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兒的長眉微蹙,伸手搖搖他枕在桌上的胳膊,“老大,陳年舊事,多想無益,不如就丟在腦後吧。你難得來一趟船塢,快看看我們新的進展。”
花襲人收斂心神,望向高塔之下的造船工地,慢慢也看出點興趣,和小花兒指指點點,小花兒鬆了口氣,順着他的眼光一起望向窗外,又想起第一天來到這個船塢的情形:
他們的船到達大華島的第二天,唐竇就領着小花兒來到華灣船塢,一邊給他介紹:
“花兒呀,南嶽遺民裡有許多船工,他們大部分都是南嶽王的家奴,家僕,當年都隨着先岳父杜潤老王爺移居此地,住在附近的村落中,原來在南嶽時王爺就有自己的船塢,也一起搬了過來。”
當時節氣大暑,烈陽炙熱,唐竇最不耐暑熱,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抹着額頭上滾落的汗珠,他轉頭頗爲稀奇地看着小花兒帶着蠟黃藥膜的面孔,吸吸鼻子,也沒有再嗅到那股冷冽的寒香,心想一定是他爹使了什麼避香的法子,不覺好笑,世人都想盡辦法增美添香,只有可憐的小花兒被他爹逼着避香,還得扮做醜八怪。
“這麼大熱的天臉上糊着這個不難受嗎?”唐竇伸手欲摸,又覺不妥,遂關切地問,他自己汗出如漿,直恨不得泡進寒泉之中。
“我的體溫一直比旁人略低,不懼炎夏,而且這個藥膜透氣止汗,還能防曬,唐大先生可要一試?”小花兒咧嘴笑了,星眸灩灩漣漣,無比清透。
唐竇看得微怔,這無邪明淨的眼眸立刻使他想起大花,——難道他們真是父子倆?深邃的眸光竟如出一轍。他又想起小花兒的問話,連連擺手,“——罷罷,我可消受不起你那個藥殼子的妙處,還是留着你和你爹用吧。”
說着他們已經走進了船塢的大門,小花兒定睛一看,不覺氣餒。
“大先生,這哪裡是船場,這——這只是一個簡易作坊呀。”小花兒的眼睛緊張地四顧環視。
“——簡易作坊?幾千年來造船不都是如此嗎?”唐竇比小花兒還疑惑,他曾經探訪過南楚沿海的幾個船塢,還不如他這個齊整呢。
小花兒搖着頭,看着前方那塊略作整理的沿海自然灘地,旁邊豎立着一座牽引船舶上下灘的人力木質絞車,幾十個船工正在一艘接近完工的樓船邊忙碌着,旁邊的棚子裡堆放着斧子、鋸子、鑿子、刨子、榔頭、墨袋等最基本的造船工具。
小花兒跑上前去仔細查看着那艘中型樓船,立刻發現它的底艙裡沒有水密隔艙,再研究那舵和桅杆,小花兒輕吸口氣,再慢慢呼出,果然不出所料,當世的造船技術還停留在唐宋之前,也許只是相當於晉隋的水平。
船塢的工長杜二看到唐竇來了就立刻迎了上來,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精壯漢子,黝黑的臉上紋路深刻,那是常年戶外勞作,雨打暴曬的結果,他家是南嶽王的家奴,祖祖輩輩都是船工,他隨着父親遷移到大華島時還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唐大先生,您來了,他是——”杜二回頭盯着那個跑前跑後,查東問西的黃臉少年,有點疑惑。
“——咳咳,他是老王爺的遠方侄孫,我剛從你們原來在南嶽州的封地把他尋回來的,對造船頗爲精通。”
“咦?老王爺還有流落在外的親屬嗎?倒沒聽說過呢。他叫——”
“呃,他叫杜華,不過我們都管他叫小花兒,雖是老王爺的嫡親一脈,但你們卻無須多禮,就叫他華公子吧,他來此是爲了——”
“——爲了和各位船工師傅學習。”小花兒不知何時跑了回來,順口接住唐竇的話。 ●ttκΛ n ●co
唐竇一愣,隨即正色說道:“——不可,你隨年幼謙遜,但咱們的規矩卻是不可廢,稱呼上無所謂了,可名位上一定要清清楚楚,杜老二,這位杜華公子從今往後就是咱大華島的島主了,繼承南嶽杜老王爺的衣鉢,我這個外戚從此也衷心輔佐杜華少島主。”說着就撲通一聲跪下,唬得杜二和遠處的船工們也都紛紛跪倒。
小花兒驚得呆住,轉瞬就伸手去攙扶唐竇,嘴裡連聲說:“罪過,罪過,受了你們這一拜豈不是要折壽,都快快請起!”
