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公館
餘朝政自從上個月中風過後,現在就是個臥牀不起的狀態了。
僕人把他擺成半躺半坐的樣子,他就只能半躺半坐。窗外是花紅柳綠的五月天,曳地的窗簾沉重垂下,把春光和他隔絕。他想叫人過來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可舌頭是一條不聽使喚的肉,硬邦邦的在嘴裡攪來攪去,吐不出清晰的字眼來。
於是他就放棄了,閉着眼睛養神。一隻喜鵲在窗外喳喳大叫,不動聽,只把他吵的心慌。他微微皺起眉頭,忽然嗅到了一鼻子腐朽氣息。
他以爲是牀頭矮桌上的點心水果變了質,可是睜眼扭頭望去,他發現桌面剛被僕人收拾的整整齊齊,點心水果都是潔淨新鮮的。
一隻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臟,他控制不住的流下淚來,原來腐朽的是他自己。他真的老了,眼睛花的不可救藥。月份牌明明掛在牀旁的牆上,可他極力的望過去,就只能看到一片五顏六色的模糊。他想老大怎麼還不回來,老大在歐洲美洲跑了這麼多年,是不是已經把自己這個父親忘懷了?
下意識的把目光移向門口,餘朝政看到了半個老二。
餘至瑤像個鬼似的站在門口,一半在室內,一半在走廊。一言不發的望向大牀上的餘朝政,他的神情又陰冷又悲傷。
餘朝政含着眼淚和他對視了,預感自己即將噩夢成真。應該在老二剛出孃胎時就直接把他摔死——要麼摔死,要麼好好的養。如今這算什麼?老二受苦,自己也苦。夢裡的人到底是誰?看着眼熟,可是的確從未見過。討債鬼,老二就是討債鬼託生。
費力的擡起右手,他姿態僵硬的向外一揮,同時含糊的發出聲音:“走!”
餘至瑤擡手捂住胸膛,心口那裡刺痛了一下。看來是真的沒感情,餘朝政都病弱到這般地步了,還是不需要他。從小到大,他在餘朝政手裡受了無數的折磨,可是總記得對方曾經也對他微笑過幾次。就因爲那幾個好臉色,讓他始終不能狠心下手。現在看來,是他太賤了。
餘至瑤轉身離去,一邊走一邊輕輕的咳嗽。身體真是壞極了,彷彿五臟六腑都有問題。
在餘朝政徹底病倒之後,餘公館就奇異的變得陰森起來。餘至瑤慢悠悠的走到院子裡,正好看到奶哥哥滿手黑泥,正蹲在草坪邊緣種花。
他停下腳步,喚了一聲:“啞巴!”
啞巴生的濃眉大眼,耳朵好使,腦子更好使,只是說不出話。應聲站起來面對了他,啞巴垂着兩隻泥手,做出回答:“哇?”
餘至瑤對着他招了招手。
啞巴快步走到他面前,滿頭滿臉的熱汗:“哇?”
餘至瑤輕聲說道:“不種了,我不喜歡花。”
啞巴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是聽沒聽懂。餘朝政最愛花花草草,啞巴在這裡的職責,一是伺候餘至瑤,二就是種植花草。
餘至瑤對他笑了一下,又道:“去洗洗手,給我搬把椅子出來。”
啞巴用力點頭,隨即拔腿就跑。不過半分鐘的工夫,他端着椅子回來了。椅子放在草坪上,他伸手要去攙扶余至瑤。可是就在他握住對方手臂的那一瞬間,餘至瑤毫不掩飾的用力一掙,甩開了他的雙手。
啞巴站在原地,怔了一下。而餘至瑤自顧自的走過去坐下來,漫不經心的又道:“現在都說陽光對身體很有益處,我也試一試。”
啞巴的面孔上閃過了一絲憂傷。一聲不吭的在旁邊席地而坐,他陪着餘至瑤曬太陽。
餘至瑤也不知道自己在大太陽下坐了多久,反正他的身體總是涼的,曬得久了也沒有汗。忽然家裡的門房從院外跑了過來,沒進樓,拿着一封信直接奔向餘至瑤:“二爺,大爺發回來的快信。”
餘至瑤接過信封,撕開之後從裡面抽出一張印花信箋。展開之後閱讀一遍,他得知餘至琳已經在英國得到了第二個博士學位。聽聞父親忽然病重,餘博士決定暫停學業,即刻動身回國。
落款日期是大半個月前,如無意外,餘至琳應該早已登上郵輪,如今大概正在橫渡印度洋。
餘至瑤把信摺好,裝回信封,然後遞給啞巴:“燒了。”
大哥遠渡重洋求學,三妹爲了追求愛情,也是一樣的離家千里。餘至瑤想餘朝政所愛的人都離他遠去,只有自己始終在他身邊,陪伴左右。自己並不算壞,可他爲什麼只看自己是個邪祟?
