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愁眉捧着那件猞猁皮風氅興沖沖地走了進來,擡眼四顧一望,不禁愕然,怎麼坐着的,站着的,不管是誰,臉上都是一副悲喜交加的神情呢?
“愁眉你個小猢猻,怎麼找件衣裳竟去了這麼久?還不快拿過來給殿下披上。”端午輕吸口氣,笑眉笑眼地嗔怪道。
“還是我來吧。”景生已站起身,走過去接過愁眉手中的風氅走向明霄,明霄一看那明黃繡龍的緙絲羽緞風氅,有一瞬的猶豫,但景生已來到他的面前,衛太后也笑眯眯地看着他,明霄心裡急跳着站起身,垂眸靜立,景生爲他披上風氅,繫好錦帶,
“嗯,正合適,阿鸞,你與璟兒身高相仿呢。”衛無暇滿意地上下打量着明霄,點頭稱好。明霄卻已面泛羞色,衛太后的言行已說明她不但早知自己與景生之事,而且,她並不反對還……還相當支持,這一出乎意料的發現令明霄欣喜異常。
“母后,我現在要和阿鸞去東南邊的幾個演習指揮營查看一下。”景生轉身和衛無暇告辭,衛無暇卻倏地蹙起眉頭,奇怪地問道:“你們要騎馬去嗎?從衡峰谷往南邊去翻山越嶺的,路途坎坷,這……這如何是好?”
衛無暇邊說邊擔憂地看看明霄,遂又咧嘴笑了,商量着問道:“咳咳……阿鸞要不就別去了……騎着馬在荒野裡奔馳實在勞累……要不我陪你回鳴鸞宮吧,咱們去看看牡丹花?”
——呃?明霄和景生聽了這話都驚詫不已,今天衛太后的諸多表現實在是太令人難以預料了,堪稱詭異多端。
“母后,我們還是需先去視察軍演概況再回鳴鸞宮。”景生笑着說,心裡浮起一絲疑惑。
明霄卻誤解爲衛太后不希望他介入軍演,便略帶侷促地說道:“我可以自行回鳴鸞宮,太后千歲不必勞累陪我回去。”
衛無暇一聽便知道明霄誤會了,趕緊澄清,“阿鸞,我不是不願意你去視察軍演,而是擔心你太辛苦,要不,你乘馬車去得了,那啥,實在不行還可以坐上軟兜前往。”
呃?這次連愁眉苦臉都忍不住齜牙苦笑了,在如此崎嶇的山路上坐馬車?還……還軟兜?端午尷尬地輕咳兩聲提醒衛無暇,真是關心則亂。
衛無暇也發現了自己的話太過匪夷所思,衝他們倆擺擺手,“得了,算我沒說,你們快去快回吧,別又在半路上野炊,再遇上個熊呀蛇呀的,沒得讓人操心呀。”
景生和明霄向她行禮告辭後便攜手離去了,愁眉苦臉跟隨其後。望着他們的身影轉過影壁消失在視野之中,端午走上前來輕聲提醒:“娘娘,若是咱們猜錯了,這青鸞並非那命定之人,又或是關於命定之人的子嗣之說是子虛烏有的,又當如何?”
