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浩風無奈輕笑,她躡手躡腳出門,到了走廊上就清了清嗓子,大聲說起來:“你不肯管我就算了,反正我是不會讓別人欺負我徒弟的!咱們各走各的路!
哼哼,你以爲我想呆在京城啊?踢個毽子都叫有意賣弄風情,這京城闊少都是沒見過世面的井底之蛙!
我在江州洛家的渡船上跳舞都沒有人那麼說我,那些客商、漁夫只是喜歡我跳,從來就沒有生出過什麼歪想法。
京城裡的這些人看見個女子在人前活潑點兒,就要以爲是存心勾引男人,真是腦袋裡只裝着那點兒事的廢物。
我看你也是在京城裡呆久了,腦袋生鏽了!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胡仙仙高聲叫嚷引得衆人都出門來,茶兒、酒兒怕再惹得程浩風衝她們發怒,就縮在底樓角落裡偷聽。
茶兒悄聲對酒兒說:"只有待在京城纔能有機會成爲最高貴、最入時的人,小地方來的野丫頭居然敢說京城闊少是井底之蛙?"
有了前幾次的陰影,酒兒不敢接話,只是點着頭。
程浩風慢慢踱步出來,向一臉關切看向他們的血無仇攤攤手。胡仙仙朝疑惑不解的血無仇扯扯嘴角,自己都覺得自己挺瘋癲的,她知道自己的長輩形象是端不起來了。
“無一,我在閒雲觀大門外等你,你趕快收拾東西。”她沒有在走廊上多做逗留,吩咐完之後,就飛身到了大門之外。
時辰還早,天又霧濛濛的,觀門之外寂靜無人。胡仙仙抱臂倚在門口的石獅子上,微閉眼睛平復心緒——就算是做戲給別人看,與他分離還是會胸口悶疼啊。
她這麼做是想爲他分憂,也是真不願與他太膩。情深不壽,她不要那麼深情,不要太癡纏,只願他們的情能長長久久,人也能長長久久。
太陽升起,在霧氣中顯得昏黃暗淡。杭無一還沒有出門,她等得有些不耐煩,又不好再進門去找人。
陸陸續續的有香客前來進香,看她在門口站着都好奇瞄她兩眼。他們看得她發窘,怕杭無一尋不見她,又不敢走到僻靜角落,就乾脆和石獅子一起愣杵在門口,當石頭人。
辰時之際,杭無一終於揹着包袱陰着臉走出來。兩人一起往城外走去,一路之上都是一言不發。
到了城郊,行人漸少,胡仙仙施法凝出氣泡,師徒二人在高空中向陵州飄去。
離京漸遠,天高雲淡,胡仙仙覺得比京城裡陰雲濃霧的天氣好太多,人都精神了幾分。
她讓杭無一仍在氣泡裡飄着,自己在空中御風而行。披當疾風,大壯胸懷,她興致高昂地朗誦起詩歌。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雲層之下,田園風光別樣清新,她真是有鳥脫樊籠歸山林之感。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提氣飛衝翻躍於雲海,真是自由自在、傲視萬物。
“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她見杭無一怏怏不樂,認爲她是離開血無仇而不高興,飛身到氣泡前笑對她說。
“要是能夠天天對花坐,怎麼可能生惱?只怕是花兒嫌人煩了,才只能出門苦笑。”杭無一語含譏誚,神情卻是落寞。
“你這丫頭怎麼了?說話陰陽怪氣的。”胡仙仙再三詢問她,她都不再開口。
快到陵州時,胡仙仙帶她落地。胡仙仙袖中帶了些京城中的精緻糕點,拿兩塊給她吃,她並不肯吃,只是坐在樹下發呆。
“你知道他們把罪責全推到你身上的事了?別怕,我看起來不在乎你,其實心裡可疼你了。”
杭無一看着面前的笑臉,雙眼涌出淚水,又咬着嘴脣想忍住。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止住淚,抽噎着說:“這件事情並不是讓我最難過的,是血無仇讓我傷心了……”
杭無一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胡仙仙,在看到程胡吵架之後,杭無一是想讓血無仇勸架的,結果自己聽血無仇說了些絕情的話。
胡仙仙出門後,程浩風就在書房閉門不出,茶兒、酒兒也去了觀中其他地方,杭無一就約血無仇在客房外的木芙蓉花下說話。
“你勸勸三師伯好不好?我也去勸勸我阿姑。我不想跟阿姑走,她總是帶我去做一些很無趣的事。”
“你所覺得無趣的,是你終將失去的。”血無仇沒有答應去勸人,反而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杭無一又再求他,他說了推罪之事,又說她是該跟胡仙仙在鄉村市井間隨緣度化,少與朝堂之事生牽連。
“習得無上道術就只做那些小事有什麼意思?”
