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的腦中一片混亂,好像捲起沉重的渦旋,身體卻輕捷如燕,半盞茶不到便已撲下半山,才拐過一塊巨巖,就看到巖後的山道邊有一碑亭,亭中站着一人,背影高峻,他懷中橫抱着一人……半襲竹青的袍裾拖扯在地……似乎便是……衛無殤!
“何人如此大膽,快將他放下!”小元不及細想,便高聲大喝,胸膛急劇起伏着,恨不得立時便搶上前去將無殤從那人懷中奪過來。
背對着他的那人驀地轉身,小元一見不僅暗暗心驚,那人面容清逸,五官俊挺,身形矯健,隱有仙姿,神態更有種說不出的灑脫飛揚。他望着小元,上下審視,卻並未回話,也未放下懷中緊抱着的人。
“你……你……你放下他……”不知爲何,面對此人,小元忽然有些氣短,剛纔的理直氣壯漸漸煙消雲散。
“你是他何人?我爲何要聽你吩咐?”那人忽然開口,聲音清越,如冷泉泠泠,眼睛向下微掃凝視着懷中人,眸光立刻變得柔和,無比依戀。
“我……我是……我……”小元的聲音變得更加低微,剛纔無殤的話已經完全顛覆了他的猜想,此時,他已不知自己和無殤還有何關係,小元懊惱地擰緊長眉,近乎兇狠地望着那人,真想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將無殤從他手上奪下來,但那人骨骼奇駿,袍裾衣袂無風自動,一望便知他的功力深不可測。
小元不敢妄動,只能揚起下頜,狠聲喝道:“你又是他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未經他允許便擅自強行摟抱,是爲禽獸之舉!”小元活了十九年,從未說過如此義正言辭之話,話一出口,竟將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哈哈哈……”那人不怒反笑,手臂一收將無殤抱得更緊,小元卻看得呆怔,沒想到那人一笑,眉眼彎彎,真若春風拂面,暖陽映照,明媚得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允許,你這樣子怎麼像個護雛兒的老母雞呢?我可不是老鷹,我是——”
“——師傅!”還未等他說出下言,無殤已悠然轉醒,擡眸一下子看到近在咫尺的容顏,不禁驚呼出口,掙扎着便欲起身。
——什麼?!小元大驚失色地望着放手鬆開無殤的那個男人,他……他他……他是太陽王的師傅?小元死死地盯着他,上下左右的打量,雖看不出他的具體年齡,但此人面目秀逸,斷斷不會超過三十歲,看着比無殤還年輕些,——師傅?怎麼可能!
無殤剛剛站穩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坤——”,秀臉微揚,美目迷離。
那人一把扶起他,輕輕拍撫着他的背脊,“——叫我孟郎。”
——呃?!小元渾身一抖,激靈一下寒毛倒豎,——孟郎?!怎麼看他都像是隻大灰狼!
無殤的星眸微閃,似已明白避忌,但,——孟郎?看看身邊人殷切渴盼的目光,心裡也是一激靈,退身半步,恭敬地開口:“師傅在上,請受無殤一拜!”
那位孟師傅萬般無奈地望着與他保持安全距離的美人無殤,心癢難熬,卻又無法可想,只能暗自詛咒自己的那位師傅,以致他老人家在天界繁忙的工作之餘噴嚏不斷。
“無殤勿需多禮,你……這些年還好嗎?”小孟回眸望望小元,大眼瞪小眼,誰看誰都不順眼。
無殤情緒激盪,又剛自懸崖上跌落,恍惚中一時沒有發現小元,他黯然地呆視着遠天,忽地想起什麼,急切焦灼地說道:“師傅,我……我把花兒……”
小孟搖搖頭,豎起一指,“關於那人兒,天機不可泄漏,一切要順其自然,不可強其所難,也不可貿然攪擾,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你要放寬心,不需疑慮焦急,要……當心自己的身體……”說着那孟郎語音一變,無限纏綿,又欺身上前。
這次不等無殤後退,小元已一個健步衝過去拉着他護在胸前,一邊與那虎視眈眈的孟郎對峙,無殤驚怔地扭頭,一下子看到小元,猛地想起剛纔所發生的一切,不由得五內俱焚,心神迷亂,
“鸞生……鸞生……我記得花兒說起過你的生辰……當時我就疑惑……沒想到……沒想到……你……你娘呢……真顏在哪裡?”說到最後,無殤的聲音已近淒厲。
小元摟着他,才發現他雖身材高挑,但卻無比纖瘦,此時全身都在瑟瑟顫抖,更顯贏弱,“我……我娘……”小元咬咬牙,“我娘早死了,生下我就死了,她就是被你的王妃真顏郡主下了碧血蛭盅,你倒問我真顏在哪裡?”嘴裡說着狠話,手臂卻一緊,不由自主地將他更妥帖地收進懷裡。
小孟不言不語,插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小公雞護着大公雞。
無殤渾身戰慄,猛地轉身抓着小元的肩膀,“你……你說什麼……這是誰告訴你的……”隨即秀眉一挑,美眸中閃出冷寂的微光,“難道是衛恆告訴你?他說的話你也信?你隨便問問錦宮中任何一個宮侍,他們都會告訴你,你和真顏長得一模一樣!她……真顏……纔是你的孃親!”
