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小花兒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不禁倒退兩步靠在了殿門上,
“少主,唐惜那丫頭又惹禍了吧?我替她賠罪了。”一個清潤的聲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小花兒搖頭苦笑,“二姐,今天的事也不能全怪四姐,她的醉流雖然霸道但卻並不損傷身體,關鍵是明浩在明霄的茶裡下了恆春!”
“——哦?!彩花宮的恆春竟然又重出江湖了嗎?”晃眼間唐惋已現身在月光下,面色凝重,“當年彩花宮被明霄派人一夜殲滅,聽說恆春也被付之一炬,因爲此藥如附骨之蛆太過陰毒,就是彩花宮也輕易不敢使用,怎麼如今明霄倒反受其害了?”
小花兒警惕地四下張望一下,唐惋走上前與他一起邁進殿門,“放心吧,少主,他們全都睡熟了。”唐惋有些擔憂地審視着小花兒,“少主,你剛纔失血太多,體力消耗也很大,還是趕緊去調息補氣吧。”
“呵呵呵……,沒什麼大礙,那個明浩倒真是大方,竟然賞了我一杯冰蟾茶,不然我還真難對付恆春,更別說爲阿鸞補血了。”小花兒哈哈笑出了聲,眼中星輝璀璨,殊無笑意,“沒想到他竟如此歹毒,不僅給親哥哥下毒,還每每與人一面之緣便欲致人死地!這冰蟾乃天下四大毒物之三,拜他所賜,我倒已經嘗試了兩大毒物了。”
“恭喜少主功力又得進益!”唐惋嘻然一笑,隨即凝神想了一下,“最近幾個月這位二殿下好像都在禹州,錦州一帶活動,與禹州都督李普交往甚密,而這李普卻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在舊蜀地方上爲所欲爲,橫行無稽,更欺上瞞下,橫徵暴斂,而且,他似乎與川西走動頗多,你爹這次從川西回來後曾提到過他。”
小花兒走到那張紫檀大椅旁,忽然回頭看着唐惋,目光深湛,“二姐,自從四年前武王滅蜀,大蜀殘兵敗將退入西川,那裡便密如鐵桶,針扎不進,水潑不入,我爹雖三次入川卻都沒有探明他們的真實情況,雖然大蜀殘將準備向大夏稱臣納貢並進獻世子元嘉,但觀其形勢,西川卻並非一敗塗地的慘狀,似乎還在圖謀捲土重來,只是不知其幕後主腦到底是誰?”
話說至此,小花兒心裡想到的卻是: ——元嘉!元嘉!他昨天傍晚還倚在花門邊,淺笑盈盈,卻又轉瞬便去如飛鴻,消失無蹤了,今日下毒之事——和他是否有些關聯?小花兒默想着元嘉的行蹤,卻並未宣之於口,彷彿這是一個專屬於他的謎語。
此時,銀色的月光漣漣灩灩灑滿大殿,細霜似的光波在空闊的殿堂內飄流。小花兒默然靜立在月光下,激情過後的庸倦和失血後的疲乏同時席捲而上,拉扯着他搖搖欲墜,眼前卻又浮起了花襲人的醉顏,——三次了,每次從西川歸來,他必將自己鎖在屋中喝至酩酊,卻又並不真醉,脆弱的脣角帶着倔強的淺笑,明豔的雙眼卻清醒得可怕。
身後傳來一聲輕嘆,“事不過三,你爹怕是不會再去西川了。”
小花兒猛地滯住,——是呀,唐惋說得不錯,誰都沒有勇氣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掘墳墓,探查自己早已湮沒的過往。三年來,亦嫋的樣貌在他心中已漸漸模糊,但那雙狹長妖嬈的鳳眸卻不時出現在眼前,在每一個不經意間襲上心頭,不時地提醒他,曾有過這樣一隻鸞鳥,喜怒無常,陰狠邪魍,卻爲了救他,在蒼淵之中,寧願放棄自己的生命。而此時,那隻僥倖活命的小鸞驚鴻一現,又即將再次飛赴死地,他卻呆立於此無能爲力。
