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鸞宮位於昆明池西岸,規模宏大,是歷代大夏皇后來東林苑御獵時的寢宮,設計精巧,建築華美,宮內殿堂樓閣依山傍水,錯落有致,宮苑後更有結麟園,園內以牡丹花最富盛名,每至仲春時節,各色牡丹競相怒放,盛若錦霞,又引昆明池水爲沉香池,池面廣闊,波光瀲灩,池畔綠柳成陣,桃李爭豔,夏日裡,池中荷葉田田,菡萏翻舞,風景秀麗,環境宜人。
“嘖嘖……真沒想到北方也有如此優美的林苑,竟不比咱們東宮差呢。”雙敏手腳麻利地整理着書籍,一邊觀賞着敞窗外的美景。自杜華去世後,他就被調回了翔鸞殿,這次也隨同明霄一起來到東安。
“你知道什麼,嘁,我纔打聽清楚,這鳴鸞宮原名昭陽宮,原本是大夏皇后在東林苑的寢宮,連當今的衛太后千歲都曾在此居住過,當然非同凡響了。”雙喜督促檢視着各處的佈置情況,隨口答道。
雙敏暗吸口氣,“我說怎麼如此富麗華美呢!不過,雙喜,怎麼……怎麼安排咱殿下住這裡了呀?好像……呃……好像不太合適吧。”雙敏把手中的書籍擺上紫檀書架,心中卻有點惴惴不安。
雙喜一擰眉,“你怎麼也變得跟雙惠似的不醒事了,如今大夏並無皇后,這鳴鸞宮一直空置,咱們殿下是此次來訪使臣中的最高貴的國賓,又名青鸞,衛太后千歲便將咱殿下請入這鳴鸞宮了唄。”
雙福不在,小鬼當家,雙喜現在儼然便是副總管了,說起話來也頭頭是道。可惜雙敏不買賬,暗皺眉頭,總覺得雙喜的解釋漏洞百出,太過想當然,他們進了東林苑,一路行來,不知看見多少殿宇宮室,有些高大巍峨,有些精緻典雅,殿下入住哪間都不失禮,爲何偏偏要將殿下安排在這鳴鸞宮呢?
“雙喜,我看其中另有蹊蹺,卻不是我們這些奴才們能領會的了。”雙敏故作老成地說道。
“知道你還瞎議論,幸虧師傅不在,不然有你的好看!”雙喜嘴上雖說得狠,眉眼兒卻笑得彎彎,一邊走到窗前觀望着,“沒想到東安的牡丹真的甲天下,竟比咱們大興宮中的開得絢爛。”
雙敏斜眼睨着他,嘻然笑道:“這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花兒,知道不?咱們大興宮中的梔子花這裡可沒有。哎,雙喜,殿下和師傅怎麼還不回來呀?”
雙喜聽了這話,沒來由地心裡一扯,嘴上卻依然帶着點笑:“剛纔不是派人來說了嗎,大夏聖上留咱們殿下在林光殿午膳呢,”雙喜擡頭看看天光,“看着時辰也不早了,該是快回來了吧。”
“雙喜,你說這當今大夏聖上長得什麼樣兒?聽說也是天下三美之一呢?我只見過咱們殿下,已經謂爲天人,實在無法想象那兩美了。”雙敏興沖沖地問着,心裡卻猛地一沉,——不,他還見識過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就是杜華杜承徽!他與青鸞殿下並立而站時,當真再無他人能夠比擬。
雙喜一向古靈精怪,一看雙敏瞬間黯然的面色便也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不禁也暗自唏噓,杜華和杜華在大興宮中的那幾天,給他留下的記憶太過深刻,永不泯滅!
