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之所以蒙對了德川吉通會以鬆平示人,是因爲對她有一個初步的瞭解。德川吉通此人不管是演戲還是真的,至少表現出來的是個狂傲之人,這樣的人不會自貶身份。將軍家的,只有嫡女能姓德川,除此之外,有出息的纔有姓,都是鬆平,像吉宗之前就叫鬆平賴方,再之前叫源六。所以,德川吉通有可能退一步,說自己姓鬆平,卻不太可能再說其他姓氏。還有一點,如果吉通非她表現出來的那麼狂傲而是個心思縝密之人,鬆平也是個安全的姓氏,將軍家的姓德川或者鬆平,但姓鬆平的卻不一定是將軍家的。至少,就吉宗所知,松江藩、福井藩、會津藩這幾支,都姓鬆平,反而比其他大姓來的撲朔迷離。
吉宗跟隨前人,進了高嶋屋,裡面不同於外面的喧囂竟是別有洞天。寬敞大氣的廳堂,佈置的並不俗豔,反而古樸大方,如果單看廳堂,說是個貴族之家也是說得過去的。穿過偌大的木質屏風,後面是一個院子,一圈兒二層的精緻木樓,把院子圍成了一個很大的正方形。院子裡樹影婆娑,每個房間都看不真切,遊廊上走的人也只有衣衫依稀可辨。但是卻總有樂聲和笑聲飄出,輕輕的遠遠的,很舒服。這樣看,倒不遜於前世的一些私人會所,估計高嶋屋在這吉原之中,也應算是翹楚。
可能是還沒開始上客,端着盤子的年輕男子還不太多,偶有路過,也並非煙視媚行,眼睛都不亂瞟,只是避讓到一側躬下身子。沿着樓梯上了二層,卻沒有走遊廊,而是進了內側,兩側都有房間,可能是吉原的地皮也挺貴的,空間利用的很充分。一扇金色描着豔麗牡丹的拉門前,帶路的人停了下來。吉宗看看周圍,倒是一處相對獨立的空間,正好在走廊的盡頭,大門對着的,又是通向外面遊廊的通道。
“哎呦,大人您等的貴客到了!”裡面一個尖細的聲音誇張的笑了起來,在拉門被推開的時候,傳了出來。吉宗還奇怪,怎麼沒見到類似老鴇子之類的角色,敢情是在這兒伺候着呢。她邁進房間,對着的和室裡,正有幾個年輕男子在彈三絃,還有一個男子在舉着一把袖珍扇子跳舞,並沒有因爲吉宗的到來而停下。
“見過大人!”廳堂左側敞着的拉門裡,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咧着鮮紅的嘴脣衝着吉宗笑着行跪拜之禮。外綠內紅的穿着,再加上誇張的飾物,顯得喜慶有餘。德川吉通坐在正位,德川綱條也已經到了,吉宗微微放心,至少這不是針對自己的一場陰謀。吉宗入內,坐到了吉通左手邊的位置,顯而易見是給她留的,吉宗的貼身侍衛跪坐在了吉宗的身後。
“哎呦,今兒這是吹的什麼風,剛說鬆平大人這樣的人物,見着一個就是不易,竟一下來了仨!”男子開懷的笑着,誇張但也顯得熱情。吉宗坐下對着吉通點頭致意,後者回禮,示意她隨意。她順着吉通手勢才發現牆邊跪了一溜兒男人,說是男人誇張了些,也就是些十五六歲的孩子吧。中間有個男孩兒,穿着表白裡紅的襯衣,外面罩着一件海棠色的寬袖吳服,梳了個髻沒描脣,顯得乾淨清秀,在一衆塗脂抹粉的男孩兒中間,倒也顯眼。
吉宗覺得自己的視線停留了還不到一秒鐘,就聽人道“小林,還不快過來幫大人倒酒。”類似老鴇的男子就張羅道,果然是那個吉宗覺得稍微順眼的男孩兒起身上前。吉宗心想,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就憑這份眼力,也不能小瞧了人家。她對着男子笑了笑,男子只是笑着迴應,反而沒誇張的說什麼或者笑。
小林上前,跪坐在吉宗左手邊,一手籠着袖子,一手斟酒,皓腕如雪好像沒有骨節一樣,他的吳服穿得鬆垮,胸膛若隱若現的。
“呵呵,別說,你們二人看着,倒也般配。”吉通就着身側美男的手飲了口酒,歪靠着支在男人身上,手很自然的放在男人腿上拍扶着。她這話說得有點兒輕佻,也暗含了貶低吉宗的意思。吉宗笑了笑,客氣道“還是你們二人更合適。”吉通微微變了臉色,吉宗的話是順着自己說的,也把話裡暗含的意思完完整整還了回來。吉通輕哼一聲,撇了眼身邊的男人,立馬覺得不如剛剛那麼順眼了。
德川綱條身邊也有一個男子,年齡卻比吉通和吉宗身邊的更小些,十二三歲的樣子,殷紅的小嘴兒在雪白的臉上很突出。吉宗不知道爲什麼,一下想起了過大井川的時候,綱條和真宮理互相眉來眼去的場景來,心裡有些膈應。綱條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在這裡倒也放得開,和身旁的男孩子有說有笑的。
