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掌院!”阿圓驚呼過後,覺得失態,趕緊掩口,深深鞠躬。
被稱爲總掌院的,是紀伊城郭的總執事加納政直,總管着內外事務,是藩主身邊最得用的人。因爲藩主年紀大了,慢慢倚重長女,逐漸脫手藩裡的事,總掌院也就隨着一起淡出衆人視線了,但是可沒有人敢小瞧她。來的竟然是她,難怪主僕二人驚奇了。
“四小姐。”加納政直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頭髮梳了個髻,沒有一絲亂髮,一身灰色吳服一個折都沒有,恭敬的站在院門外,向源六鞠躬九十度。阿圓趕緊側開身子,也跟着鞠躬。源六微微躬身回禮,這個人對自己的態度,一直這麼古怪。
兩年前,就是此人將自己接下山的,對着自己的父親,行的是主僕大禮。父親交代的極少的幾句話裡,也是對此人滿滿的信賴。這陣仗倒是讓預備打場硬仗的源六,有些糊塗了。
“四小姐,藩主大人前院議事房有請。”加納政直直起身子,微微側身擡手示意。看意思是馬上就走,對院子裡多出來的僧人也沒有表示任何異議。源六一愣,來了這個時空兩年的時間,她對這些島國人的禮儀多少有些認識,都是極重視儀表的,低頭看看這身被阿圓詬病好多回的粗糙衣着,還有光着的腳和陳舊木屐,又看了看加納總掌院的堅定態度。整了整衣服,大步上前,路過阿圓身邊,將竹刀遞給她。阿圓雙手向上,小心捧着,沒有了昨晚的沒大沒小的樣子。
加納總掌院讓源六先行,微微落後一個身子,緊隨其後,臨走,掃了阿圓一眼,似是含了幾分滿意。阿圓一直弓着身子,直到小姐的木屐聲漸漸聽不到了,才微微擡頭,抹了把汗暗暗吐了口氣。
源六哪裡知道議事房在哪兒,不過是總掌院在後面及時提示,才一路行來。沿途,她隱隱覺出了幾分異樣。紀伊藩主的城郭,在這個等級分明的時代,除了戰爭,沒有什麼宵小之類的敢來,平時自然是鬆散的很。今兒卻是十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趕上天朝有外事活動的級別了。一路到了一個院子門口,才被武士打扮的人攔了下來。
“這是紀伊藩主四女,還請通稟。”加納政直看着源六不解的樣子,上前鞠躬道。武士微微躬身回禮,扶着腰裡彆着的武士刀,大步走進了院子。
“四小姐等會兒見了裡面的人,一切如常即可,不要慌張。”加納政直低聲提示。源六有些明白過來,估計裡面是來了貴客,便宜母親是藩主,也算是個土霸王,就算她對這個時代的層級不是很明白,也知道在自家院子裡還得通傳,必定不是什麼一般人物。
“總掌院和四小姐請進,主上有請。”那武士來去倒是飛快,低頭行禮。源六大步上前,自家院子,雖說沒來幾次,但佔了地主之誼,還是有幾分底氣的。院子裡的陣仗更是嚴整,兩排武士兩兩對仗,穿一樣的衣服,梳着一樣的髮式,很有氣勢。只是在這幾步之間,源六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這些武士應該不是自家的,但爲什麼她們的制服上,會有和自家一樣的圖紋標誌,三葵圖紋?她皺了眉,回頭該找本族譜類的書看看。
她脫了木屐,上了議事房的遊廊,規矩跪好,等候傳召。說是“房”其實比她的院落還要講究,門廊飛檐的雕刻的尤爲精緻,規模也大上許多。隱隱能聽到裡面的聲音,聽上去,說的挺熱鬧挺開心的,不時有笑聲朗朗傳出。金色的拉門一推一合,出來一個穿着厚重吳服的年輕女子,和服不知道爲什麼在此時還稱爲吳服,估計是和天朝傳過來有關係,日本人還算講究,沒說和服也是他們發明的。
年輕女子穿金色菊花花紋、紅面綠裡的外衣,其內穿白色褂衣。配色雖然扎眼,倒還算和諧,只是梳得油光光錚亮的髮髻上,前六後六的插了十二根大大的金簪子,和摺扇的扇骨似的,髮髻當中一個髮梳,也是金光燦燦,像個開屏的孔雀。源六饒是淡定性子,也差點兒笑出聲。
“將軍大人有請。”年輕女子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嘲笑了,還頗有優越感的俯視着跪在地上的源六。修的細細的眉毛微微挑起,塗得紅豔豔的小嘴不屑的撇了一下。這窮酸的打扮如果不說,誰相信是藩主家的四小姐,簡直就是個下等人。心裡想着,行動自然也就帶了幾分輕慢,轉身進了門,也沒有引領源六。