“自然……自然是無人能比……聽說那位身體贏弱……估計是位弱柳扶風般的病美人兒……”雙喜趴在雙敏耳邊悄聲說着,呵出的熱氣兒撩得雙敏一哆嗦,咯咯笑着推開他,“你算了吧,好像你已親眼見了似的。”
“你們倆說什麼呢?這麼開心!”一個甜脆的女聲忽然在帳幕後響起,雙喜雙敏立刻分立兩側,雙喜衝雙敏眨眨眼,隨即扭頭笑道:“是小怡姑娘來了,我們在說殿下這午膳快要吃成晚膳了。”
唐怡從紗簾後轉出來,腳步輕盈,身上穿着淺緋色的綾子裙,衣襟裙邊上滾繡着銀線飛蝶,走動時裙裾飄飄,那銀蝶兒竟似活了般翩翩翻飛。
“我看你們可能還真要開始準備晚膳了呢。”唐怡面窗站住,若有所思地說着。
“呃……”雙喜雙敏齊齊擡頭看天,“小怡姑娘,此時申時才過(15:30),就準備晚膳?”
唐怡點點頭,“有備無患吧,猜猜今天誰來吃晚餐?”
雙喜雙敏再次撓頭,又面面相覷,最後恍然大悟地說道:“——哦,明白了,今兒晚上秦公子要來,昨天殿下還說要請他晚膳呢,呵呵呵,得嘞,我這就去吩咐,秦公子喜歡吃什麼來着?”
雙喜邊嘀咕邊往外走,卻一下子被唐怡揪住了胳膊,唐怡沒好氣兒地瞪着他,“誰說是他要來晚餐了?你倒是會猜!”
雙喜清秀的眼皮子一翻,嘿嘿笑了,“我猜啥了?‘他’是誰呀?我可不知道。”說着不顧唐怡漸漸飛紅的臉色,一步三搖地往外走,才走到殿門邊便回頭驚喜地叫道:“我說什麼來着,這不秦公子就來了嘛,還沒到晚膳時分呢。”
——呃!這次唐怡和雙敏都是一驚,雙敏更是咧嘴兒笑着迎出去,“秦公子快請進來,殿下還沒回來,小怡姑娘在這兒呢。”
——得!唐怡剛想從側門躲出去也辦不到了,只好收住腳步,略顯侷促地轉過身,剛好看到秦書研穩步走了進來,身上未穿官服,只着一件天青色的長袍,式樣衣料都簡單而含蓄,反倒襯得他有種風流蘊藉的氣度,唐怡看着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一時感慨,靜默無語。
秦書研早就想來探訪小怡,卻一來春狩前公務繁忙,二來這位姑娘行蹤不定,青鸞殿下眼疾痊癒後,她也不再日日守護了。沒想到今天冒昧前來,還真的讓他心想事成,再次與小怡相遇了。
秦書研急走兩步,在唐怡身前站定,還沒等小怡反應過來,他已撲通一聲單膝跪倒在地了,“小怡姑娘對書研有救命之恩,請受書研一拜!”秦書研自夏陽大火後就一直想向唐怡表達感恩之情,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他對唐怡捨身相救的行爲不禁萬分感佩,還更堅定了他對這位姑娘的癡愛之情!
唐怡驚得一跳,想也沒想就走過去拉他起來,那小秦書呆子脾氣爆發,仰起俊臉兒,執拗地保持跪姿,口中宣誓般的說道:“小怡姑娘的大恩大德,書研今生今世無以爲報,只願……只願……”小秦腦門飛出熱汗,心裡將自己狂罵了千遍又千遍,平時的伶牙俐齒怎麼一遇到小怡就化爲烏有了呢,這話已經被說得大錯特錯了,今生今世無以爲報,難道要等到來生來世嗎?
就在這時,忽聽門口傳來啪啪的擊掌聲,隨即一個極之純朗的聲音響了起來:“今生今世以身相報吧,書研真是書呆子,再說下去就要來生來世了。”
秦書研依然單膝跪倒原地急轉身,唐怡和雙敏也都愣怔地擡頭看去,立刻就震驚地石化在原地了,只見內殿門邊並肩站着青鸞和……和……小花兒,那是小花兒!此時近距離相望,唐怡萬分篤定;她身旁的雙敏連連吸氣,雙眼大睜,如見鬼魅,那人……那人分明便是杜華杜承徽!一模一樣的俊美容顏,一模一樣的溫暖笑意,一模一樣的秀逸身姿,只是……只是他的氣度似乎更加傲岸高貴了!