啞巴劃了一根火柴,把信燒成灰燼。灰燼落在草坪上,很快便是無影無蹤。一片白色紙灰飄到了餘至瑤的皮鞋上,啞巴想要爲他擦掉,可是手伸到一半,他心中膽怯,把手又收了回來。仰頭望向餘至瑤,餘至瑤坐在椅子上,顯得十分沉穩高大,有一種徒有其表的魁梧。
察覺到了啞巴的目光,餘至瑤低下頭去,看了啞巴的眼睛。
啞巴立刻就把臉扭開了。啞巴皮膚白皙,所以臉紅起來就很醒目。餘至瑤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同時嘆了一口氣。
時機差不多了。他想,在大哥到家之前把事情辦妥,等到大哥進了門,正好是個措手不及。否則那是嫡長子,萬一看出了端倪作出反擊,自己這邊在名分上可是不佔理。
這天晚上,在澡堂子裡,餘至瑤找到了何殿英。
當時何殿英正在一間蒸汽氤氳的小房間裡,趴在小牀上讓人按摩脊背。光屁股的手下從外面跑進來,在他身邊彎腰說道:“老闆,餘二爺來了。”
何殿英閉着眼睛,滿臉都是骨酥肉麻的愜意:“讓他進來。”
沒等手下出聲回答,餘至瑤腰間圍着浴巾,已經自作主張的掀簾子走入房中。何殿英在茫茫水霧中睜開眼睛,就見他頂天立地的停在自己面前,肩寬背闊的,明明是個半死不活的藥簍子,卻是不缺腱子肉。
懶洋洋的擡起手,他“嘻”的一笑,隨即拽住對方的浴巾一扯。
浴巾落在地上,雙方變成裸袒相對。何殿英笑模笑樣的看出去,就見餘至瑤下身溼漉漉的,器官沉甸甸的垂下來,是一具粉紅色的大傢伙。
餘至瑤赤腳踏過地上的浴巾,一轉身在旁邊小牀上坐下去:“有話和你說。”
何殿英翻過身來,對着身後的按摩師傅一擡手。按摩師傅立刻識相,隨着何老闆的手下一起退了出去。
“你家大爺快回來了?”他上下打量着餘至瑤的**,感覺對方像一匹油光水滑的大洋馬,不知道騎起來會是怎樣。
餘至瑤低下頭,盯着自己那道縱切胸腹的長長傷疤:“快了,上個月就上了船。”
然後他擡起頭來:“他在去年已經立過一份遺囑,應該是在馬律師那裡。”
何殿英笑道:“就算沒有遺囑,只要有大爺在,家產也輪不到你二爺啊!”
餘至瑤移開目光,對着地面上的凌亂浴巾答道:“我自己寫。”
他好像是不安而且羞愧了,聲音越壓越低:“我的筆跡,和他一樣。”
“父親”二字簡直不能提,說起來只是一個“他”。餘至瑤也不知道自己當初爲什麼要着魔一樣模仿他的筆跡,現在想來,彷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何殿英連滾帶爬的下了小牀,一步邁到餘至瑤身邊坐下。嘴脣湊到對方耳邊,他輕聲問道:“馬律師不是問題,可你家裡怎麼辦?如果你下不去手,我可以替你。”
餘至瑤沉着臉,眉宇間籠罩着一層黑氣。擡手捂住嘴咳了兩聲,他言簡意賅的答道:“不用。”
何殿英蜷起雙腿,一手抱着膝蓋,一手輕拍餘至瑤的後背。他真是信不過餘至瑤的本事,餘至瑤有時候提起家裡的“他”,會不由自主的發抖。
餘至瑤享受着何殿英的關愛,心裡稍稍舒服了一點,可是神情依舊肅殺。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他從十歲開始,已經將這一場復仇在心中排演過了千萬次。
“宜早不宜遲。”他的聲音隱隱嘶啞,氣息是明顯的有些紊亂:“明天晚上,怎麼樣?”
何殿英笑了,他愛笑,一笑就是滿臉乾乾淨淨的稚氣:“我沒關係。你說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