源六看着女子的背影,想“將軍”?現在是幕府時期,將軍豈不是權利塔的塔尖?這麼尊貴的人來這兒幹嘛?難道是巡視?恤下情?怎麼想怎麼奇怪,隨着這些想法,家裡三葵紋的紋章又躍入腦海。源六看看遊廊上隔三步跪着一個的下人,站起身,隨着女子進了拉門,身後的拉門緩緩的合上,源六進入了議事房。
源六入內,只覺得一直濃的撲鼻的香氣夾着熱氣撲到臉上,讓她呼吸一窒。此時的人喜歡薰香薰衣服薰被子,什麼都是要薰一薰的,她的院子她說了算,阿圓和她爭就了幾次落敗下來,也就隨了她的意。倒讓她忘記了這裡人的習俗,她也就輕輕用嘴喘氣,閉了鼻息,最後又選擇了保險的辦法,跪在了拉門邊。
“呵呵,將軍大人您看,藩主家的四小姐真是有趣”聽聲音是剛剛的女子,尖着嗓子笑着“知道的是攝於您的威嚴,不知道的還當是不懂規矩的”源六正努力的屏住呼吸,用嘴喘着氣,倒對女子明顯的嘲諷沒上心。她剛剛進來時打量着一屋子怎麼也得有二十來號人,除去跪在貴人身後的僕人不說,沒穿禮服的男子女子也是有幾個,偏偏是她出來遊廊傳自己進來,想也知道身份也貴重不到哪裡去。不過聽她的話,是將軍身邊服侍的倒也是了。
“側用人大人何必拿個孩子取笑,將軍面前誰人又能不失態?”一個溫和的女子聲音幫源六解了圍“藩主大人,此女可就是您的四女?”
“正是。”源六母親大人的聲音響起,渾厚而低沉“將軍大人見笑了,小女粗鄙,疏於管教,如果不是老中提起,又怎會傳召她來,在下還怕污了將軍大人的眼睛。”
源六和作爲藩主的母親大人見面不過一次,是在她回了城郭一個月後。她因不適應和不熟悉,再加上被唆使的下人的輕慢,惹了無數的笑話。母親召見她的時候,她依常理判斷,以爲是替她撐腰,哪知道是被叫去訓誡了一番。源六對這個時代都是陌生的,更何況是前身都沒見過的母親,談不上失落,只是想到了寺廟裡前身的父親,多少有些替他不值罷了。
紀伊藩主看了眼散發赤足的四女,雙眼像平靜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出聲吩咐道“源六,過來給將軍大人磕個頭。”這話聽在源六耳朵裡,倒也算是條清晰的指令。她站起身走到主位前,跪下來磕了個頭,頭一直是低着的,眼睛也沒有掃屋裡的人。直起身子還想,好在日本的建築,生活習性都有跡可循,規矩嚴謹,知道一個屋子的朝向尊位,也就知道了所有的。源六還在心裡感到慶幸,卻沒看到一屋子人活像見了史前怪獸的驚恐眼神。
屋裡的人只看到了她披散的頭髮和赤足,還有在將軍面前竟然敢直立行走而未曾膝行,又哪裡知道源六本尊連跪都嫌彆扭,能做到如此已經很不易了。
“呵呵,倒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唯一坐在上位上的人出了聲,有些慵懶,但是緩慢的節奏依然透露出上位者的優越感“擡起頭來,讓本將軍看看。”源六依言擡頭。不知道顛了多少層的錦墊上,盤坐着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紫色的純色常禮服內搭紅色褂衣,平整的交領裡露出白色的襯衣邊,金色的寬腰帶上繫着綠色的裝飾繩,大冷天的還搖着一柄金色的扇子,扇面上畫了個火紅的太陽。
老人的皮膚已經鬆弛,綰成高髻的頭髮已經雪白,帶了頂金色的頭冠扣住高髻。再想想她身邊女子的穿衣打扮,想來老人是個喜歡喜慶顏色的。只是這位將軍大人,高顴骨,魚泡眼,本來就寬的嘴因爲鬆弛的肌肉嘴角向下垂着,說不出的刻薄。源六倒還坦然,任將軍大人打量着,她也不客氣的看着。
將軍大人倒也沒有什麼不悅,一輩子都被人恭維着,越到晚年越不讓生人近身,慣用的又都是親信聽慣了順耳的話見慣了順服的姿態,猛然看見源六,還是極新鮮的。更何況,源六有副好相貌,眼神清澈不閃爍,沒來由的惹人喜愛,看的人心裡一顫。
