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我們就將計就計飛到寶寧寺看看吧,既然他那麼想抓我歸案。”
就因爲昨天這一句話,他和唐怡今天才扮成帶髮修行的俗家居士來寺中幫忙,每年此時都有大批善男信女義務在寺中幫工,據說如此善行可以增福增壽。
“……你……你也覺得這是明霄在背後操縱指使的?”小花兒手中的蒲扇掉在了地上,他低頭望着竈膛裡跳動的火焰,總覺得那火焰就點燃在自己的胸中,燒得他的心肺已化作青煙。
“我覺得他也是被迫無奈吧,他們明家從來就有爲了王權丟情棄愛的傳統。”唐怡斟酌着說,想起昨天小花兒的萬丈雄心,心裡也盼望他能幸福,但她又不想給小花兒虛幻的希望。
“——什麼?!”小花兒驚問,被薰得焦黑的眼圈裡瞳光湛湛。
“當年衛恆之亂時,蜀王衛無殤被害身亡,他的孿生妹妹衛無暇投奔和她有婚約的南楚太子明澗意,可那明澗意卻鎖江欄船,硬是將無暇郡主逼走他鄉,幸得白龍魚服出訪的大夏文帝所救,纔不致被衛恆追殺而亡。”唐怡講起這個典故格外動情,前世的經歷和今生的故事重疊在一起,全化作苦澀的話語,“王族豪門的情誼大概就是如此吧,或是掠奪佔有,或是丟棄遺忘,所有的出發點都是大殿上的那把椅子。”
小花兒默默地聽着,眼睛仍死死盯着竈火,但其靈魂好像已飛離了身軀,高高在上俯瞰着他,俯瞰着他的前世和今生,他所有的愛戀,盼望和絕望。
小花兒忽地擡起雙眸,看着唐怡,眸光璀璨,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緩緩搖頭,再搖搖頭,他,相信自己的感覺,也相信阿鸞,雖然阿鸞和他都還只是一個少年,雖然他們現在都還無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卻真真切切地在阿鸞的眼中看到了那個自由廣闊的天地,那絕不是他的囚禁之地。
“哎呀,你們倆可別偷懶,這太子殿下眼看着就要到了。”隨着輕聲埋怨,一個小沙彌走了進來察看着大鍋裡的佛粥,“你們說什麼呢?一直唧唧喳喳的?”他抄起一個長柄大銅勺吃力地攪着。
“我們在說這佛粥怎麼是用剩飯熬的呀?”唐怡靈機一動,將小花兒剛纔的問話又拋給了小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頗爲得意,“一看你們就是從外鄉來的,連這個典故都不懂,我們寺裡有個棧飯樓,每日把剩飯曬乾存於樓中,積一年之餘糧,到臘八這日煮成臘八粥分贈信衆,稱爲‘福壽粥’,吃了可增福增壽,連宮中的王侯都來領取呢。”
小和尚正說得津津有味,就聽竈房外傳來七嘴八舌的呼喊,“太子殿下已到山門了,粥要是得了就趕緊裝桶擡出來。”
明霄端坐於車輦之上,面沉似水,透過天青色窗紗他看着大道兩旁戒備森嚴的警戒,直看了一路,越看心越涼,路旁樹上結滿了冰凌雪掛,入眼蒼灰,陰白混成一團,慢慢凍進心裡,除了冷還有一絲銳利到極處的疼,好像有人持了冰凌一下一下划着他的心臟。
祭祀結束走出家廟時,他就覺得情形不太對勁,許君翔雖還侍立在他的身邊,但其他近衛禁軍全都換成了新面孔,他的眼光掃向君翔,卻見他眼望前方,目不轉睛,對自己疑問的眼光視而不見,等車輦出了宮城上了大道,從車窗內細瞧,明霄不覺倒吸口氣,只見那層層疊疊警戒護駕的兵牟除了左右金吾,左右宿衛,竟還有左右威衛(羽林),——這——這陣勢實在太詭異了,完全不像是太子出行正常的警戒防衛,倒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明霄的手裡還握着祭祀時所用的神器玉圭,因爲太用力,那涼薄的玉片竟似要切入他的掌心一般,掌心裡氤着一層冷汗,冷汗黏着滑膩的冷玉,明霄一哆嗦,失手將玉圭丟出車輦,好像那是一條毒蛇。
車輦外響起一陣喧譁,轉瞬的功夫,許君翔的臉出現在車窗外,他側身站着,臉雖貼近車窗,但雙眼卻躲閃着明霄的視線,隔着天青的薄紗,他的面色看起來也是一片青白,
“殿下……”他輕喚着。
“君翔……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明霄努力壓制着嗓音,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因爲太努力,反而露了痕跡,聲音裡帶着一絲震顫,輕微至極,卻更令人心驚,“……難道……難道父王他……” ——他要弒殺我嗎?明霄把這個恐懼死死地壓在心中,壓也壓不住,直往吼口衝上來,衝上來再壓下去,反反覆覆,明霄只覺得頭暈欲嘔,僅存的一絲清明在心裡微弱地喊着:‘不對,不對,父王真要殺我一杯毒酒即可,根本不用如此大動干戈。’
許君翔在車輦外寂靜無聲,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明霄的問話,他的臉卻依然緊緊貼着窗紗,青白的面色裡竟透出層灰,
“君翔,我問,你只需點頭或靜止不動。”明霄心裡微抖,早已明白他的身邊危機重重,他瞄了一眼車輦外隨侍的僕從,聲音已近似耳語,
“這是……對付我的?”