“二姐,我看什麼時候你還得回川蜀走走,那邊一直形勢不明,長此以往恐生變故,大夏那邊的暗莊也要行動起來,盯緊夏蜀之間的動向,雖然西川和大夏與我大華無甚瓜葛,但畢竟都是夏華之地,如今形勢複雜,一觸即發,我只怕阿鸞會身受其害。”今天發生的中毒之事已經是一個警訊了,他不得不防,阿鸞與他早已息息相關。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你初入楚地我總是不太放心,唐惜那丫頭又太毛糙。”唐惋的話音裡帶着絲焦慮。
小花兒轉身走向內殿,呵呵呵地笑了,“大姐,你真把我當小孩子了?黑水洋的風暴巨漩都奈何不了我,更別提這一座大興宮了。”
皎皎清輝中,唐惋看着小花兒的身影漸漸沒入黑暗,堅定無畏,步履險地也如閒庭信步一般。
小花兒轉過層疊迴廊,月光輝映下,雕欄玉宇浮浮沉沉,只如過眼雲煙,他邁進寢殿,剛闔攏殿門便渾身涌起細小的戰慄,下意識地運氣拔身飛旋,雙掌已於同時向身側擊出,只聽‘撲’地一聲輕響,牀榻邊的那抹淡影‘哎喲’悶哼着倒在了牀上,
“——亦嫋,你!”從那獨特的爽脆的哎喲叫聲中,小花兒認出了亦嫋,不僅大驚失色,他飛撲到牀邊,俯身探看着他的安危,卻不料那抹藕色淡影倏地彈起,雙手疊出襲向他身周大穴。小花兒這次早有防備,袍袖輕揮,兜兜卷卷便將亦嫋的雙手裹進了綾絹,只待勁力一吐就可立時折斷他的雙手。
“……你……你……放開我……你好輕薄……這樣拉拉扯扯算什麼……?”那魅惑的美少年不躲不閃,也不試圖掙扎,反而就着袍袖的拉勢倏地倚進小花兒的胸懷,那裡氤氳着極之清澈純粹的體香,中人慾醉!
小花兒撤身欲退,但可嘆袍袖裹着亦嫋的雙手,纏纏 繞繞,一時竟無法甩開,沒想到本欲擒賊倒反過來被賊擒住,就在亦嫋揚臉用鼻翼輕擦着他的頸窩之際,小花兒不僅懊惱地皺眉苦笑,“亦嫋,你當真不要你的雙手了?”
亦嫋‘唔唔’地輕喘着將臉埋在小花兒的頸窩裡,不動,也並不回答。只一瞬的功夫,小花兒就覺得頸側一片溼涼,原來,是亦嫋的熱淚,流出眼眶的一剎那還是滾燙的,但沁潤在皮膚上就變得寒涼刺骨,好像是他無望的愛,熱熱的,藏在心裡,一旦宣之於口,便化爲灰燼了,所以,他不說,什麼都不能說。
“……亦嫋……亦嫋……怎麼了……你……是不是剛纔傷到你了……”無言的哭泣最傷人,景生活了兩世,對此深有體會,不僅心一下子軟下來,任由亦嫋將冰冷的淚水灌進他的衣襟,再不敢拉扯,也不再追問,只略顯僵硬地靜然而立。
“……呵呵呵……呵呵……我又沒施定身法……你幹嗎木呆呆的硬得像塊石頭……哼……難道竟是嫌棄我嗎?”剛剛纔悄悄流淚的人兒忽然嘻嘻嗤笑起來,繼而又着了惱,埋下頭就用額角狠頂小花兒的肩窩,卻並未用一絲兒勁力,只像一頭鬧脾氣的小蠻牛。
小花兒不妨,又失血過多,竟被他毫無勁力的頂撞掀翻在牀,連帶着懷裡的亦嫋也一起滾倒在牀上,
“……景……景生……你……你怎麼了……”亦嫋慌得驚叫起來,他的雙手早就自小花兒的衣袖束縛中解放,只因貪戀他衣中的溫暖,才一直裹縛其中,此時見小花兒轟然跌倒,便急急伸手地扶着他的肩膀,復又赫然發現自己手掌中竟印有斑斑鮮血,不僅更加惶急,“……景生……你……你受傷了……怎……怎麼回事?”一向伶牙俐齒的亦嫋忽然結巴起來,吭哧地連話也說不完整,一邊低頭查找着小花兒的傷口,雙手瑟瑟地抖着。
小花兒一翻身將忙碌的亦嫋壓在身下,手掌按在他的檀中穴上,眸光銳利緊盯着身下嫵媚的人兒,“——亦嫋,這還要拜你所賜呀,恆春是你給明浩的吧?”