“拜見陛下,書研無狀,請陛下恕罪。”小秦窘迫莫名地俯身叩拜,卻被景生出言打斷:“拜我沒用,你那無狀的言語得罪的人可不是我呀。”
一時間,殿中衆人再次絕倒!明霄不言不動,與他並肩而站,微微垂眸,似渾不在意,實則全身心,全部精神都已凝聚在身側那人身上了,此時,聽得他言語活潑,無拘無束,明霄只覺心潮激盪,拼盡全力才能壓抑住紊亂的心跳。
唐怡歡喜又氣惱地虛瞪他一眼,心想以前都是自己和小花兒開玩笑,如今真是風水輪流轉,花兒失憶了,終於輪到他和自己開玩笑了。小秦不明所以,憨笑着又向唐怡拜了兩拜才站起身。
景生只覺兩道視線,明亮又柔和,向他直望過來,景生迎着那視線望過去,心中一滯,她……她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小怡姑娘吧……那位承徽的表姐……,一時間腦中如爆開一個火花,尖銳的隱痛慢慢上升,漸漸匯聚,景生不妨,被痛楚偷襲,面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不禁下意識地擡手揉着太陽穴。
明霄最先察覺他的異常,立刻關切地問着:“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景生放開手,轉頭注視着青鸞,故作無事的笑道:“沒什麼,前幾個月我受了一次傷,之後偶爾便會頭疼,沒大礙的。”
明霄唐怡驟然而驚,——受傷?!“陛下何時受傷的,可否服藥了?”明霄淡聲問道,臉上一副隨意的模樣。
“去年六月,夏至節後吧,我也不太記得了。”景生隨口答道,“嗯……青鸞……我有時比較健忘,你莫見怪。”
——啊!明霄只覺五內俱焚,大腦中如遭雷擊,一切意識於瞬間便化爲灰燼。唐怡萬分擔憂地望着明霄,又無法開口,更無法解釋安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在紛雜混亂的思潮中掙扎。
“咳咳……皇帝陛下……青鸞殿下……請進殿安坐,”雙福忽然躍衆而出,開口提示着,“老奴這就去準備晚膳,小怡姑娘和秦公子也留下用膳嗎?”
“不了——”
“不了——”唐怡和小秦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表示拒絕,第一次如此心意相通。
景生看看他們,皺眉笑了,“也好,你們隨意吧,書研,這東林苑盛景無數,你有空時可以爲……呃……這位姑娘做個嚮導。”
唐怡此時纔想起來自己還未拜見大夏聖上,趕緊微微福身行禮,“民女唐怡拜見大夏皇帝陛下,陛下安康吉祥。”
景生猛地愣住,彷彿是沒想到會受她一拜,立刻謙聲說道:“小怡姑娘不必多禮,歡迎你來到大夏。”
——呃!殿堂內的衆人全都一怔,大夏皇帝陛下的話語聽着實在有點古怪,唐怡知道隱情,見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以前生命的痕跡,不覺更加唏噓,——天意何其莫測殘酷!明明摯愛親人正與他並肩而立,他卻視而不見,見而不覺!
“小怡這就告辭了。”唐怡向殿門處再次福了一禮,便輕快地走了過去。
“小怡姑娘,容書研送你一程。”小秦一見,顧不上向聖上和青鸞殿下告辭便立刻追上前去,就聽小怡與青鸞錯身而過時,輕聲勸道:“順其自然,方成正果。”小秦來不及琢磨,只匆匆地向陛下和殿下點頭致意就跟着唐怡走出了外殿。
景生也恍惚地聽到了小怡離去前的話語,雖不明所以,卻也覺得心內巨震,彷彿……彷彿那也是留給他的勸告。
“青鸞,我陪你在這鳴鸞宮走走可好,還有幾處景緻值得一看呢。”看着衆人紛紛退出大殿,景生側身輕聲問着,聲音裡帶着不可抑制的期盼。
“嗯……好……”明霄本能地點點頭,神情恍惚,從早晨進入承光殿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此時,他都如置身夢中,意識言行漂浮在夢鄉大河之中,轉瞬便會傾覆滅頂。
景生凝望着青鸞,心跳加快,身邊人兒的面容迷茫而倔強,線條完美的脣瓣卻帶着絲輕顫,極之動人心絃。
“殿下可有披風?北方的春日到了下午還有些涼。”景生轉身看向一直侍立在側的雙福,雙福立刻點頭,笑眯眯地從雙喜手中接過雪錦披風,“這不已經準備好了嘛。”剛想上前爲殿下穿上,卻不料那大夏聖上已拿起披風親自爲鸞哥兒披在肩上了,雙福雙喜和躲在一旁的雙敏全都看得愣住,微張着嘴,連呼吸都似停了半拍。
景生幫青鸞繫好風氅的錦帶,自然而然地退後半步細細打量,見那寶貝人兒眼睫半垂,面色平和,並無怒色,不禁開心地回頭誇讚,“嗯……你們挺有眼力勁兒……差事辦得好……這風氅的顏色樣式也配得好。” ——把個青鸞更襯得面如璞玉了。
雙福笑得雙眼眯成細線,“謝陛下誇獎,老奴愧不敢當。”臉上笑着,雙福的心裡卻早已抖成一團,背上的冷汗已溼透重衫。他一步步地倒退着離開殿門,“陛下和殿下若有什麼吩咐就搖鈴傳喚。”
景生看着他倒退而去,腦中一蕩,似乎……似乎曾在哪裡見過這個場面!可這……這怎麼可能呢?
