那個孩子還在不在了,還兩說呢,於須磨心裡暗歎道。
“爲什麼會有‘穢多’,他們爲什麼會是‘穢多’?”賴方終於知道爲什麼那個男孩子會有那樣的行爲了,只是她卻更不明白了。
“這有什麼爲什麼?他們生來就是‘穢多’,他們的孩子也會是‘穢多’,就像您生來就是貴人,您生的孩子也會是貴人,天上的神就是神,即使落了凡塵,也最終會返回天上的。這是出生時,就決定了的!”阿圓不耐煩的解釋道,小姐哪裡來的這麼多“爲什麼”,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麼?就好像月亮夜晚出來,太陽白天出來一樣,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
賴方一下就沉默了“出生時就決定了的”,看着車外緩緩移動的風景,在心裡默默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