亦嫋一聽猛地愣住,全身像被抽去了筋骨,頹然散開,他乖乖地仰在牀上,似乎毫不畏懼胸 前大穴被人拿捏,隨時會氣斷身亡,他輕輕擡手摘下小花兒臉上的面具,癡迷地望着那張皎潔的面孔,沉靜地說:“是我給的,不是已經成全了你和青鸞,還有什麼好氣惱的,他……可還合你的意?”
“——呃!”小花兒微楞了一下,心中像被尖刀剜過,一鬆手倏然躺倒,疲倦地以手撫額,剛纔草草包紮的傷口又開始滲血,一點一滴順着他光潔的手腕流入袖中。亦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埋頭舔吮着不斷滲出的鮮血,小舌翻卷撫 慰着破損的傷口,
“——元嘉,你!”小花兒欲掙 脫亦嫋的掌握,卻不料亦嫋柔滑的手掌竟似鐵鑄的一般死死攥着他的手臂,紋絲不動,“……叫我亦嫋……我喜歡叫這名字的那段日子……是我唯一活得像人的日子……而且……我……也想嚐嚐你鮮血的滋味……”聰穎的他已經猜出小花兒的傷口因何而來。
亦嫋話語中深沉的悲哀一下子擊潰了小花兒,他沒有再甩開亦嫋,而是擡手輕輕拍撫着他的肩膀,像對待一個委屈的孩子,“亦嫋,現在我的血中已經有了三大毒素,等湊齊了四種就能解你的碧血蛭毒了,到那時候,我再餵給你血,好嗎?”
亦嫋把着小花兒的手臂,嘴裡嗯嗯應着,眼中又溢出大滴大滴的淚,順着低垂的長睫滑下臉頰,落到小花兒手腕上的傷口中,熱 辣辣的痛,小花兒不禁渾身一震。
“景生,活着真辛苦,做人沒意思,你也不用再想着救我了,我這樣一個東西,救不救的,一點都不打緊。”亦嫋輕聲細語地說着,異常平和,就像在說什麼逸聞趣事,甚至還帶着點解 脫的喜悅。
亦嫋話音裡沉澱的對生命的厭倦一下子令小花兒想起來花襲人,他星眸一閃,反掌握住亦嫋纖細的手,緊緊攥着,“亦嫋,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這麼疲憊這麼絕望……是他們逼着你去大夏爲質嗎……還是和明浩有關……你怎麼會認識他呢?”
亦嫋噗哧笑了,指尖兒廝磨着小花兒的掌心,引得小花兒一陣戰慄,“——你聽聽,就是你的這些問題才叫我疲憊絕望呢。”隨即便挑眉盱目地看着小花兒,眸光說不出的依戀,“別提明浩那頭蠢豬,他不配!當日在蒼淵邊,我迎着火光,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他的袖弩害你掉下蒼淵,我當然要去會會他。”
“……你……你是……你是爲了……”小花兒驚駭莫名,撐起身緊盯着亦嫋,星眸裡迅速騰起水霧。
“……不……不是爲了你……”亦嫋依然靜靜地躺着,只伸手掩住小花兒的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千萬別掛懷……我……我是爲了我自己……”他的聲音輕若蚊吶,小花兒卻覺得異常尖利刺耳,
“爲了你自己?”——爲了他自己?有誰會憑白將自己送入虎口呢?
