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高野山上的雪剛融了,地表泛出盈盈綠意,山澗溪水潺潺流動帶來無限生機。濃密的樹林裡,參天的古木遮着天際,讓身處其中的人辨不清方向。德川光貞雙手合在嘴前,發出尖銳的呼嘯,在山谷裡久久迴盪,等了許久,也沒有迴應。看來,她是徹底迷路了,和跟隨她的人也隔得遠了。
德川光貞把一直握在手裡的長弓挎在了身上,小心的打量了一下週圍的環境,行至溪邊,用手捧了一捧水直接喝了下去。“啊!”冰涼透骨,擡頭看看,山頂的雪還沒融呢,難怪這麼冰。雖然冰,卻也解渴,特別是德川光貞追着一隻成年雄鹿在山裡迷了方向,已經轉悠很久了。
高野山是一片羣山的總稱,就在和歌山東北邊兒。佔地廣,海拔高,因爲既是東密宗教的發源地,又是德川家康安葬的地方,能進入高野山的人很少,在此打獵,那就更不用說了。不要說穢多,就是貧民或者沒有由頭的武士輕易踏足也是一個死字。就算是貴族,但要是男性,也不得而入,這裡是神山,在島國比富士山可神聖的多。
雖然還是初春,山裡還有些涼,但是德川光貞自幼習武又奔波了半天,身上的汗早就出透了。以她四十多的年紀,還能有此體力實在是天賦異稟。頭髮簡單梳了個大垂髮,額頭用墨綠色額帶縛住,一身墨綠的獵裝打扮,褲腿手腕處都用金屬護腕束了,整個人爽利極了,若她自己不說誰也猜不透她的年紀,頂多以爲三十歲左右。可是,德川光貞自己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少了逐鹿天下的那種勁頭。
她的精力被後院的紛紛擾擾消磨着,按說,她有兩個女兒,也都成年了,該是她能騰出功夫來鑽研政務的時候了。可是,長女被她生父教育得細緻有餘魄力不足,次女被她生父教育得眼高手低。女人撐起外面的天,但爲什麼要由後院的男人教養長大?德川光貞又一次深深嘆了口氣,就算有再大的抱負,被後院拉扯着,也一點兒點兒的磨碎了。好在她早早立了長女,還替她娶了將軍的獨子。這個鶴君說起來,好是好,可惜太好了,政治眼光和手腕,竟然都在自己的女兒之上,唉,可惜啦。特別是,兩人都結婚三年了,竟然還沒有孩子,鶴君又是個善妒的,不許女兒再納其他男人。
她倚靠着一顆大樹,坐下,擡頭看着高聳入雲的樹頂。她真的上年紀了,這種安寧,讓她貪戀,這種寂靜,讓她沉迷。每次政權被動的交替,都伴隨着動盪和鮮血,她倦了,只想守護這片寧靜,永遠。
忽然,不遠處驚起了一片飛鳥,不斷的有小動物四處逃竄。德川光貞一個激靈起了身,又把弓握在了手裡,她微微低下|身子,讓更多的聲音匯入耳中,眼睛四處搜尋。深山之中有此情景,不是有人狩獵就是有猛獸出沒。最好是她的人找到她,遇到個猛獸也還好說,就怕是其他的有心人。將軍綱吉妄自尊大,御三家和幾個大藩都不安生,她的命她還想留久一點兒,畢竟,她不放心的事兒太多了。
光貞判斷了形勢,幾個縱身,到了一個制高點。打獵和兵事有異曲同工之妙,她生下來就精於此道,溶在她的血液裡。最好的防守,就是佔盡先機,把持有利地形,以不變應萬變。她放緩呼吸,讓自己儘量融在茂密的樹叢裡。
樹影晃動着,越來越劇烈,好像地面都在顫動,弱小的動物早就躲了,腿長的也在拼命逃竄。光貞眯着眼,隱約看到樹枝上,有影子在晃動,這山裡還有猴子?咆哮追逐的,是一頭棕熊,已經成年,得有上千斤,跑起來,山都在晃。這樣的體積又這麼靈巧,還有最敏銳的嗅覺,天生就是山中之王。它追逐的目標,儼然就是樹上的黑影,棕熊站起來,竟有三米多高,光貞覺得有些興奮,但她還是壓低了身子,小心的看了眼樹上。
濃密的樹枝,什麼都看不到。只是,忽然,嗷的一聲慘叫,棕熊猛烈的開始撞擊眼前得三四個人才能合抱過來的大樹。光貞離得有些距離,但也覺得體內的血都在沸騰。如果能獵得此物,也算不虛此行,只是,惹怒它的,到底是什麼?莫非山上還有以熊爲食的動物?她別竊取了別人的勞動果實,還是等等看吧。
