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拜別了町年寄,出了町奉行所。“大家”在前恭敬領路,賴方跟在後面,於須磨落後她半步的距離。她們入江戶的時候也就是早晨,現在也不過中午而已。冬天的日頭,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只曬得人懶洋洋的,不怎麼暖和但也不怎麼冷。
“有馬,咱們還是先住下,再去還牛車不遲,說不定還要添什麼物件。”阿圓和有馬走在後面,前者扯扯後者的袖子,低聲附耳道。有馬聽聽有禮,點點頭表示明白。一行人到了牛車旁,於須磨是不適合拋頭露面的,所以自然要坐牛車,這樣的話,“大家”肯定是不能上牛車的。按照身份來說,讓她跟着牛車走也沒什麼不妥,但是賴方覺得對方是個長者,她們又是投宿於人家那兒,這樣拿大有些不太好。特別是,她剛剛聽了町年寄的說法,這“大家”其實就相當於居委會了,登記戶籍傳遞上方消息,維護衛生治安都是她的事兒。
賴方就想和她一路走着,反正也不遠。但這樣,問題就來了。如果賴方陪大家走着,那阿圓也不能和於須磨單獨呆在車上,不成體統。這樣的話,就成了於須磨自己坐車,一行人跟車走着,也太招眼了。現在,賴方深深的體會到了買頭驢擡着走的無奈了。這些心思不過一瞬,於須磨上了牛車,她也自然的跟着上了牛車,大家躬身立在車旁,阿圓眼珠子骨碌一轉,也立在了大家旁。有馬趕着車,走了,阿圓和大家熱熱鬧鬧的聊着天,也不算輕慢。
“一會兒小姐先看看,不滿意的話,再換。這間里長屋雖說小了點兒,但勝在‘店子’少,清淨。”
“店子?還開店不成,那不是表長屋麼?”阿圓東問西問的,順便了解着情況。
“哈哈,店子是指租客,租客稱呼我‘大家’,我稱呼他們‘店子’。”
阿圓躬身道“那以後還請‘大家’多關照咱們這些‘店子’啦。”
“大家”忙避開,還禮,連連道“不敢不敢,在貴人面前哪裡敢稱‘大家’,亂了層級,不行不行的。”
“‘大家’不必謙虛,咱們住了你的屋子,自然是你的‘店子’,又有什麼關係。”賴方一直開着窗,聽着她們二人聊天,此時適時出口道。
“大家”習慣和人打交道了,賴方的話一說,她倒品出別的味道來了。忙識趣道“那小人就厚顏應承您一聲‘大家’了,閣下放心,咱們最先去看的這處,店子裡也有名武士大人,您的身份,咱們也不敢亂說的。”她這是琢磨着,賴方覺得以大名之尊入住里長屋,有些丟身份,不好意思說。賴方知道她誤會了,但也無法開口解釋,就錯有錯着吧。
阿圓引着“大家”繼續說房子的事兒,大家樂得不和賴方應對,細緻的說“這間長屋一共六間,現在租出去四間,一家是武士帶了個丈夫;一家是泥瓦帶了三個孩子;還有兩家都是單身女子,整日也不着家。相比一屋二十幾戶的,實在是不知道少了多少吵鬧。”大家如數家珍的說着,倒是對店子的情況十分熟悉。她這麼賣力的介紹也是有私心,像賴方這種租客,就怕窮講究又挑剔,她介紹的這處,裡子面子都有了,當然要先讓她知曉。
這一羣人沒有愚笨的,自然也聽出了大家話裡話外的意思。賴方想想自己這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身份,苦笑着撇了下嘴。於須磨聽了聽鄰居的構成,心裡嘴裡一陣發苦,手下意識的捏緊了衣角。都說看透看透,世間種種,又有幾個人能真正看透,又真正放下呢。有馬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不用揮鞭子,只用鞭柄糾正下方向即可,所以也就有些走神了。阿圓嘴裡和大家答對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把周圍環境是打量了個遍。一邊盤算一會兒添點兒什麼,一邊暗暗記着哪家店是賣什麼的,一一記在心裡。
不多會兒,到了日本橋本町,這裡來時她們路過看過,很是繁華,現在細看,更是繁華。阿圓熱鬧慣了的性子,還是很喜歡這裡的。有馬是看這裡和內城一橋之隔,主上以後來往也方便。賴方是完全沒有意見,於須磨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大家”引着有馬,進了巷子,林立在主街上的商鋪看着氣派,二層樓,採光足。
進了巷子,就是里長屋了,就失了表長屋的體面,多是平房。建築風格倒是和表長屋差不多,但是可能少了些許裝飾還有采光不太好的緣故,看上去總讓人覺得灰突突油膩膩的。走到一戶門前,“大家”讓有馬停了車,賴方和於須磨前後下了車,“大家”謙虛的讓了讓,最後還是一馬當先,伸手推開了門。賴方眉頭一皺,但轉念想想也是,一戶裡住了那麼多人家,隨時進出,鎖門是不太現實的。
巷子裡也有些人進出,看了她們一行趕着牛車,都震驚的駐足觀看,相熟的已經指指點點開了。於須磨帶着帷帽,手緊緊的擰着衣服,他總覺得這些人的目光如有實質,釘在他身上,讓他有些難受。但是他的教養又不允許他表示出自己的不安和侷促,忽然,一隻溫暖的手,覆上了他的手。他恍惚擡頭,是賴方,她並沒有看自己,只是很隨意似的牽着他,隔着帷帽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手上的溫度,讓他浮躁的心安定了下來。他挺直背,邁着優雅的步子,跟着賴方進了院子。竊竊私語聲和窺視的目光,被大門擋在了外面。
一進院子,正對着一口井,井口直徑得有一米半,木質的井圍子高度也得有一米多,看上去很壯觀。之所以叫長屋,是因爲真的很長,院門衝南開,一井當中,東西兩趟房子左右分立,中間僅隔着個井的距離,顯得更狹長。這還是“大家”說的僅六戶,左三右三,就已經顯得狹長了,這要是一溜十戶的,那不得看着和軍隊營房似的?