剛剛傳源六進來的女子正跪在將軍膝側,偷偷擡眼瞄見了將軍混沌雙眼裡的趣味,心裡一顫,又看了看跪得筆直的源六,心想,可不能讓這麼個粗鄙女子得了將軍的青睞。想着,就掩嘴輕笑道“剛剛倒是不曾發現,四小姐倒是一副好相貌,只是,怎麼頭髮也不梳足襪也不穿一雙,這大冷天的,還請將軍慈悲賜她一雙。”說着話,還撒嬌似的用手扯了扯將軍寬大的袖子。
將軍大人聽她一說,倒也注意到了源六的打扮。各家的事,她自是也知道一些,只是沒料到光貞作爲紀伊藩主,賢名在外對內卻這麼苛刻,但再想想源六的身世倒也釋然了。可看着源六大冬天的光着個腳,還是起了憐惜之心“光貞,本將軍倒是羨慕你有三個這麼出色的女兒。”
“將軍大人不嫌棄罷了。”紀伊藩主微微垂首致意。
“可曾元服?取了什麼名?”將軍大人和藹的問着源六,後者只是皺眉,對將軍的問話很不解。“之前一直養在她父親身邊,就隨便起了個名‘源六’,元服已有兩年,只是未曾取名。”藩主大人替源六答道。此時的源六還不知道,日本女孩兒是十二歲元服,類似於成人禮,一般是在初潮之後。起名,是很鄭重的事情,她現在的源六,算不得正經名字。這也能看出,家裡人對她的輕慢。元服禮其實源六的父親在寺廟裡替她做過的,只是名不正言不順,而且,是源六穿越來之前的事情了,她自然不知道。
“哦,她也算成人了,怎能如此”將軍上了年紀,心軟了,剛想勸勸,但也知道別人家的內務她也不好插手。正思索間,跪在她右側下首的人道“將軍何不賜名?也是此女的一場緣法。”聽聲音正是最初替源六解圍的人,源六轉頭看去。
那人四十多歲年紀,墨綠色常禮服嫩綠色褂衣褐色的寬腰帶顯得人內斂而有親和力,只是不知道她爲何總是幫自己,源六這麼不熟悉人情世故的都看出來了,一屋子人精自然也都看出來了。有幾道目光都去打量她,那人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對着將軍大人拜了拜。
“不妥,四女父族低賤,擔不得將軍賜名”藩主大人出聲阻止,看到將軍明顯不滿的眼神,她又出聲道“名字倒是現成的,循着她二姐的例,叫‘賴方’即可。”藩主大人倒是不十分忌憚將軍的樣子,對着源六道“自今日起,你就叫‘鬆平賴方’了,可記清了?”
源六點了點頭,應聲道“記清了。”從今兒起,她就叫賴方了,倒是和她二姐賴職,只差了一個字,只是不知道長姐爲什麼叫綱教,日本人的起名習慣她也不得而知。咂摸了一下,‘鬆平’好像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姓氏,至少她不熟悉。
將軍溫和道“不錯不錯”從面上看,沒有任何被藩主打斷的不悅“那本將軍也送份禮,賜你越前葛野郡。”衆人一驚,這麼一來,源六,不,應該叫賴方了,就有了藩地,也算是個藩主了,當然,只有三萬石,和她母親紀伊藩主當然不是一個級別的,相當於喜馬拉雅山和一粒小石子的差距,但是,她有了藩地成了領主,雖然不用親自前往管理,自有人替她去,她只是收稅,但是這就是躋身於大名之列了。
跪於藩主身側第二位的二小姐賴職恨得直咬牙,她已經年近四十,上頭壓了個什麼都比她優秀的大姐,她也就認了,可這個野種,居然才十四歲,就和她有了相當的地位,自己也不過就有越前丹生藩,三萬石而已,僅多了個左近衛權少將的虛銜兒。說着,狠狠的打量了一眼一直在偏幫那個野種的大久保,也就是跪在將軍大人右手邊第一位的那個墨綠常禮服的女人。
賴職此時心裡又驚又怕,大久保該不是知道了什麼吧?她是將軍大人新近開始寵信的人,短短几年就躋身於老中隊伍,那可是將軍內閣,僅列几席,這個大久保忠朝已經隱隱列於其他幾個老中之前了,幸虧現在取消了大老的位列,不然,將軍對她的寵信很可能讓這個位子落於她手。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爲,賴職出了一身的冷汗。此人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知道的話,不應該到此爲止隻字未提;不知道的話,她又何必偏幫那個野種。
像是爲了解答她的問題,大久保忠朝出聲道“屬下有事回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