大樹在棕熊不要命的衝撞下,變得岌岌可危,大樹轟然倒地的時候,從樹上躍下了一道影子。速度之快,像一陣風,幾個閃光,熊高高擡起了爪子,一個影子也落了地。是個人!棕熊高高豎起,卻坦然倒塌,這場追逐,以它的失敗告終,付出的代價是生命。棕熊懷着最後的怨恨,向它面前的人砸去,千斤重的身體,砸下去也夠那人陪葬的。
結果,那人只一隻手,就止住了熊的身體。這臂力,太驚人了!光貞輕輕咦了一聲。那人放倒了熊,從腰間抽出匕首又補了幾下。乾淨利索的手法,光貞如果不是怕暴露,真想湊得再近些,好好欣賞學習一番。只一眨眼功夫,那人忽然不見了。光貞天生敏銳,她靠着一種直覺,活到了今天。所以,當她感覺到危險的時候,想都沒想,就拔出短刀回身擲了出去。哆的一聲悶響,插在了樹幹裡,刀身整個沒了進去。樹前站了一個人,他的一縷頭髮輕飄飄落了下來,臉上也出了一條血道子,眼中有着驚訝。
那是個男人,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像個忍者,一身短打,烏髮梳了個高高的馬尾,皮膚白贊,樹皮似的衣服,腰間扎着寬皮帶,別了一排小刀,左手拿着一把匕首,上面還沾着熊的血,刀刃貼着手腕內側,很奇特的握刀方式。大冷的天,赤着腳,如果不是毛髮修理得很規整,就像長在山上被野獸養大的野人。他用右手拇指抹掉臉頰上的血,惡狠狠的盯了光貞一眼,把拇指湊到脣邊,舔乾淨了上面自己的血。
光貞覺得內心深處打了個顫,一種酥麻的感覺,從尾骨爬到後腦,又癢又麻。男人打量了光貞半天,皺眉想了想,最後伸手輕輕拔出了釘入樹幹的刀。他微微彎下|身子,這種姿勢即可以進攻又可以後退,光貞也有些緊張。她下意識的覺得,還是不要激怒他的好,放在太刀上的手微微移開,向他示意。男人半晌,把刀輕輕扔還給了光貞,意思是放棄了和她的對峙。只是,他沒有放鬆警惕,看着光貞,退走了。
男人回到熊旁,一把拖起地上的熊,甩到了肩膀上,整個人都快看不到了。
“嘿。”光貞跟在男人後面,輕聲道。
男人戒備的看着光貞,把熊拽得更緊了。光貞樂了,她不是爲了熊,雖然也很稀罕,但是不是她獵的又有什麼意義。“我迷路了,你能不能送我出去,或者把我送到我的人附近。”
看男人一身短打就知道,他對這片很熟悉。光貞邊說,邊把剛剛的短刀帶着刀鞘,扔到了地上,用腳踢給了他。這種又是賄賂又是示意自己安全的舉動,讓男人放鬆了警惕,想了半天,點了點頭。他扛着熊,腳尖一點,一勾,刀就到了他手裡。能看得出來,他對這把刀很滿意,別在了腰間。光貞跟着他,一步步的走着。兩個人也沒有交流,男人腳程很快,幸虧他背了熊,不然,光貞真的懷疑自己是否能跟上。而男子不時回頭看看光貞,看她一直跟着,不管山路多難走,心裡也是驚訝,隨即就覺得臉上的傷口隱隱作痛。他多久沒被人傷過了?若不是他見光貞的打扮,還有山裡今兒多出來的那麼多護衛,他一定和這人好好過過招。
可是,她身份高,不是自己能任意妄爲的,他不能冒險,也就送了個順水人情給她。走了好半天,天色都隱隱暗了,光貞才聽到了狗叫聲,看到了不遠處攢動的人頭,是她的人。她剛想回頭道謝,卻發現男人早不見了蹤影。
是夜,光貞在府裡應付過了側室的輪番問候,聽完了綱教嚴謹的回報,才得以屏退衆人。
“政直”德川光貞衝着月光,頭也沒回的喚道。
“是。”加納政直不起眼的角落現身,靜候吩咐。光貞嘆了口氣,還是加納政直了解她,存在的時候很安靜,需要的時候很及時。
“替我約巨勢家的人吧,就說,我願意和他們談談。”
“主子!”加納政直多年不曾如此驚慌了,她勸誡道“主子,別人不知道巨勢家的背景,您還不知道麼?說是新起的黑勢力,如果真是像他們說的,又何必從北海道一路蜿蜒至此,求咱們庇護。”