衛無暇依然端坐椅上,沉吟片刻,便毅然開口:“不管青鸞是否爲那命定之人,又是否能有子嗣,他都是璟兒全心愛慕之人,他都是未來璟兒幸福的源泉。這些年來,爲了大夏皇朝,爲了龍魂的寓言,我已耗盡半生,此時也疲倦麻木了,我只想璟兒能心想事成,他和阿鸞能平安喜樂,至於大夏是否有後繼之人,那是它的國運氣數,我也無能爲力了。我虧欠璟兒的太多了,再不會做任何令他爲難之事。”
明霄一路陪着景生在圍場東部及東南部的幾個演習營地穿插巡視,現場考覈他們的警戒戰備及軍情分析,軍力分配部署能力,並與各指揮營將領,軍參人員進行圖上及沙盤推演,各位武將軍參一開始對明霄都有些驚詫戒備,他身爲南楚太子但卻與皇帝陛下親密無間,並肩同行,此事確實令人深思,有些眼明心靈的,一看到他所穿的明黃盤龍風氅便略有領悟,後又發現他不僅熟悉軍務,反應敏捷,且言之有物,又從不妄言,便都對明霄漸漸尊重恭敬起來。
等他們從最後一個指揮營離開時已是黃昏時分,落日融金,萬丈錦霞揮灑而下,將蒼藍的天際渲染裝點得如一副七彩寶屏。
“阿鸞,你累不累?餓嗎?”景生關切地望着身邊與他並駕奔馳的明霄,他們從清晨出發一直忙到現在,連午膳都是在營地裡和衆將一起吃的乾糧,景生此時想起母后的擔憂,竟非常後悔,阿鸞昨夜性事頻繁,今天就騎着馬在荒野中奔行,景生實在擔心阿鸞會吃不消。
“我還好,不是很累,你也別總擔心我,平時我去水師大營公幹也是風餐露宿,從不帶宮侍,我可不像你想的那麼贏弱。”
明霄不服氣地答道,脣畔卻漾起一抹淡笑,那燦爛的笑意在夕陽映照下顯得如此明麗,景生頓覺眼前一閃,不禁也跟着笑了,
“你不是眼疾纔好嗎,這兩天又……又比較勞累,連母后都怕你太辛苦呢。”
明霄一聽這話,立刻轉眸看着景生,神色間仍顯得困惑難解,他們出發後就一直忙於軍務,並未談及早上與衛太后會面一事,可那短暫的時光已如素馨盛放在明霄的心中,每每想起都覺得不可思議。
“景生,你母后的一言一行都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我此時再想起來仍覺得像在做夢似的。”
景生聽出明霄的聲音帶着一絲震顫,可見其心情異常激動,景生自己對母后今天的表現也覺得出其不意,“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料到,我深知母后是當世奇女子,可她對此事的態度和反應仍然太過奇特,我認爲她早已知道我對你的感覺,她並未制止,反而表示鼓勵和支持。”
“是呀,最不可思議的是關於摒除後宮,如果她……她已知你我的打算,她難道就完全不考慮大夏的後繼傳承嗎?”明霄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激動了。
景生在馬上端正了一下坐姿,眉頭微蹙,感嘆不已地說道:“她肯定知道我要終生與你爲伴,既如此還支持我一心一意,封閉後宮,當真匪夷所思,我本來還打算要費盡口舌向她解釋祈求,沒想到竟得來全不費功夫,此時想來真是慚愧,我還是低估了母后,這樣體貼明理的母親就是在前世也是難能可貴的。”景生由此一下子回想起前世的繼父方老爺,不覺對衛無暇更加感佩。
明霄對景生的前世之說不明所以,他只頻頻點頭表示讚賞和欽佩,“確實如此,除了小怡,我還從未見過任何女子像太后千歲那樣明慧堅強,我……我原本還曾懷疑她是想借此收回南楚,但你我若沒有子嗣,就是統一了天下,於華氏,於你母后也並無多大意義。所以,看來她是真心對我們好,並不是單純利用我們的關係。”明霄此時對景生已是暢所欲言,再無顧忌。
景生沉吟了片刻,並未立刻回話,他和明霄結爲伴侶後,肯定將促成夏楚一統,但正像明霄所說,母后今天的言行並不單純是爲了這個目的。
“景生,你有這樣的孃親,真是福氣,那麼疼你,我……我也替你開心。”明霄的聲音輕淺,隨風飄散,景生卻聽出了他聲音裡濃濃的感傷,想到阿鸞幼喪恩慈,便並馬過去,伸臂拍撫着他的肩膀,“很快她就也是你的孃親了,我看她日後會更疼你,今天我就已經看出這個苗頭了,我……”
景生還沒說完,就被明霄一晃膀子躲開了他的賊手,明霄略顯窘迫地看看四周奔馳護衛的禁軍武士,小聲嘀咕着:“你別拉拉扯扯的,這麼多人都看着呢。”
景生哈的一聲笑了,促狹地扭頭望着明霄,“你以爲這麼多人都是傻子,都不知道嗎?能在大內禁軍立足的可都是人精呀,……哈哈哈……他們早當你是皇后了……你看看這護衛隊形。”
明霄心虛地偷眼打量着,果然如此,不禁窘迫地攥緊了馬繮,一邊沒好氣兒地訓他:“你真讓你娘給寵壞了,單看你的貼身內侍的名字就清楚了,愁眉苦臉,若不是由着你的性子胡鬧,有哪個宮侍敢叫這名字呀?”