雙喜雙敏緊緊跟隨着雙福,兩人摒聲靜氣,目不斜視,直到退出大殿來到戶外,雙喜才擡手抹了把額上不斷滲出的冷汗,從剛纔殿下一行突然在殿門處出現,他就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
“師……師傅……是是……是我眼花……還還還是……”雙敏急轉身面朝雙福,雙眼通紅,隱含淚光。
雙福猛地站住,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驚懼頹敗的神色,——天意呀!這莫不就是天意不可違!南楚危矣!遲早會被收歸大夏!
“你們今兒什麼也沒看見,知道了吧?”雙福緊盯着那兩個惶惶不安的少年,聲音嘶嘶地從齒縫兒間蹦出,“不然你們日後就真的什麼都看不到了!”雙福的聲音低而輕淺,卻像最銳利的鍼芒一下子刺入人的耳鼓,雙敏雙喜緊緊閉上眼睛,低不可聞地答道:“是!”
“走吧,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兒的晚膳看來是要在咱們這兒用了。”雙福佝僂着背脊走進了廊檐下的陰影,一邊心中痛罵着雙壽,——那傢伙曾兩次出訪大夏,肯定早已知道了這個秘密,卻一直瞞着自己!雙福一頓,心裡猛然揪緊,——那麼,王上一定也早已知道了此事,卻……卻依然允許殿下前來!這……這說明了什麼呢?隨即想到內殿中的那位大夏少帝,雙福忍不住又咧嘴笑了,疑懼憂慮的心神稍稍放鬆,——一切自有天定,若是鸞哥兒能重展笑顏,若是萬事能平和安然,那就像小怡姑娘說的那樣,順其自然吧。
“我們……去園子裡看看可好?”腳步聲漸漸遠去,殿堂內重歸靜寂,這靜謐如此強大飽和,幾乎佔據了整個空間,景生艱難地輕吸口氣,他似乎聽到了自己急速鼓動的心跳,在絕對的靜中越來越清晰,而……青鸞……他……他就像在殿堂中揮灑的陽光……他就像穿窗而過的春日清風……他就像自己賴以生存的空氣……他……無處不在……但又不令人感到任何壓力……
“景生——”明霄驀地開口輕喚,對方炙烈渴盼的視線一直環繞愛撫着他,明霄已難以自持,呼聲喚出,明霄才悚然而驚,但,這名字像塵封了千年的咒語,一旦出口,就再也無法逃離它的誘惑了。
景生心頭微動,卻並不覺得如何驚異,彷彿那人兒已經如此喚了他千年,“青鸞若是喜歡就這樣稱呼吧,我已很久很久沒用過這個名字了。”——長久得他光澤的心已埋入了塵埃!
——是嗎!真的有很久了嗎!明霄將胸間狂涌的淚意壓下心底,不過才半年而已!你就忘了我,忘了我是你的阿鸞!
明霄隨着他走出通往後園的側門,隨着他站在明晃晃的春光裡,——我夜夜等着你的魂魄來臨,而等來的卻是一顆遺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