杜二和那些船工本來還很疑惑,但看到王爺的女婿唐大先生對這少年執禮甚恭,而那少年只單手就將唐大先生的胖重身體輕輕托起,不禁更是咂舌,再不猶豫,都跪在那裡不肯起來,嘴裡齊聲呼道:“給少島主請安!”
杜潤老王爺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別無子嗣,歸順南楚後被削爵趕到這個孤島上,族人們一直心中鬱郁不歡,十幾年前南嶽王爺和郡主前後辭世,南嶽遺民更是覺得飄零無根,認祖無門。若不是唐大先生一直撐持着島上衆人的營生,恐怕這裡早已變成一座海上荒冢。此時忽然來了一位杜氏傳人,簡直就如天降甘霖,全都滿心歡喜,這個少年雖說其貌不揚,但他身姿挺拔秀逸,態度謙和有禮,特別是那一雙亮眸,星光都似沒入他的眼中,攝人心魄。
經過好一番擾攘船工們才起身,又開始趕工,唐竇看得笑呵呵的,心裡暗贊——小花兒年紀尚幼,但氣勢如虹。杜二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忽然想起剛纔唐竇說的話,不禁問道:“少島主也懂造船嗎?”
小花兒眼神一暗,又想起前世方家的那些橡膠園和造船廠,他和姐姐,童舒常常在船排之間跑來跑去,捉迷藏,被長輩捉到就是一頓狠批,但卻依然樂此不疲,那些快樂的日子早已隨風遠去了。
“杜師傅,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一切都還要向你們學習。”
“……呵呵呵……花兒呀……你當真謙遜,”花襲人想起小花兒當時所說的那‘略知一二’,不禁訕笑,“……花兒,你可知道如今島上已經沒人敢說‘略知一二’了。”
小花兒窘迫地抻抻衣襬,沒想到老大會忽然打趣他,
“——那個就是你‘略知一二’之一嗎?”花襲人伸手指着灘塗上的巨型船排,神色嚴正。
“——對。”小花兒望着隱在月光,燈燭光之後的繁複結構,不禁又想起當時的情行:
參觀船塢的第二天,小花兒就搬到了華灣,唐竇力勸,但小花兒卻異常堅持,
“花兒這孩子看着隨和好說話,骨子卻最執拗,你就隨他去吧。”花老大的一句話讓唐竇無可奈何地捐起了小花兒的行李。
等到了船塢放下行李,小花兒叫來杜二,正色說:“杜師傅,咱們必須要有自己的船排。”小花兒身上未着袍服,只穿勁裝衫褲,更襯得整個人清俊秀挺。
“——船排?”杜二抓抓頭,不明所以。
小花兒把連夜趕畫的圖紙遞給他和唐竇看,一邊解釋:“單靠人力木質絞車牽引船舶下水費時費力,如果我們有了這種船排,就可以建造大噸位船舶,也能解決本島和外地漁船返新、上油漆、大修補漏等改造工程,不僅能滿足我們建造大船的革新需要,也能獲得更大的經濟收益。”
杜老二對小花兒的話似懂非懂,聽得是雲山霧罩,他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張薄薄的圖紙,嘴巴漸漸咧開,笑得合不攏嘴。而緊隨小花兒,財神爺似的唐竇早已習慣了他和唐怡時不時冒出的古怪詞彙,此時聽到‘更大的收益’幾個字,細一琢磨,便如醍醐灌頂,瞭然於心,黑圓眼睛爍爍放光,——大華島離台州,鄺州,潤州不足三天的海程,就是離臨州,撫州也就只有四五天的海程,附近的大小島嶼密佈,在這一片海域來往的船隻多不勝數,他早就想打‘船’的主意,卻一直無從下手,
“行,行,完全可行!花兒呀,你想建幾座船排,咱就建幾座。”唐竇笑得小鬍子亂轉,胖臉蛋一顫一顫的。
小花兒斜眼睃他,無奈地搖頭,可見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好在唐竇只是個提款機,“大先生,造一座船排可不簡單,因爲時間緊迫我們現在也就只能先建一個簡易的,完備的大型船排鬚時耗工頗久。”
唐竇晃悠着手裡的小摺扇,哈哈直樂,“花兒呀,咱們唐門可不是吃素的,還有阿杜,你們杜家也不是吃乾飯的吧?”