景生在記憶深處搜索着,好像確實如此,此時阿璃的記憶已與他的漸漸融合,他已很難分清彼此,想及此,景生黯然答道:“我想母后是想盡力補償我吧,補償那個本應迴歸天國的阿璟。”
幕雲收,晚風微凜,煙籠層巒,馬蹄聲驟雨似地響徹在曠野之中,他們已將東林圍場拋在身後,疾馳向昆明池西岸的鳴鸞宮,
“阿鸞,今晚求你收留我吧,讓我留宿鳴鸞宮,可好?”景生望着身邊赤馬白袍的俊秀人兒,小心翼翼地詢問着,心裡可早就想將他攬到自己的馬上。流金也噗噗地打着響鼻表示贊同。
明霄身子微顫,低不可聞地咕噥道:“那是你的宮殿,你……你想怎麼住就怎麼住唄。”
景生聽了便喜氣洋洋地一磕馬腹,流金大頭搖擺,似乎對此相當的不以爲然,大眼睛眨眨望着赤練身上的明霄,目光溫存,赤練卻嘶嘶地低鳴起來,沖流金不滿地噴氣兒。
“阿鸞,如今連流金也變心了,老惦記着和赤練換換,要不,咱倆還是同騎一乘吧。”景生得寸進尺地笑道,卻被明霄置之不理,“你呀,還是消停點吧,小心又從馬上摔下來,那我可就真不管你了。”
兩人說笑着已奔上昆明池畔的宮道,宮道筆直寬闊,可容十馬並駕而行,跑在隊前的禁軍首領忽然馳馬奔回,報告道:“陛下,太后千歲正在前方駐馬等候。”
——哦!景生和明霄對視一眼,立刻奔上前去,果然看到衛無暇和端午騎着栗色小馬,在一對禁軍護衛下等在道旁,看到他們便催馬迎了上來,
“怎麼這時辰纔回來,璟兒,我還叫你當心別累壞了阿鸞,你看看,阿鸞這臉兒煞白的。”衛無暇嘖嘖嗔怪着,一邊與他們並馬而行,“端午,你帶的雞湯還是溫的吧,快拿出來給阿鸞喝了,肯定你們午膳也是在野地裡將就的。”
明霄那小臉兒本來並不如何煞白,此時一聽雞湯二字,倒唰地一下有點泛青,他擰着眉頭求救似的望向景生。
景生也是額上冒汗,遲疑地轉身問端午:“端午姑姑,別又是那種藥雞湯吧,嗯,那個味道,阿鸞吃不慣,吃了就反胃。”
“反胃——!”
“反胃——!”衛無暇和端午幾乎是同時低叫出聲,隨即便掩飾性地輕咳起來,心裡卻都又驚疑不定又歡喜不已,
“咳咳……那……那還是別喝了……喝了鬧胃就先別喝了……咳咳……我在清暉園預備了晚膳……你們先上我那兒用了膳再回鳴鸞宮吧。”衛無暇邊咳邊笑,和景生如出一轍的星眸已笑彎成個月牙。
景生和明霄都被她笑得背脊發毛,又聽她自然而然地提到他們將同回鳴鸞宮,就更是又歡喜又有點不自在,倒把衛無暇話中別的含義忽略了。景生轉眸看看明霄,以目光向他徵詢意見,明霄並不理睬景生的視線,直接溫馴的答道:“感謝太后千歲賞膳,就恐太打擾了。”
景生心裡一笑,這小哥哥果然是個極乖巧溫和的性子,衛無暇聽了明霄的話更笑得歡暢,“阿鸞,你比璟兒懂事兒,以後要多提點他,就是你總‘太后千歲,太后千歲’的,我聽着彆扭,啥時候能換換稱呼呀。”
——呃!這次明霄是真繃不住了,明潤玉白的臉上迅速飛起紅霞,這……這景生的娘敢情也是個急脾氣呀!