小元不敢置信地瞪視着無殤,妄圖從他的眼中發現任何欺詐的蛛絲馬跡,但那雙與景生十分相像的星眸中除了沉痛就是愧疚,還有無盡的憤恨和自責。
“我……我從小就只有一個啞巴老奴……沒人……沒人能告訴我真相……我……”原來大王設了這樣殘酷的圈套,從小便讓自己痛恨親孃,原來每當他想念孃親時,只要照照鏡子即可!
無殤雙臂一收,反將小元摟在了懷裡,緊緊的,深深的,嵌進心窩裡,這是他的珍寶,從未疼愛過,從未看護過,也從未教導過,正自恍惚,猛然想起在平湖邊聽到的那不堪的動靜,不禁手臂一鬆,頹然地向後跌去,消瘦的身子抖得像片枯葉,“……衛……衛恆……他……他……他侵犯了你……一直欺辱你
……你一直在代我受苦……是吧……”無殤的語氣如此篤定狂怒,根本不像在提問,他的眼神兇惡,闇火粼粼,視線穿透小元望向不知名的遠方,似要將那裡燒成灰燼。
小元擔憂地望着他,並未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抿緊雙脣,原本心中對他的怨懟憤恨也漸漸化爲哀憐,——他本是一代有爲明君,卻因姑息寬縱而導致邪魔窺伺,最終國破家亡,一蹶不振,真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的性格懦弱猶豫,但卻善良溫存,關鍵是:——他那麼美,美得令人心疼,也美得令人心折,再無法對他苛責埋怨,似他這般的美人兒是隻應被人愛戀的。
小元深吸口氣,終於明白大王爲何對他如此癡狂,如入魔障般無法割捨,衛無殤,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一個令人爲他拼卻性命也甘之如飴的傳奇!
就在這時,那原本覆手而立的孟郎忽然飄身上前扶住無殤的肩膀,手掌在他的背上有節奏地拍撫着,堅定而溫暖,像對一個處於失控邊緣的幼兒,無殤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漸漸地鎮定下來。
小元雙眼微眯,充滿敵意地望着小孟,“你……你怎麼會有如此年輕的一位師傅?”說着小元身形一閃,已貼在他爹的身後,隨時準備將他搶在手中。
“啊,是……是這樣……”無殤猶豫遲疑着,不敢轉身,只是低垂下眼簾,“當年我中了衛恆的迷藥,是……師傅救的我,又傳授給我武功,甚至將自己的畢生修爲都給了我。”
小元震驚不已地重新打量着孟郎,——他,他此時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模樣,那二十年前他豈不是個稚齡幼童!又談什麼‘畢生‘修爲呢?
看着無殤那略顯忸怩的神情,小孟心下大喜,以爲他終於想起來自己當年是如何救得他,緊聲問着:“無殤,你知道了我當年是如何爲你解的恆春之毒了?”小孟眼巴巴地望着無殤,充滿希望。
小元身子一顫,——什麼?父親當年竟被衛恆下了恆春?
無殤窘迫地瞪了小孟一眼,似乎是責怪他不該當着小元提及恆春,隨即便淡然說道:“當然知道了,你給了我一粒碧色藥丸,我服下後便毒解身安了。”
——啊?!這就是他所知道的呀!跟不知道是一個樣兒!小孟泄氣地繼續詛咒當年抹去無殤記憶的師傅,——我不想位列仙班,我只願在人間永遠與無殤相伴!
小元也驚疑不定地望着孟郎,據他所知,世上並無恆春的解藥,不然它也不會被天下人追剿,除非,除非是擁有景生那種特別的體質,想及此,小元不禁更加兇狠地瞪視着小孟,——難道這個油頭滑腦的傢伙也身負異稟能以身爲藥嗎?
