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把頭埋着,離她一臂遠高一尺的臺子上,悉悉索索的來了人。混合的香氣,衣料摩挲着榻榻米的聲音,都近在咫尺,讓吉宗覺得這些人活像走在她的頭上。然後臺上就有人開始說話,尖尖細細的嗓音,像是喉嚨被人掐住似的。說了很多很多,開始的時候,吉宗還能聽進去些,但是講話內容太長了,好像哪個時代領導講話都是一個流程。吉宗開始在心裡默默的背誦現在有多少個藩,各個藩又都是什麼姓氏,這樣過了三遍,上面的話還是沒有講完。然後她只能開始在腦海裡默默的給各個藩連線,誰和誰有姻親關係,誰和誰有債務關係,誰是從哪兒遷來的,誰的祖宗是誰,等等。如果有記不清楚的,她就單列出來,等着一會兒閒下來,問問加納政直。她進行這項活動的時候,時間過的比較快,因爲關係錯綜複雜,不像背誦那麼單調。連了半天,發現這個時代的關係真是太亂了,當線越繞越亂,越來越理不清的時候。終於聽到那個尖細的聲音唱到
“起!禮成。”
等待了半天,衆人才紛紛起身,估計大多數人也都剛神遊回來,沒睡着已經很不容易了。幸虧這個時代不像日月神教似的,還要喊什麼千秋萬代的。吉宗緩慢起身,微微擡眼,打量了一下臺上的人。依着那個尖細的聲源,她下意識的先看了那個位置。被她看的人,不悅的瞪了吉宗一眼,真是蠻夷之地,居高位者都這麼粗鄙,那人心裡暗道。
“關白殿下,有勞了。”將軍德川家宣說了至今爲止第一句話。
吉宗看向德川家宣,第一印象,像見到了學生時代的訓導主任,不知道爲什麼,訓導主任給人的感覺總是相似的。嚴謹、刻板、不太通情理似的嚴格。四十歲的中年人,微胖的身體,浮腫的臉龐,整個人感覺都是往下沉的。但是,她的眼神很明亮,閃爍的光芒可以稱之爲睿智。一身深色常禮服,腦袋前面看,什麼裝飾都沒有,有些偏男性化。果然,像加納政直所說,只有位高者纔有權利簡約,因爲他們已經不需要取悅別人和考慮別人的心情了。
相對於這些,吉宗聽到她的話,想了半天。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關白”不是人名,是種稱謂,是天皇身邊的近臣,類似於宰相這個職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這個人如果出現在幕府,還主持了將軍的繼任儀式,就有些奇怪了。這是皇室和幕府關係緩和的證明?還是兩方勢力傾軋的結果,如果是後者,那是誰更勝一籌才導致了這種局面?最近,除了富士山噴發了一次,也沒聽說兩方有什麼重大交集啊。
吉宗打量將軍的時候,其他人也在打量,將軍也在看她們,特別是大廊下的這四個人。論說,將軍無所出的時候,應該從御三家選繼承人。水戶因爲初代的時候,就是被列爲“副將軍”也就是監督者,不參與其中,那也應該從紀伊和尾張選。德川家宣看看下面幾張年輕的面龐,再想想她接手幕府這短短几天所見所聞,心裡不禁嘆了口氣。這三個人身邊,都有了不起的長輩。水戶的德川光圀、紀伊的德川光貞、尾張的鬆平義行,其實都放棄了對將軍位置的角逐。這些後輩不知道如何想,但她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是真的很欽佩這些人的眼光和氣魄。
德川家宣說起來,也曾經和將軍之位失之交臂,她原名德川綱豐,論起來,比德川綱吉還要適合。因爲,她是被當成將軍教養大的,只是,綱吉的支持者最後贏了這場仗罷了。現在,她又接了綱吉的班。其實,像她們這種人,活着,不只是爲了自己,有時候,她們也許不想爭,但很多人在她們身上投資,想一展報復,她們也就只能跟着歷史的腳步一步步的走着,即在劇中又身不由己。德川家宣的處境現在很微妙還有些尷尬,因爲她已經四十三了,和綱吉一樣,她也是自私單薄,有個女兒才三歲。看看下面正值好年齡的三個少女,她就忍不住嘆息。她沒有過硬的支持,繼任將軍之後卻已經斷了甲府一脈,算得上沒有退路。她,只能往前走,利用所有她能利用的,發揮自己所有的才智報復。如果不想被歷史的車輪拖垮,她就只能站在車頭上,勇敢向前。
“今年富士山噴發,各地受災情況不同但也都受了重創,一切都照舊,不會有太大變動,還請大家放心。”德川家宣出聲安撫道,她這繼任本就頂着很大壓力,很多人不服,再加上富士山噴發,被有心人士大肆宣揚,給她添了不少的麻煩。新舊更替,最忌諱變動過大,幕府已經是千瘡百孔,再經不得一點兒風霜了。只是,她也有想要做的事情,因爲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也沒有很多的退路,所以,她的決定下得很快,也很果斷。