君翔的眼睛驚恐的睜大,頭紋絲不動。
明霄鬆口氣,才覺得裡衣已被汗浸溼,擰眉深思,忽地頭上像捱了一悶棍,他甚至不敢置信,壓低聲問:“……是……是……對付他的?”
君翔閉上眼睛,不忍看明霄慘痛的表情,輕輕點頭。
明霄震驚地半張着嘴,所有的問題都卡在了嗓子裡,咽又咽不進,吐又吐不出,——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父王……要……殺了他?”如果景生萬萬幸沒有死於蒼淵之下,難道要再次死於他父王的斧鉞之下嗎?!
君翔的面色已由青灰轉爲慘白,隔着窗紗,他凝注着明霄,看着心愛之人爲他人憂心如焚,他寧可被追剿捉拿的是自己,他寧可明霄眼中的憂傷惶急都是爲了自己,爲此,——他寧可死在霍霍斧鉞之下。
許君翔的身影已經消失於車輦之外,明霄還愣愣地盯着車窗,好像仍盼着能看到他輕輕地搖頭,但是,沒有,那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道旁兵牟們手中豎立的杆杆紅纓□□,在陰霾的天色裡閃爍出一片森森寒光,飄飛的纓,紅如熱血,凜凜槍刃卻絕然如堅冰。
明霄擡袖遮住雙眼,眼睫上氤出的淚滴大顆大顆地抹在袞服玄緞之上,瞬間便被那玄黑吸走,片跡不留,明霄的脣角哆嗦着勾起來,——景生還是那天死在蒼淵下更好,若是當日他跟自己回了宮,怕也是一個死!自己以前怎麼會那麼蠢那麼天真,竟會錯估了王室處置異己的決絕,竟會妄想將景生留在宮中,永永遠遠。十幾年來,流傳在宮人們之間的那些前朝往事,就像殿頂獸脊間橫行的野風從沒停息過,當年秀傾天下的大蜀郡主都被父王拒於夏江之上,更何況坤忘山裡的一個野童小花兒!
……嗬嗬嗬嗬……自己還當真荒唐……竟做如此癡想!明霄廣袖裡的手攥成拳頭掩在嘴上吃吃地笑,淚滴都風乾在了眼角。
——景生是大鵬,是蛟龍,如果自己不能爲他打開一片天空,劈開萬頃碧藍,任他自由翱翔,那就讓他在自己的心中永遠消亡吧。如此,父王纔會放過景生,父王的眼線們纔會放過他腦海裡僅存的那一點念想。
“殿下,前面就是寶寧寺了,方丈智了大師已率衆僧侯在山門之外了。”許君翔的聲音再次響起。
“——知道了——”
車外的許君翔猛地怔住,明霄的聲音……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好像他生命裡的一部分已經死去了……永遠地消失了……
小花兒和唐怡各執一柄大銅勺將熬得濃稠適中的福壽粥舀進幾個竹木桶,那精編細制的粥桶外形秀巧,內襯更是特別,暖瓷環圍,保溫隔熱,滾粥盛入涓滴不漏。唐怡擔心地緊盯着小花兒,生怕他神思不屬,一個不小心把粥都倒在他自己的腳上,放下大銅勺,唐怡從袖袋中摸出兩塊絹帕,遞給小花兒一塊,
“稍微擦擦吧,一會還要幫着把粥桶擡出去呢。” Www●тт kan●¢○
小花兒的臉上不但戴着面具更有無數竈灰,看起來確實比較狼狽,小花兒接過帕子,卻沒有擡手去擦,反正都是假面,是否蒙塵已不重要。唐怡心裡抽緊,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才盛好粥,那個小沙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催促着:“快盛,快盛,別耽擱了,方丈要將福壽粥贈予太子殿下了。”
唐怡用絹帕擦着臉,一邊衝小花兒擠擠眼,想笑卻終究笑不出來,菸灰揉進眼中,倒衝□□淚意。
“別擦了,越擦越花,你們一會兒幫我把粥桶擡出去,就站在後面,也不礙眼。快點,快點……”嘴裡嘮叨着,小和尚自己先拎了一桶粥,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小花兒看他不過□□歲的年紀,整個背脊都被粥桶墜得彎了下去,微一踟躕,就跑上去從他手裡接過粥桶,
“我來吧,你去和我弟弟合拎一桶。”說着就向前院走去。唐怡和小和尚共擡一桶緊跟其後。
陰鬱的天空像塊巨大的浮冰,冷硬到極處卻又隱隱然透出層光明,萬般掙扎着衝破雪雲,在天際劃過一道道鋒銳的光軌。
小花兒努力地控制着步伐,不經意地側眸一掃,發現大雄寶殿外並沒有禁軍把守,但那上百個整齊排列的內侍們個個步態儼然,身姿端凝,一看就知道是御前高手。穩住心神,小花兒凝目看向隊列的核心,