“不是實在混不下去了,他們又何必和我談條件,求我庇護。這麼大的餅,也得有能力才吞的下。”光貞回身看了看政直“我知道他們是阿依努人,也知道幕府和皇室都在追繳他們。呵呵,偉大的大和民族,佔了人家的地兒,還要清繳原住民。”
加納政直跪了下來,深深伏在了地上,意思是求光貞再考慮考慮。阿伊努族是日本的原住民,可是,幕府歷代將軍的全稱,都是“徵夷大將軍”,這個“夷”指的就是阿伊努族人,他們被稱爲“蝦夷”。這是幕府起家的契機,也是阿伊努族的災難。這個民族民風淳樸彪悍,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卻被幾代將軍幾乎趕盡殺絕了。存活下來的,打散了落入民間。但是,他們的長相異於大和族,白讚的皮膚,高大的身材,烏黑的頭髮,深邃的五官,放在哪兒都打眼。
巨勢一族,就是阿伊努族中的精銳。他們求生艱難,想偏安一偶,能得他們效忠,像手握一把雙刃劍,能禦敵但也容易傷了自己。阿伊努族饒勇善戰,精通忍術,族人遍佈日本,這塊兒餅,即使是將軍也眼饞,但想吞下,也得掂量掂量。加納政直知道主子有實力,但是,這風險也太大了,即使不收攏他們,也不損失什麼。就是有也只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差什麼。只是,對於巨勢家來說,結果卻很不同,關乎生死存亡。
“去吧,將軍也不想看着他們走投無路,逼急了他們,後果不堪設想,不如由我來做這個好人。”
“主子,可是,你如此做了,怕被將軍猜疑。”其他藩倒是不足爲懼,同時期能和主人比肩的人物,她還沒見過。
光貞笑出了聲“政直,你也是呆傻了。我不收,將軍就不猜疑我了麼?”
加納政直立馬消音了,也是,不管主子做什麼還是不做什麼,始終都是將軍最顧忌最猜疑的人。這個世道,你越藏着掖着,人家越懷疑你,越說沒這個心思人家越不信。反而你越囂張,越膽大妄爲,人家越覺得你光明磊落沒有腌臢。唉,加納政直倒佩服主子的這份豁達,其實,她覺得主子的真實想法,可能就是我就這樣,你愛信不信。能和平相處,咱們就處着,不行,那咱就對着幹。這就是實力,有說不的權利,也有中立的本事。想與世無爭置身度外,那是需要實力說話的!不然,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紀伊藩也早被人吞噬乾淨了。
“去吧,巨勢家的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光貞撇撇嘴,人就是這麼可笑,一葉障目,不說,好像就沒有這個事兒了。不用三代,巨勢家的身世就不是那麼好j□j的了。更何況,在她有心相護的情況下。
巨勢家的族長和德川光貞在秘密的情況下見面了,條件早在巨勢家效忠的時候就談攏了,只是,德川光貞最後加了一條:
她要那個獵熊的男人。
是的,她在高野山上,第一眼,就知道了這個男人是阿伊努族人,因爲他的白皙、烏髮、深邃的五官,還有敏捷的身手,不遜的氣質。而且,還肯定和近期流入紀伊的巨勢家有關係。因爲,“熊祭”不是一般的儀式,阿伊努族人崇拜熊,他們只有在祭祀的時候,才獵熊。
當天晚上,男人就被送入了光貞的後院,只是以小侍的名義,不過多了一個貼身伺候的人罷了。
那時候的德川光貞,不在乎這個男人的身份,不論他是巨勢家族的下任族長也好,還是族裡最悍勇的勇士也罷,他只能在牀上,被她征服。
而如果,光貞能預見未來,她一定不會做這個草率的決定。這是讓她遺恨終身的一件事,因爲,那個時候的她還不知道,自己會愛上這個人,直愛到恨不得世界即刻桑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