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烈陽高懸,正是仲夏季節,北方夏日的陽光滾錦流火似的潑灑在天地間。夏都東安宮城翎坤殿中,卻依然是一片靜謐森涼,殿角四處擺放着雪瓷小鼎,內置冰塊,渺渺冰氣浮游上升,一路將炙悶的空氣卷攜而去。
端午坐在紗幔低垂的塌邊,隨手打開塌案上的碧玉海棠香爐,丟進去一把玉簪香片,倏地,縷縷清甜的淡香氤氳而出,飄向煙紗籠罩的帳頂,
“端午,什麼時辰了?”衛無暇斜身躺在榻上,聞到玉簪香氛,肩頭略抖,輕聲問着。
端午拿起團扇爲她扇着風涼,“娘娘,剛過未時,你再歇歇吧。”
衛無暇卻一翻身慢慢地坐起來,眉頭微蹙,——歇息?對她來說最奢侈之事便是歇息了。
大夏已連續數代子嗣薄弱,從文帝的曾曾祖始,便一直是一脈單傳,這對帝王之家絕非吉兆,但幾代帝王雖廣置後宮也依然如故,連皇女都寥寥無幾,傳至文帝,偏他情有獨鍾,專寵皇后無暇,竟連一個皇女也無所出。如此雖了卻了帝位相爭的人倫慘事,但如今華璃身體稚弱,每況愈下,卻仍然令衛太后焦慮不堪。
端午給她披上皺紗長帛,煙色輕紗上銀線繡着繁複的西番蓮花樣,輕籠在臉旁竟襯得那張臉無比皎潔。端午看得愣怔,不由心下嘆息,如此佳妙美婦卻再無良辰美景了。
小宮女早端了銀盆靜候一旁,盆中清水裡飄着一兩粒淨面的香皂豆,端午擰了軟布巾爲無暇淨面,一邊問:“娘娘,今兒在哪裡擺晚膳?是請皇上來咱們翎華苑還是娘娘過去到鹹安殿的凝華苑?”
衛無暇一聽便笑了,世上再無任何人能令她露出如此欣喜的笑容,華璃是她心中的一點淚,一顆明珠,照亮了她枯寂的生活。
“這才什麼時辰就想晚膳了?等一會兒愁眉自會來報的。可惜……”話沒說完,笑已凝固在脣邊,——可惜,阿璃身子弱,胃口自然也很差,一頓膳食常常只是扒拉飯粒。
端午縮緊眉頭,她自然知道那個可惜指的是什麼,一邊打發走小宮女,一邊拿過門旁案子上的一摞奏摺,正要往塌前去,卻眸光一溜撇到殿室深處的簾帳微動,端午詫異地睃眼去看,沒錯,正是師兄,
“娘娘,……他……他來了。”衛無暇聽了也是一怔,這個時辰,難道出了什麼大事,隨即給端午使了個眼色,端午快步走出內寢,將殿門輕輕掩上。
“立春,出什麼事了?”衛無暇走到塌邊坐下,手掌中出了一層薄汗。
“……娘娘……我……我看到……王……王上了……”一貫平板低沉的聲音奇怪地抖着,好像音波里被投入了一粒石子,激起無限漣漪。
衛無暇仍端坐在塌邊,面無表情,背上一剎那飆出的冷汗卻已溼透了紗裳,——王上?哪個王上?!
“……王上……什麼王上?”心裡像跑過馬羣,烈馬的鐵蹄踐踏着她的心肺,——世上只有一個人會被立春稱作王上!
“你是說無殤……無殤哥哥……?”立春半天沒有出聲,好像也被自己的話震懾住了,衛無暇輕聲問着,聲音就像她的人一樣虛弱不堪。
“……對……正是……正是咱大蜀永恆的王……衛無殤……!”
嘩啦一聲脆響,衛無暇身子前撲將塌案上的奏摺碰翻在地,
“——娘娘!”立春驚呼一聲,但人卻仍然隱在幕帳後。
“……怎麼……怎麼可能……?我明明,明明看到他的屍身被吊在錦州樓頭……那一天……還……還下着暴雨……哥哥身上的血污……”——哥哥身上的血污混着雨水沖流而下,染紅了城樓下的土地,也染紅了無暇日後的無數個夢魘,“立春,你……你在哪裡看到他的……當時是什麼情形……爲何……爲何不將他……將他帶回?”
