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李茜吃驚的望着渾身濡溼的曼芝踏進店堂,向她身後偷偷一掃,沒見到常少輝。

曼芝手一鬆,大衣軟塌塌的摜進了椅子裡,緊接着,她面無表情的坐了進去。

李茜啜嚅的問:“剩下的貨還理嗎?”

有好一會兒,曼芝似乎都沒聽見她的聲音,李茜忐忑的又問了一遍,她才如夢初醒般的望過來。

“哦,明天再說……下雨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李茜站着不動,遲疑的問:“你怎麼了?沒出什麼事吧?”

曼芝擠出一個笑容,安慰似的說:“沒事,你走吧。”

縱有萬千疑問,李茜也不敢問,問也沒用,曼芝的脾氣她知道。

店堂裡終於只剩了曼芝一人。冷清極了,她能聽到空調室外機微震的馬達聲,頭頂那架小熊掛鐘走針的滴答聲,兩種單調的機械聲交織在一起,無情的將時間一點一點的往前推。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曼芝忽然焦躁起來,內心所有的積鬱都凝聚起來化爲熱量直衝頭頂,腦子裡承受不住這樣大的壓力,隱隱的漲痛。她呼的站起身,幾步走到水池邊,狠狠的擰開籠頭,水嘩嘩的流了出來。

她伸出雙手去接,水瞬間充盈了她的手掌,又很快從邊緣,從指縫間漏下去,漏下去。

她猛的捧起水,朝自己的臉上使勁甩去,一次又一次,胸前的衣襟也被染溼,可她全然不顧,努力的要洗掉自己的悲哀和怯懦。

她聽到細碎的哭泣從掌心裡氾濫開來,於是,她更拼命的洗,要連那聲音也扼殺掉。

她強撐了這麼多年,繃得渾身的骨頭咯咯作響,也要咬牙挺下去,這毅然絕然的品性已經成爲她這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深入骨髓,最初堅持的緣由已然淡卻,只剩下一份令自己驚詫莫名的執着。

她從未象今天這樣軟弱過。她才二十八歲,還有那樣漫長的路要走,那不知名的未來,早已註定了的結局,可是她還是要走下去,走到她一手編制的黑暗裡去。

鏡子裡出現了一張溼淋淋的臉,慘白得象紙,曼芝有點害怕的後退了一步。她想起了曼綺,躺在病牀上,那張臉和鏡中的這張臉何其相象。

她閉起了眼睛,無聲的喊“姐姐”。

曼綺的聲音從她自己的心裡飄出來,依舊清甜婉轉。

“曼芝,你現在很難過,是嗎?和我從前一樣難過嗎?”

曼芝哀哀的解釋,“對不起,姐姐,從前我不懂……”

曼綺悠悠的嘆息道:“既然你現在懂了,就照對的去做罷。”

曼芝驀地睜開眼睛,瞪着鏡中狼狽的自己,就如望着曼綺,痛苦的質問:“那萌萌怎麼辦……他怎麼辦?”

“曼綺”盯着她的眼睛,和她一樣茫然,給不出答案。許久,她才說:“曼芝,你其實心裡捨不得他,對麼?”

曼芝拼命的搖頭。

“曼芝,你比我更糟……你愛上了兩個。”

驀然間天昏地暗,雨嘩嘩的大了起來。

曼芝在頭上紮了一條碎花小方巾,權當作帽子,彎着腰,清理整個店堂。她把地面掃的纖塵不染,又將所有飾品擦拭了一遍,直到精疲力竭的倒在椅子裡。

小熊掛鐘噹噹的敲了六下,曼芝咬牙起身,將地上的垃圾用廢袋子裝好,她該回去了。

不管心頭起過多少波瀾壯闊的掙扎,可是到了點,她還是知道要去哪裡。

打開門,她把垃圾袋擱在門外一隅,等明天去扔吧,她已經無力多走。

直起腰,她愣在了原地。

常少輝撐着傘站在十米開外的花圃邊上,直視着她,雨水從傘沿邊緣滾落下來,打溼了他的左肩,可他渾然不覺。

他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忽然下定決心走了過來。

曼芝只覺得口乾舌燥,想要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走過來,她倉惶的退進門內,似要躲避,可是他已經快步闖了進來,在她去關門的那一刻將她牢牢的逮住。