杜老二聽了連連點頭,也嘿嘿直樂,“少島主只管吩咐,咱們島上物產豐富,能工巧匠衆多,人力物力都不在話下。”
資金,技術,生產面面俱到,小花兒終於見識了當世之人的創造能力,那一日三變的建設場面常常令他激動不已,連給他送飯的唐怡都連連讚歎:“當世的手工匠人心無旁鷲,因爲特別專注所以成效倍增。”
四個月後,在船塢淺灘上,出現了一座長一百五十米,寬五十米的雙軌木質船排,附設滾動平移造船鐵軌兩座,唐竇還另給他們搭建了一棟瞭望操縱樓。
就在小花兒和花大促膝談心,執杯望海之時,在南楚大興宮外的吳山青峰上,月華如洗,清輝朗照,山間的宮殿便像浮在光波之中,起伏飄搖。
許君翔靠坐在岩石上,雙眼微微闔攏,彷彿已陷入迷夢,手邊青苔斑駁的石板上東倒西歪地扔着幾個小酒罈子。系在石後松樹上的烏雲追忽然連連哼鳴,許君翔肩膀微動,轉瞬又放鬆下來繼續假寐,心中風平浪靜。
兩個刻花青瓷的小罈子被輕輕放在他的身旁,一個人靜悄悄地在大石另一側坐下,
“小趙,今天不是你當值嗎?怎麼倒有空來青峰?”君翔懶洋洋地問,眼光透過微闔的眼睫往下望去。
“我和孫奇換了班。”趙乾說着眼睛便順着君翔的視線追了下去,終於——終於停駐在那一點上,那裡宮閣浩繁,正是他每天當值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南楚東宮。一聲長嘆就頂在心尖上,卻無論如何出不得口,浮上脣角的倒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笑,
“今兒九月初九重陽,我帶了茱萸,陪大人一起飲菊花酒。”話說出口,趙乾才覺得彆扭,可別扭在何處又是隻可意會,再難言傳的,偷眼望向君翔,見他仍一動不動地倚石眺望,眸光深邃,無比眷戀。
“……大人……”呼喚輕如嘆息,終是心有不甘,趙乾轉身拿起酒罈,拍開封泥,剛要將酒倒入瓷杯,卻被君翔一把搶過酒罈,舉到嘴邊直灌下喉嚨,黃稠的酒液順着他的脣角蜿蜒留下,滑過喉頭,頸項,趙乾的目光貪戀地追逐着那道酒痕,恨不得也能化身醇酒,被他吞下肚裡。
“大人,這酒後勁剛烈,不可豪飲。”趙乾撲過去從君翔手中搶過酒罈子,君翔並未與他爭搶,只怔怔地重新仰靠着大石。此時月輪偏轉,一脈明輝傾斜而下,籠罩着傷心人和他的心傷,——後勁剛烈!這酒倒像是青鸞,馥郁清香,深嗅卻覺苦澀,嚥進肚裡更是辛辣炙烈,不知——,君翔身上微顫,眸色一下子變得深幽,凝視着他的趙乾看得一愣,心裡咚咚急跳起來,
——不知,鸞哥兒的滋味兒究竟如何呢?但願今生能一親芳澤。
——不知,大人想到了什麼曼妙情事,眼神如此繾綣,但願,但願他想到的那個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