最初的震驚過去,女人跳躍性的思維開始發揮最大的魔力,立春瘦削的身子一抖,輕輕苦笑,“十五天前,在夏江南林渡附近,我……我們的舟船出了故障,泊在江心,這時,就見一艘樓船駛過,船頭站着一人,正臨高望遠,一陣江風颳過,將他頭上戴的遮幕斗笠掀飛了,正砸在我的船上,他向我望過來,我才……才發現他竟然便是王上!”
“隔得那麼遠,你……你怎麼就能確定他的……模樣?”衛無暇話問出口才覺得荒謬,立春在清平閣中眼力最佳,一開始便掌管目部,質疑他的目力實在不成話。
“娘娘,王上……王上的風姿氣度又有哪個人能比擬?我……我再目拙也不會錯認的。”立春的聲音意外地帶着一點委屈,好像是難過無暇竟會懷疑他錯認了衛無殤,“王上可是當年俊逸無匹的烈陽公子,一見之下便再不會忘。”立春的聲音漸漸沉寂。
“那……那即是如此,你爲何不叫住他,將他帶回來?”
立春再次苦笑,娘娘一向神慧,怎麼今天倒是糊塗了,所謂關心則亂就是指現今的情形了,“當時我們的小舟不能開行,那艘大船去得極快,而且,娘娘,王上看起來康健清明,他……他若是要尋娘娘,不是早就來了嗎?”
——是呀!正是如此!衛無暇剛立起身便又頹然地坐下,她是大夏太后,天下人人盡知,如果哥哥真的還活在人世,要尋她真是易如反掌,他不尋她,便是……便是不想再世爲人了!
“娘娘,最古怪之事便是當時王上腳邊蹲有一鳥,七彩尾羽,頭頂錦冠,看着……看着真像坤忘奇譚中所記述的鸞鳥!”
立春一言驚起滔天巨浪,靜謐的殿室裡像颳起一陣颶風,衛無暇猛地站起身,“怎麼……怎麼可能?那箴言中不是說鸞鳥一出,天下祥和,必爲一統嗎?而且,鸞鳥逐香,只認身帶神香之人,而此人也必是一統天下之人,難道……難道哥哥他……他竟是那個人嗎?”
立春以手撫額,真是關心則亂,這件事關係到娘娘之兄之子,當然會使她一瞬間亂了分寸,大失水準,“娘娘莫急,我看倒是未必,那鸞鳥是坤忘神君的使者,如果王上真是此人,這十五年來又怎麼一直默默無聞?況且,那箴言現世時王上早已成人,時辰不對,體香之前提也不對,會不會,王上與那坤忘神君有些瓜葛?”
衛無暇慢慢坐下,竭力剋制着紛繁凌亂的大腦,思緒漸漸清明,她和哥哥乃是孿生同胞,從小一起長大,從未聽說他有奇異體香,那麼此事能夠解釋的多半便是後者了,可如今,如今連阿璃身上的體香也絲毫不存了,但無論如何也要挽回孩子的性命,不能眼見着孩子日日衰弱下去。
“我已派出清平閣中的所有好手,全部暗使沿着夏江兩岸詳查,估計……估計不日就能有線索了。”
衛無暇卻茫然地搖搖頭,且別說那坤忘神君是個飄渺無蹤的神人,就是哥哥無殤若真不欲現身一見,他們也很難將他找到,不然,又怎麼會一十五年都杳無音信呢?