血無仇輕搖頭說:“七師叔是想讓你少沾孽業,雲華觀終究是要你傳承下去。”
這句話讓杭無一聽得納悶兒,血無仇解釋道:“我是生來即有孽業滿身的人,終究難逃天懲,雲華觀不能交到我手上。
卓無傲出身宦門,要他振興深山中的雲華觀,幾乎沒有可能。
康無病只繼承了醫術,他擔不起大任。
其他幾位師伯師叔暫時沒有收徒弟,但我敢肯定沒有比你合適的人。
我師父雖沒有直接對我說過雲華觀需要振興,但我看得出那是需要振興傳世的,他們一直在爲之努力。
我們也許會有一天都不在了,你就是讓雲華觀法脈傳承下去的希望。
你出身平凡貧寒之家,天生帶的孽業少。如今又已父母雙亡,沾帶的俗緣少。你俗緣少,法緣卻多,佛道兩門都准許你通達修行,沒有生偏見隔閡,這是萬年難遇的良好契機。
這些都說明你生來就是該修行之人,並且修行之路會比我們順利。”
血無仇話很少,這是杭無一認識他以來,他說過的最長一段話。她不理解他說的意思,但能明白是要她順從胡仙仙的安排。
“我知道阿姑是爲我好,可我不想離開這裡。你別看我很崇拜法力高強的人,就以爲我很有壯志雄心,我並不追求無上法力,只想能和親人朋友平淡相守。”她說完後,臉已通紅,因這話很明顯表露對血無仇的依戀之情了。
血無仇定睛看她兩眼,而後嘆道:“我與你不同,我不求平淡相守,只求多了些怨,多報些恩。
我壽數將終,不知到時候師父是要任我死去,還是會用逆天邪術強留我在世間?
呵,不論怎樣,且趁有生之年多幫師父一些。”
聽他這般說,杭無一急切接話:“你想多幫三師伯,我就和你一起幫他。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血無仇眉頭一皺,沉下臉背轉身說:“我知道一些師父和七師叔的事,有些話我覺得還是說明白爲好。
我與師父不同,我不是因有顧慮、有揹負而拒絕你,我是真對世間情愛厭惡之極。
和你說明白是不想誤你,否則,你若是像七師叔那般執意追求,倒是害了你。
你也別難過,沒那些念想,也就沒那些煩惱,對你修行有益無害。”
杭無一牙齒咬得“咯咯”響,整個人就跟僵了般呆立半晌。她腦子裡一團亂,最後蹦出幾句口是心非的話:“你以爲我喜歡你?纔不是!不論你將來是死是活,還是半死不活,我都不會在意!因爲我一點都不喜歡你,你怎樣都與我無關!”
“若是如你所說,真是很好、很好。”他聽完後,轉回頭朝她笑說。他笑得很真誠,她才發現他笑起來居然有個小酒窩。
這笑容讓他看來帶些羞澀的孩子氣,更襯得人俊朗不凡。杭無一覺得再看着他會讓自己變花癡,趕緊倉惶逃回客房。
她昏頭昏腦、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收好這樣又忘了那樣,很久才收拾妥當。
她揹着包袱出門時,他們都出去辦其他事了,逸鶴軒中靜悄悄、空蕩蕩的。木芙蓉開得正盛,卻讓她感覺輕寒漠漠、孤寂哀豔。
聽完這些,胡仙仙不屑地笑說:“他只是不愛你而已,有什麼值得傷心的?”
“不只是現在不會愛上我,是我永遠都沒有機會和他相愛。”杭無一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斷情絕愛,而不是此刻不接受她。
“不愛就不愛,總好過他明明不愛你,還欺騙玩弄你的感情。”胡仙仙早就擔憂這種情況出現,真發生這事,她倒看開了。
“我倒寧願他騙騙我,我至少還有接近他的機會。”
聽她這般幽幽低語,胡仙仙呵斥:“混賬!當我的徒弟就不準說這種話!你要敢那麼想,信不信我把你扔海里去?你這種腦袋就該讓海水多洗洗。"
杭無一被說得發怔,胡仙仙再笑着搖頭說:"哈,也不能丟進海里。搞不好洗不乾淨不說,還得讓海水灌進腦袋,那可更麻煩。”
“我怎麼會遇上你這種師父?你不安慰我一下,還說這種話?你有沒心啊,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杭無一本來悲悲切切的樣子,被她說得又急又怒。
這地方離陵州城不遠了,杭無一認得路,急怒之下就自己邁開腿朝前走。胡仙仙連喊她幾聲,她也不答應,憋着股倔勁兒往前衝。
她衝得再快也沒胡仙仙飛得快,一瞬之後胡仙仙就攔在她面前說:“我不是來攔着你,只是回答你的問題。我這心本來應該是肉長的,估計這會兒是變石頭了。”
見胡仙仙手撫心口,似真在探察心是什麼做的冥思苦想樣子,杭無一被她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