孟郎看着小元充滿敵意的眼神,第一次露出讚賞的表情,再看看身前迷濛慵懶的人兒,心裡一軟,——這傢伙當真糊塗,連你兒子都想明白了,你竟還一無所察!
小元長眉一挑,手臂前伸又將無殤攬入懷中,隨後便縱身後躍,“你……你爲何總是追問他解毒之事?難道其中另有隱情?”
“好了,鸞生,不要再提了,你……”無殤忍無可忍地打斷小元的質問,側眸苦澀地說道:“鸞生,我雖是你的生身父親,但卻對不起你,罪孽深重,不敢求得你的寬恕,你……你若恨我……看不起我……可以……可以不叫爹!”
孟郎看着他悲苦無助,憤恨無依的模樣,心如刀絞,知道他在兒子面前感到羞愧難當,不欲再提舊事,便體貼地閉緊雙脣,不再與小元擡槓。
小元的心肺都像被人捏住揪扯着,他略探頭,便看到無殤低垂的眼睫上凝結的霧氣,這麼多年,他獨自揹負着罪孽,不得救贖,已瀕臨崩潰,而唯一的希望,——景生,也遇害身亡了,這幾個月來,他又是如何度過的呢?
想起景生,小元雙臂微顫,攬着無殤靠在亭柱上,“爹……”
無殤腦中嗡地炸響,火花飛濺,他一時失措,竟忘了回答,——花兒也會叫爹,那都是他有難事相求時的特定呼喚,花兒現在究竟在哪裡呢?
“爹,你剛纔說……說你只有我娘一個女人,那景生又是從何而來呢?”小元將憋在胸口日久,已快化爲惡瘤的疑問說出了口,靜等命運的裁決。
“是我抱給你爹撫養的,以免他一心求死,不願獨活在這世上。”孟郎語出驚人,聲音卻異常平穩,他站在亭邊,迎風而立,衣袂在晚風中獵獵翻飛,好像他隨時都將御風飛去。
“……什麼……你說什麼……”小元倏地鬆開無殤,躍身而起撲到孟郎的面前,“你……你是說景生並非我爹的親子!”
孟郎搖搖頭,“他就只有你這麼一個親子,你還老想着要幹掉他。”小孟咬牙切齒,聲音卻低不可聞,只有與他貼身而站的小元能聽到。
“我……我……我怎麼知道這其中的曲折!”小元怒目回視,心裡總是對他爹這詭異的師傅不能接受。
“那他就知道這其中的曲折了?他當年才十六歲,比你如今還小得多,突遭大難,除了爲人良善,醫術高超,無殤當年並無一點武功,真正是任人宰割,他雖然不是一個好君王,但他絕對是個好人。”孟郎說得情真意切,小元瞪視着他的目光漸漸變得緩和,但卻依然有點不以爲然,
“你當年多大,七歲?八歲?就能傳給我爹高深的武功?”說着便又挑釁地上下逡巡打量,怎麼看小孟都是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兒!
“鸞生,不得無理,咳咳,師傅他,咳咳……”——師傅他便是坤忘神君,當年就是這個模樣,如今依然未變,無殤心中感嘆,卻無法宣之於口,時光如白駒過隙,早已物是人非,只有諸神能仙顏永駐。
小孟似乎看出無殤的自傷,立刻溫存地開口,“無殤不必自苦,我自有辦法能令你——”下面的話實在無法出口,孟郎的心卻悠悠而動,只要……只要我們愛戀歡合,你自然便能留住歲月!
——他是天上的仙,卻癡愛世上的這一人,此事,大於天!
小元看着孟師傅臉上神魂不屬的癡迷樣兒,危險地眯眯眼,迅速回撤到他爹身邊,伸臂攬着他,護在臂彎兒裡,眼睛卻依然警覺地盯着孟郎,“那你是從哪裡抱來的景生?他的父母家人又是何人?”
孟郎頭疼地看看對面炸毛兒的‘小公雞’,又想起當年自己師傅乾的好事,真是苦不堪言,看來要想重獲無殤需經歷千難萬險,恐怕比仙職晉級考試還要難!