“阿鸞,你別見怪,我是蜀人,說話一向乾脆直爽,就怕令你難堪委屈了。”衛無暇看出明霄不好意思了,趕緊補充解釋,心裡卻更加喜歡這個外柔內剛,敏銳多智的少年。
“哪裡,太后千歲,我……”明霄剛想謙言一番,太后千歲一出口,他就想起衛無暇關於換稱呼的話,竟窘的無言爲繼了。
就在他們各懷心思地馳馬慢跑之際,從昆明池上的連排戈船間忽然縱起一個修長的身影,如青鵬般向岸上飛躍而來,大鈴鐺兒拍打着翅膀緊隨其後,衆人都是一驚,紛紛勒馬站住,來人身如魅影,飄逸迅疾,懷中似乎還抱着一人,禁軍如臨大敵地抽出佩劍,一時間滄琅琅的一片冰光雪影,衆武士剛要衝向前去,卻聽衛無暇和景生同時高呼出聲:“慢——!”
就在這時,那青色身影已快如閃電般躍上池岸,氣勢如虹,狂放不堪,禁軍衆將呼啦一下聚攏上前,又被其來勢震懾,馬蹄紛亂。
“花兒……花兒……救救鸞生!”來人風行而至,口中疾喊,聲音像命懸一線般急迫。
“老大——”
“花兒爹——”
“王兄——”三聲驚呼於同時衝口而出,瞬間便被沉沉霧色消融。
“禁衛退下——”隨着景生和衛無暇的急聲命令,禁衛武士們如晚潮般向兩側退去,而與此同時景生明霄和衛無暇已同時翻身下馬,迎向那個已奔至眼前的青衣人,
“花兒……花兒……鸞生他……他的碧血蛭毒突然發作……你……你救救他……這世上只有你興許還能救他一命……你……你想不起來沒關係……我告訴你如何運功……”衛無殤全然不顧環圍的武士將領,不顧衛無暇不敢置信又驚喜不已的注視,不顧明霄驚詫莫名的凝望,他的眼中,他的心中,只有懷中奄奄一息的兒子和迎面走來的養子。
景生一把將無殤懷中的鸞生接在手中,“老大,別慌,我必竭盡全力。”他低頭看去,眉頭倏地擰緊,只見臂膀託抱着的鸞生已完全陷入昏迷,身體強直,露出在衣袍外的肌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清碧之色,毒發之狀竟比幾年前在溶洞中時更加危急。
景生顧不得向母后和阿鸞解釋,抱着鸞生躍上馬背,回身疾喊道:“阿鸞,母后,老大,救人爲先,諸事容後再談,我們去清暉園,駕!”雙腳輕磕馬腹,流金便如一道閃電般向前奔去。
“先生,請和我同騎。”明霄並未遲疑,也翻身上馬,同時將手伸向衛無殤,無殤心焦如煎,立刻緊跟着明霄躍上馬背,百忙中雙眸望向依然呆立於地的衛無暇,“無暇——”遲到了十八年的呼喚終於衝口而出,當真是百感交集,此時,赤練已猛地急縱而去,跟隨着流金揚起的細塵向前疾奔。
“娘娘——”端午低叫着策馬上前,衛無暇夢遊般扭頭看着她,神色恍惚,“端午……王兄……王兄竟真的還活在人世!”
“娘娘,上馬。”端午催促着,顧不上驚疑感嘆,衛無暇怔了一瞬,像醒大夢般猛地倒吸口氣,隨即便躍身上馬,“走,回清暉園!”一聲令下,訓練有素的禁軍們簇擁着衛無暇等人潮水般向前涌去。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