“只一條,算是我出任將軍發佈的第一條命令。”她擡了擡下巴,目光掃過衆人頭頂,望着看不到邊的大名。“廢除‘禁止虐待動物令’。”她的話,像一滴水落在了油鍋裡,啪的一下,就炸開了。如果說德川綱吉將軍在位期間,有什麼最讓人深惡痛絕,那就莫過於此條了。吃不上肉,喝不上湯的,還得因爲動物受罰,好好的日子,過得人還比不上狗。現在,這條命令一廢,自然大快人心。可是,這位將軍廢除此命令的心思,卻值得衆人揣摩。她這是要民心,還是在打前任將軍的臉?畢竟,她剛剛繼任,前任將軍可以說還屍骨未寒呢。
“此乃善舉!必定讓天下之人稱道。將軍英明。”前田綱紀打斷了衆人的議論,落落大方的拍起了馬屁。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效仿之,就算心裡再不服將軍的,也沒有人敢在這個日子打臉的。一時間,磕頭的磕頭,稱頌的稱頌。德川家宣看看左手下首的前田綱紀,心裡想,這倒是個妙人。
此人專擅投機,前田家好像都是此間高手。可是,將軍都換了幾代了,她們家卻還屹立不倒,也足見其功力。而且,人家只做買賣,倒不惹人心煩。想想前田家奉上的糧食錢財,即使是拍馬屁,也是個讓人舒服的拍法了。如果不是她親眼看到,誰說她都不會相信,幕府已經衰落至此!窮到一定份兒上了,只是靠着下面的孝敬過日子,下面的人再去盤剝下面的人,層層下去,也難怪民不聊生了。有時候,看一些人,不光是看她說什麼,還要看她做什麼。比她們入御城更早的,是她們的孝敬。德川家宣當然沒工夫看所有人的,但她撿要緊的看了。因爲,這些數字也能反映一部分人心、舉措。前田家是一份,紀伊德川家也是一份,這個只有十五歲的少女,也是個不簡單的。不過,也許是她的母親德川光貞御下有方,留給她一份家業和忠心有能力的家臣也不一定,只是,究竟如何,日子長了必然會顯現。
看看較之她母親略顯平庸的德川綱條,和年少輕狂的德川吉通,德川家宣在心裡略略盤算了起來。“賜宴!”
想歸想,此行目的,還是聚餐,團隊建設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吃飯。那位關白一擊掌,下人魚貫而入,一人擡一個擺滿食物的案几,陸續擺放下。更有人,把拉門一個個合上。這時候,拉門的效果就出來了。一層層斷開,解了尷尬也劃分了陣營,大廊下一關拉門,就剩她們四人和臺子上的人了。
趁着下人們上菜,吉宗微微往後挪了挪,加納政直一直關注着吉宗,趕緊膝行上前,附耳於她腦後,等候指示。
“這‘關白’不應該是天皇身邊的重臣麼?怎麼會在此?”吉宗越看這個關白越不舒服,特別是她說話的方式,禮儀舉止,都讓她想起了真宮理,傲慢極了。
加納政直爲吉宗的問題,在心裡暗暗點頭,藩主能想到這層,足見是個有長遠眼光的。往往這種細節處,最能發現問題。“關白有一子,名近衛熙,祖母是一百零八代天皇的女兒,是現任將軍的御臺所,也是歷代將軍御臺所中,出身最高的。”
吉宗恍然大悟,嗷,這是裙帶關係啊!她剛顧着惡補藩主、將軍的出身,卻忽略了他們的家室了。看來,男人也頂半邊天啊。見佈菜的人正好擋着她,吉宗又問道“那將軍和她的正室之間,是從來沒有子女,還是曾經有過,又沒了?”她之所以會這麼問,是發現,歷代將軍簡直像是被詛咒了,子嗣不濟。還有另外一條,那就是歷代將軍都娶了皇室或者公家的兒子,但是,子女卻是一個都沒有。這其中包含的問題就多了,是不能有還是可以有卻沒有呢?
加納政直對吉宗問的這兩個問題,很是滿意,吉宗也許天生,就是該吃政治這碗飯的。“曾有一子一女,都夭折了。”
吉宗的好奇心更被勾起來了,那將軍是否還夭折過其他子女?都是誰的名下?到底誰出手的?那現在這個三歲的孩子又是怎麼有的?太奇怪了!但是,將軍就離她不遠,她還能聞着將軍身上的味兒的,蓋過了飯菜的味道的濃郁香氣。所以,也就不便再問人家房裡的事兒了,被聽見了,畢竟不太好。
對面的前田綱紀和德川吉通都看到了吉宗的竊竊私語,兩人一個笑着點頭,一個搖着頭撇嘴。吉宗沒注意,倒是被她旁邊的德川綱條收到了眼底。想想德川吉宗的出身,真是不太光彩,再想想前任將軍賜婚的真宮理,那位的出身,可是不遜於眼前這位將軍御臺所的。德川綱條恍惚間,又想起了那個在大井川旁遇到的絕色男孩兒,進而想起了德川吉宗,原來是她!人的際遇,真是微妙。德川綱條本和真宮理是一面之交,也沒有起什麼非分之心。只是,想想那樣一個人,嫁給了出身如此不堪的吉宗,還受到了冷落,心裡難免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別問她爲什麼知道真宮理被冷落了,他們幾家也是互相盯着,吉宗此次沒有帶家眷,就是最好的證明。男人的榮耀,無非來自於妻子。而能和妻子同進同退,出席重要場合是尊重的一種表現。
人也是種奇怪的動物,曾經,她對真宮理也未見得有幾分意思,但是想想錯過了,又有個出身不如自己的人得到了他,心裡莫名就起了波瀾。德川綱條端起酒盞,飲了一口,滿口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