“鸞生,此事師傅也不知曉,小花兒當年是師傅的師傅交給師傅的,然後,師傅又將他交給我撫養。”無殤無辜地說着,沒有發現摟着他的兒子已經腦門兒冒汗,“小花兒……他……身負使命……其中玄妙……凡人難解……我也從未追問過他的身世……如今他升化了……卻不知魂歸何處……”
無殤的聲音漸漸低微,小元卻聽得心驚肉跳,額上的汗津津而落,心臟不受控制地瘋狂跳躍着,他嚥了一下口水,才發覺喉嚨乾澀,像塞滿了尖利的砂石,咬着牙,聲音從齒縫間艱難地迸出:“爹……我……我……我看到了景……景生……不不不……是……是阿璟……啊……”小元嘶喊一聲,終於忍受不住巨大的壓力,側頭狂亂地看着無殤,“我……我也不知道他……他到底是誰……他他……他長得很景生一模一樣……但他……他卻完全不記得我了……”
“什麼……你……你說什麼……”無殤囈語般地輕問着,彷彿是不敢置信自己所聽到的話語。
“我說我看到了一個人,和景生長得一模一樣,連身上的傷疤都完全一樣,他就是當今大夏聖上華璃,但他……他又說自己另有乳名叫阿璟,可他不認識我,也不記得任何與景生相關的事情,他……他到底是誰?景生又是誰?難道他們倆是孿生兄弟嗎?”小元的聲音出奇地鎮定,與所述內容形成強烈的反差。
無殤的面容倏地變得煞白,褪盡一切血色,他的脣角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若不是小元用力扶着他,無殤早已撲跌在地了,他的身子一向瘦弱,這些日子接連遭受打擊突變,一直徒勞地奔波於各地尋找小花兒,今日又與小元相認,此時再得知此事已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鸞生,你再追問下去,你爹的命也沒了。”孟郎忽然開口,他一直默然靜聽,彷彿事不關己,此時看到無殤驚惶失措的慘狀實在不忍心,淡然插言道:“無殤,關於花兒,我剛纔不是跟你說過嗎,萬法不離其宗,你不要自尋煩惱,一切順其自然,才能修成正果,他是誰,誰又是他,並不重要,你教養了他,愛護了他,已經足夠,一切莫強求,隨緣吧。”
無殤怔怔擡頭,已淚流滿面,深吸口氣,才勉強說道:“如果這就是我和他的緣分,如果只有忘記我們才能成就他的大業,那就順其自然吧,但我……我還是想去看看他……太……太想他了……”——從一點點大襁褓中的小肉團,到會叫會笑會親吻他的臉頰,到相依爲命互相扶助,他與花兒度過了生命中一半的時光,叫他如何能不想。
小元對他們之間的對話似懂非懂,心中冷熱交集,疑問似海深,但已明白一時得不到答覆。
孟郎點點頭,神情瞭然而疼憐,“你去吧,只要記住順其自然莫強求即可,一日爲子,終生爲子。”最後的話已幾近泄露天機,但爲了他心愛之人不受苦楚,孟郎也豁出去了,唯獨擔心師傅又罰自己加班,以致誤盡無殤的終生。
“臨州於東安,水路加旱路,最快也要十幾天才能到達,我送你們一程,路上好有個照應。”小孟的話音一軟,眉眼彎彎地笑了,再次閃了小元的眼。
小元不領情地眉毛一橫,立刻警惕地將他爹往懷裡收了收,“誰要你送一程,我會照應我爹的。”
——得!小孟師傅變成第三者了!
“鸞生,師傅是……咳咳……呃……是好意……”無殤當然知道孟郎的一些底細,只是不方便說罷了,此時看兒子給他難堪,倒不好意思了,趕緊解圍,“師傅和花兒的來歷總有些關聯,有他同去我也安心。”
無殤說得輕聲細語,小孟已聽得喜笑顏開,復又苦惱地盯視着小元,——看來這孩子一路上都不打算放開他爹了,看來他勢必將自己看成是捉雞的老鷹了!
“天色不早了,我們這就上路吧。”孟郎招呼着,率先舉步走出碑亭,姿態飄逸,小元不甘示弱,半抱半拉着無殤也跟着躍出小亭。
“我們先去找個客店……”
“爲什麼……我們可以連夜趕路……”
“你以爲你爹是鐵打的……他現在需要休息……”
“……”
“兩間上房……”
“我和我爹住一間……”
“我們是師徒……需同住一間……我要考他功夫……呃……算了吧……你別這麼瞪着我……我自己住一間……”
“買三匹快馬……”
“客官……只剩兩匹了……”
“我和我爹同騎一匹……”
“……呃……你和你爹是連體人呀……”
“咳咳……你們兩個有完沒完……這一路上被你們吵也吵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