曼芝面無人色的望住常少輝。他看起來如此陌生,再也沒有她熟悉的淡定從容,所有的痛苦和焦灼都寫在了他臉上。

他毫不猶豫的把曼芝拖向自己懷中。

“曼芝。”他低喃了一聲,滾燙的脣倏然間覆上了她冰冷的嘴角。

曼芝只覺得天旋地轉,手腳俱軟。她掙扎了兩下,想找回自己,可是常少輝死死的摟着她,不容她抗拒。

終於,她安分下來,屈服在他帶給她的昏天黑地的暈眩中。她的腦子裡有隆隆的巨響滾過,冷和熱交替着侵襲周身,令她不斷的顫抖,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可是,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他身上的味道也如希冀的那樣,淡淡的檀木香味夾雜着一絲菸草的氣息,他那裡的一切於她都是對的,妥帖的,這樣想着,只覺得更加悲哀。

常少輝終於鬆開了她,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冰涼的面龐上爬滿了淚痕,他從未見過如此悽惶的曼芝,她在他的掌心,不過是個需要人疼的柔弱女子。

“曼芝,你過得很辛苦,是嗎?”他疼惜的問。

曼芝不答,將頭埋進他的懷裡。

她愛上了他,也許在第一眼,也許在那之後,回憶起來,每一次見面都是美好的,充滿了溫馨,那是曼芝的生活裡最缺乏的氣息。這一刻如此值得珍惜,她要好好記得,即使以後失去了,她也會記得此情此景,記得他的味道。

常少輝緊緊的擁住她,不再往下問,不管答案是什麼,都已成爲過去,他想抓住的是曼芝的未來。

“跟我走,好麼?”他苦苦相勸,試圖用自己的熱度去溫暖她。

她努力的朝他微笑,好似找回了自己,“我太麻煩,有一天,你總會找到更好的。”

“如果,一輩子也找不到呢?”

“一輩子這樣長,怎麼會等不到?總會有的。”她強撐着笑,望住他,然後輕輕脫離了他的懷抱。

常少輝憂傷的凝視着她,不知要怎樣才能感動她。

剛纔,他在雨裡駐足良久,看到她的彷徨,看到她痛苦的模樣,可是,他不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可以不問緣由,憑着一股蠻勁帶走所愛的那個人。

她的牽掛全寫在臉上,讓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佔據她的內心,他遇到她,終究太晚。

再開口時,他已經恢復了平靜。

“我打算接受公司的調任,過了年就去美國。”他看了曼芝一眼,繼續說:“可能要在那裡工作兩年。”

既然無法相守,就遠遠的走開,避開不必要的困擾,這是常少輝做人的原則。

曼芝意外之餘也僅是點了點頭,喃喃的說:“這樣也好。”

常少輝掏出筆,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聯絡電話,然後遞過去給曼芝。

“我會永遠保留這個號碼,如果有一天……你放得下這裡,如果……你還想到我,記得打給我。”他朝她微笑,帶着些苦澀。

曼芝接了過來,緊緊的捏在手裡,溫柔的說好。

兩人久久的不再說話,常少輝定定的望着她,終於一咬牙,扭頭走了出去。

他在門口打起傘,又回身,對曼芝微一頷首,跨步遠去。

曼芝的笑容保持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於自己的視野,然後她轉身回屋,低頭看了眼他留給自己的條子,上面有他遒勁的字體。她怔怔的審視了一會兒,最後將它攢成一個紙團,丟進了廢紙簍。

她愛他,所以她永遠也不會給他打電話。

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學會忘記,然後,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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