吉宗非本土生物的差異又顯現了出來,這妓院怎麼逛,和男子如何相處,她還真是不太適應。不過,吉通沒有讓她爲難太久,人到齊了,她揮揮手,老鴇領着一衆男孩兒撤了下去,護衛也退到了外面的小廳裡。等人陸陸續續的走了,才發現屋裡還剩一個人,吉宗想,其實,也難怪妓院是收集情報的好地方。這多個人少個人的,真是不容易引起注意,至少,她剛進來的時候,沒發現屋裡還有第四個女人。
這個女人三十出頭,很精幹,吳服的質地精良,但是在三人面前,雖然年紀最長,姿態卻很謙卑。
“今兒找兩位來,主要是說說‘御用金’的事兒。”德川吉通大模大樣道。這“御用金”說白了就是臨時徵收的賦稅,此時正是交替之初,各家的財政狀況都不太好,這費用也就分攤到了商人頭上。吉通這麼一說,吉宗倒也明白了此次來意,估計眼前的人,就是個商人,還是個富甲一方的商人,想找她們打聽或者說調節“御用金”的事兒,好處自然是有的,現在誰家不缺錢,商人什麼都沒有,就是錢多。只是,吉通出面招呼自己和綱條來,若是爲了此事,就有些託大了,雖然現在的日本不太講究輩分,親族關係也亂的很,但是吉通說起來,差着她和綱條一輩呢!
“小人三井駿,見過三位殿下。”那人把頭埋得很低,腰整個塌着。
吉宗聽了這人姓名,眼神一閃。她想重整藩內經濟那陣子,着實瞭解了一番現在的經濟狀況。商人說白了,就是地位很低,她們只能靠聯姻和收養來提升身份。關係不硬又富有的商人,在這個時代,那就是一塊兒無主的肥肉。只是不知道,這位是來找靠山,還是找盟友的。這其中差別很大,可是,德川吉通叫她們來,肯定不是不想吞下這塊兒肥肉,估計是太肥了,一口吃不下。而且,“三井”這個姓氏,又是商人,還能找到御三家的頭上,基本就是那一家了。
三井家是哪一家呢?吉宗前世再不通經濟和時事也知道日本的“三井財閥”,這個財閥基本撐起了日本後期的經濟,堪稱脊樑。所以,這一世,她查閱資料的時候,格外注意了這個三井,雖然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後世的“三井”,但是這個“三井”也不簡單。三井家起源於平安京,到現在不過經歷了三代,幾乎貫通了所有行業,特別是什麼“越前屋”、“兩替店”基本都是她們家的產業。都是幹什麼的?前者是服裝店,後者是兌換金銀幣的錢莊子。看來,將軍也把注意打到了這塊兒肥肉上,想吞下來。可是,三井家能有如今的規模,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她們想尋個出路。
綱條是個不通庶務的現在藩內財務也不是她在打理,加之和商人相交她覺得有**份,所以,吉通一來,微微暗示此人身份的時候,她就沒搭理人家。吉宗垂下眼簾,自顧自的倒了杯酒,喝了。這時候的酒有點兒像米酒,清純甘甜,更像含酒精的飲料。
“三井,你說說吧。”吉通看看左右二人都是兀自飲酒並不吱聲,有些生氣,她是吞不下這塊兒肥肉,必須聯合二人,但是她也不想讓太多好處給她們。所以,她才強出面,支了這一局,想告訴三井家,只有自己能幫這個忙。
“是,殿下。兩位殿下,這次徵收的‘御用金’太高了。所以,小人斗膽想,是否能請各位出面斡旋,看看能不能少繳納點兒。”三井駿支起身子,掃了眼在場各位的表情,接着說“當然了,事成之後,三家今年對將軍的敬獻,就由小人孝敬了。”
好大的口氣!吉宗心想。她們三家一年的敬獻,可是不少!將軍到底是問三井家要了多少的“御用金”。要知道,商人逐利,利益越大,願意冒的風險也越大。反之,這從商人身上剜肉的事兒,也讓重利的商人,有鋌而走險的膽量。好在這個時代,階級分明,商人不能造反,錢也僱不來傭兵。這位德川家宣將軍,看來是個有野心的,但也是個不通庶務的。她如果硬吞了三井,也並非不可能,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還是幕府來承受這經濟坍塌的後果。不過,也許將軍不這麼認爲,因爲,倒黴的,不過是百姓罷了。可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已經是重創後,人民生活艱難,如果再雪上加霜的話。
吉宗暗想,也怪她對日本歷史不感興趣,前世也不知道幕府究竟延續了多少年,這德川幕府又經了幾代!只知道起於德川家康,終結者又是誰呢?隨即想,知道又如何,現在依然是一個顛倒的時代了,和原本的歷史又會有多少重合呢?她難得的皺了眉,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