正躊躇間,便聽到殿門外傳來華璃爽潤的聲音,“端午姑姑,我剛得着一隻夜鶯,叫得別提多好聽了,我要給母后看看。”
衛無暇只覺身後簾幕微蕩,起了一陣細風,知道立春已經遠遁了,剛要站起身卻腳下一絆,低頭看時,發現腳邊躺着一個遮幕斗笠,——啊!衛無暇立刻俯身拾起,這,這便是樓船上那人遺失的斗笠吧。
“母后,這是何物?”殿門吱呀一聲輕響,華璃已經快步走了進來,身後跟着端午。
“——是,是你無殤舅舅曾用之物,端午,你去把它收好吧。”說着就將斗笠遞給端午,反手將華璃攬到塌邊,“——來,和母后一起批摺子。”
華璃一看塌案上那堆摞得高高的奏摺,便皺緊眉頭,爲難地囁嚅着往後退,“母后,我想請您去看看我的夜鶯呢,這些……這麼多,幾時能看得完?”說着竟已退至殿門。
衛無暇無奈,攥了拳敲敲額角,脣邊抿出一線淺笑,“阿璃乖,有娘在很快便批好了,等晚膳時,娘再和你一起去看鶯兒,可好?”
衛無暇近乎祈求地說着,心裡覺得空落落的,——死了的璟兒,像盤磨,磨心磨肺,無日無夜;而活着的阿璃,像付重擔,壓在肩頭,無年無月,竟似要將她腰脊壓斷。
船過臨州鬆渡口,江面頓時開闊,船下水色漸藍,原來已到了夏江連接東海的出海口,小花兒撫舷遠看,海天成一色,浩瀚無涯,原本窒悶的胸臆頓覺疏朗空闊,——海,前一世曾是他最親近的朋友,終於在今世再一次迴歸它的懷抱,就讓他揚帆遠航,與海結伴吧。
正沉思間,卻聽到淅娑的腳步聲漸漸靠近,轉頭看去,發現唐怡手裡捧着一疊紙張走了過來,“喏,這是你要的雪板紙,質地挺括,應該可以用來畫圖。”說着便將手中捧着的紙張展示給小花兒。
小花兒心中咂舌,一邊翻看着雪挺的紙板,“你們唐門的效率堪比微軟了,我昨天才和你提起,今天倒都採辦好了,何況咱們現在還走的是水路呢。”
唐怡笑了,黑眼睛俏皮的彎成月牙,“昨夜駁岸時去採辦的,老大說了,你的任何要求都要完全滿足,全力配合。對了,花兒,你要這種紙做什麼呢,畫什麼圖?”
小花兒的眼眸望向遠海,金色的陽光下,怒濤滾滾,波瀾壯闊,“……我……我以前是船舶設計製造專業的,在英國布里斯托大學唸到三年級,我……升學早……輟學那年我還不到二十歲……”小花兒頓了頓,眸光低迴,輕聲接着說:“我外祖家是馬來著名的中醫世家,母親學的也是藥理,我幼年時常和她一起在藥圃中游蕩玩耍,可是,我的繼父擁有南洋最大的造船廠,他……他希望我日後能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和姐姐從小便被送到英國住讀。”
唐怡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沉重分量,知道這短短一段話卻概述了他前世全部的家族牽絆,“——看,這是什麼?”
唐怡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捧出一大幅紅綢,迎風展開,上面有金燦燦的五顆大星,小花兒雙眼猛地瞪大,——那是,那是前世祖國的五星紅旗,是他這個海外赤子也萬分熟悉的旗幟。
唐怡舉起旗幟躍上船頭,迎風而立,身上的緋色衣裙好似火焰在海風中翻飛燃燒,獵獵作響,驀然看去,她就像一隻高傲的海燕,欲凌空飛去,搏擊怒濤。
小花兒端然而立,輕輕地將手撫上左胸。過得片刻,唐怡收起旗幟,躍下船頭,翩然而至,“今天是星期一。”
小花兒瞭然地點點頭,前世,每個學校在星期一都要舉行升旗儀式,風雨無阻。
作者有話要說:前面一章增加了一段內容,豐富了小鳥兒的形象行爲,也就明白了爲什麼當小花兒說起小王子的故事時,亦嫋會偷偷哭。那啥,表拍俺,俺頭本來就大,呵呵呵~~~
明天(5號)回國休假,六號到達,一月初回來,可能明後天都無法正常更新,因爲要申請網線啥的,但我一定盡力而爲,一定!所以,今天拼出兩章,親們冒個泡泡以示獎勵吧,普魯~~普魯~~~冒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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