——啊!阿鸞!那真的是阿鸞嗎?只見白眉白鬚的智了大師身旁站着一位少年,他身穿九章袞服,頭戴九旒冕冠,身姿高挑,神態冷傲,面容雖秀逸無儔,但雙眼中卻一片死寂,那抹極之打動人心的燦亮已然消失,了無蹤跡。
——發生了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昨天隔着蠟戲的隊列,隔着遮幕的輕紗,小花兒都能明明白白地看到那抹明亮的火焰,今天卻永遠地在他的眼中熄滅了。
死死咬着牙,低着頭,小花兒把粥桶放在大殿門側一字排開的長案上,正好聽到站於前方的明霄朗聲說道:“智了大師,我有個不情之請。”
“殿下請講。”
“錦州之戰時,我曾於坤忘山中偶遇一山童,他後來不幸身故,他雖粗蠻無稽,矇昧無知,但畢竟幫助過我,我想親向菩薩獻供佛粥,爲他的在天之靈祈福。”明霄的聲音倨傲而冷淡,就像是王族對賤民不得已的施捨。
小花兒低頭呆站在案旁,那一刻,蒼灰的天空‘轟’地一下斷裂,億萬塊破碎的冰凌砸向大地,他於瞬間被碾爲齏粉,那些發生過和即將發生的事都不再重要,他,是塵埃,微不足道!
“殿下仁心善念,老衲着實感佩,請——”老和尚的請字剛出口,小花兒就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
“發什麼呆呀,真是不曉事,快爲太子殿下盛粥。”
深吸口氣,再吸口氣,小花兒掀開桶蓋,拿起案上擺着的薄胎小碗盛了小半碗佛粥,放在托盤上,剛要邁步向前,卻被一個胖大的和尚攔住去路,那人一把拿過小花兒手捧的托盤,嘴裡壓低聲音斥道:“還不快快退下,就你這副形容也想巴結這個差事?”語氣說不出的鄙夷。
退後,小花兒穩穩地一步步退後,那個玄衣冕冠,高高居於雲霄之上的人兒在他的視線中一點點變小,一點點遠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於殿門之內。
一剎那,有什麼在心裡轟然倒塌,五臟六腑都被炸得稀爛,血塵在腹腔裡漠漠瀰漫,小花兒卻覺不出一絲疼痛,手腳瑟瑟發抖,冰涼麻木,意識早已飛離他的軀體,躲在無人之處哀哀痛哭!而他的眼中卻一片乾澀,彷彿淚腺已被割除。
小花兒靠在殿角的後牆之外,前方几步之遙就是一叢秀挺的青竹,披霜掛雪,卻彎而不折。而背後殿牆之內,不知明霄正在哪位菩薩像前爲他施捨一碗福壽粥,保他在地府的一個平安。耳邊經鼓木魚輕響,小花兒心中的慘痛遲疑慢慢淡去,——愛是一個信仰,前世的他爲此誤盡終生,如今,他不會再次盲目投入,但也不會隨便放棄。
天長水遠,待自己羽翼強健可搏擊風暴之時,阿鸞,我們再相見,如果到時候你仍然對我無意,那我便不再惦念,也心無遺憾了。
“——啓程吧。”小花兒停了一瞬,轉頭望向身側,眼中的神情強韌沉穩,唐怡一直站在幾米遠處守望着他,剛纔明霄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啓程吧!清晰簡單的三個字聽不出絲毫痛楚,卻飽含了堅不可摧的信念,但願小花兒能在大海的那一方重拾希望!
香菸繚繞,燈燭煌煌,梵唱輕起,明霄深深俯首跪在佛臺前,他的肩膀不易察覺地抖動着,頭頂上,容顏慈悲的神祗手結佛印,默然無語。
作者有話要說:景生前世在感情上屢戰屢敗,從未真正得到過幸福,今生他還能鼓起勇氣做出這樣的決定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因爲他和阿鸞彼此並沒有真正的挑明過對對方的感覺,當時在山裡時阿鸞也只是要景生和他回宮,並未示愛,景生當時也拒絕了,所以,景生其實並不是特別清楚阿鸞對他的感情。
阿鸞呢,他也並不清楚武王要捉拿景生不單純是爲了阻止他們之間的感情,更大的原因是景生和華璃之間的潛在聯繫,阿鸞以爲他當衆表態,表示他對那個山童輕視就能打消武王繼續加害的意圖。再說阿鸞也不確信景生是否真的還活在世上。
小魚親們,乃們表急,他們很快就又見了哈。爲了這一目標,咱們一起努力吧,泡泡呀泡泡,都翻滾着出現吧,我深情地呼喚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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