“大家”先暗暗打量了下賴方的臉色,見她沒什麼厭惡,也就大膽介紹開了“這一進門左右兩間住的都是單身女子,給您留的,是右手邊第二間和第三間,朝向好,離茅房也遠。”她說這話的時候,賴方纔注意到,進門左手邊就是倆間茅房,爲什麼知道是茅房呢,因爲門只有半米高,上面都是空的,人蹲下,估計只能遮住下半|身。兩間茅房不知道爲什麼,一間大一間小,正在左手邊第一戶人家的門口。賴方心裡想,這怎麼能接受?不比住宿舍的時候,即使宿舍門衝着廁所,好歹那是扇門不是?想來在租金上,會有些補償吧。
“這左手邊第二間住的是戶泥水匠,她一個人帶仨孩子也不容易,平日裡她去上工,孩子也都去‘寺子屋’倒也安靜;左手邊第三間,住了一位武士大人還有她的丈夫,兩人平時也不怎麼在家。”她簡單的介紹着,引着賴方走到右邊第三間,示意賴方進去看看。賴方推開拉門,先是一愣,這屋子寬不到三米,進深頂多四米,一進屋的地方還有塊兒土地,空了得有一米的位置。這屋子真小,什麼概念,怎麼個小法?那就是頂多能放下四疊榻榻米,兩成年人往那兒一趟,得,滿了!
“大家”估計賴方沒見過這種屋子,搓着手有些怯怯的說“這,這小是小了點兒,哈,不過正適合小夫妻住不是?晚上一挨一擠,還嫌地方大呢!”她和店子們說葷話嘮家常習慣了,現在一張嘴說出來,見賴方和於須磨都彆扭的看向了別處,頓時尷尬的直想抽自己嘴。她掩飾的說“咳,這玄關的土地,是放竈臺和水桶的,裡面要鋪的榻榻米,得你們自己去買,我那兒倒有前面搬走的店子留下的,你們要是不嫌棄……”
她對新入住的店子推銷慣了,這也是她的進項,對着賴方也是這一套說辭,但一看他們的穿着,硬生生又把話嚥了回去。她今兒出門一定是吃錯了東西,怎麼就直統統的什麼都說呢,賴方這樣的身份即使落難了,也不至於落魄至此。還望對方別覺得自己是在奚落他們纔好,她想到這兒,忽然覺得脖子後面涼涼的,大冷天的,開始冒汗。
“不嫌棄!擦乾淨了一樣用,一會兒小姐如果訂下來了,我跟您取,價錢嘛,好說。”阿圓冒出來,打了圓場,她是知道小姐和梅少爺不是爲着這個人不會說話,還不是他們自己心裡有鬼。她聽了“大家”的話,也覺得這房間好,越看越好,小姐要是訂下來就好了。
“就這間吧,右手邊第二間你和有馬住。”賴方忽然出聲,訂了下來。“大家”心裡一喜,此時心情是大起大落了一番,她偷偷抹了把汗,笑道“訂下來好訂下來好,這院子的妙處,我還沒來得及跟您說呢。”她心裡鬆快了,話又跟上了。
原來這院子有個後門,和大門正對着,在盡北頭,離着賴方的屋子很近。“大家”上前,輕輕推開,示意賴方來看。賴方一走過去,馬上就愛上了這個驚喜。原來,後門外面,就是二環的河,賴方走出去,彷彿置身威尼斯水城。半公里寬的河面上過往船隻多如游魚。她好像懸空在河面上一般,腳下只有不到半米的石頭道,還有幾階石頭樓梯直伸到河裡。左右看看,都是院子的後牆,無限延展,好像沒有盡頭。賴方閉上眼,感受着撲面而來的溼潤氣息和嘈雜的人聲,一時間,她好像感覺到了江戶城的脈動,一下一下,直擊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