“對呀,爲了我自己,我早瞧着青鸞不順眼,就等着借明浩之手今天害他呢,呵呵呵……” 亦嫋像想起什麼笑話兒似的,驀地笑開了,脆生生的笑聲在靜夜中顯得異常突兀怪異,攪得小花兒心裡一跳一跳的疼,
“你不喜歡阿鸞這倒是真的,可我卻不信你單爲了給他下藥就去和明浩攪和。”小花兒忽覺心疼難耐,他真想堵住耳朵不再聽亦嫋的笑聲。
“那我要是告訴你:我去找明浩,是因爲我喜歡你,瘋了似的喜歡你,就是死也要爲你報仇!你信不信?”亦嫋靜悄悄地躺在大牀上,像片藕色花瓣,瓷白的俏臉上一片肅穆,聲音也飄飄渺渺,不似真的。
小花兒木雕石塑般凝固在夏夜的薰風中了,耳朵裡像有勁風吹過,呼呼作響,他一下子失去語言的能力,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凍結在胸中了。
“……哧哧……”亦嫋忽然咕嚕一下爬起身倚着小花兒的肩膀,吃吃地笑着伸指撩 撥他的耳珠兒,“傻子……我是騙你的……誰會喜歡你這麼一個戴面具的醜八怪……你……不要信我說的話……”他在小花兒的耳邊說着悄悄話兒,吐氣如蘭。小花兒卻覺得心裡一片澄澈,他轉過身,輕輕扶住亦嫋,
“……嗯……不信……我不信你說的……一點都不信……你……要好好的……善待自己……”他純淨的銀子般年輕的聲音隨着淺淺薰風,都消散在夏夜中了。——小花兒,不相信的到底是亦嫋哪句話呢?——是瘋了般深愛着他?還是——後邊那句否認?
亦嫋沒有再追問,他安靜地趴在小花兒的肩膀上,身子微顫,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哭,肩頭的綾絹涼涼的,沁着絲霧氣。
“不早了,我倦了,咱們睡吧。”說着亦嫋就拉着小花兒躺下了,萬分自然,好像是少年們一起出遊夜宿。
小花兒沒有推拒,合衣躺在亦嫋身前,這一天的辛勞和失血令他困頓不堪,眼皮漸漸沉重,就在將睡未睡之時,忽聽身後的亦嫋嘆息般地說:“你做人一點都不涓介……坦坦蕩蕩……真好……你就不怕我在背後捅你一刀……”
“你若要殺了我,根本不用等到現在,剛纔,我和阿鸞……我們……時……你就可以殺了我們……”小花兒的聲音裡帶着濃重的睡意,但卻直擊亦嫋之心,——原來,景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瞭解!亦嫋猶豫再三,終於將手扶上小花兒的腰,只虛虛地搭着,彷彿準備隨時被人拿開。
“亦嫋,我總覺得你像前世的我,很執着也很執拗,卻比我過得更艱辛,”小花兒朦朦朧朧地躺着,噓噓而言,好像和親兄弟閒話家常一般,“——我,愛你,愛你如同愛我自己,可是,這一生,我愛阿鸞,卻遠遠超過愛我自己,你,明白嗎?”
片刻,從身後傳來少年平穩的鼻息聲,——亦嫋,睡着了嗎?小花兒輕嘆着復又閉上眼睛。
——我怎麼會不懂呢?!我對你的心也不過就像你對青鸞一般罷了!亦嫋努力平抑着呼吸,可眼淚卻仍不可救藥地滑出了眼眶,心裡淒厲地叫喊着:‘——景生,如果你將愛青鸞的心思分出一些給我,那便是褻瀆辜負了我對你的心!’亦嫋死死地咬着下脣,‘——景生,我的整個生命都是不完整的,如果,你不能將全部的愛都給我,那就一點都不要奉送,我絕不會要一個不完整的愛人。’
“亦嫋,別再用藥了,你的碧血蛭毒雖然能抑制你對別的藥物上癮,但是,藥,對我們想記憶想忘懷的都無能爲力!那不過是徒勞的自殘,不值得。”小花兒淡聲說着,便安然地沉入了夢鄉。——亦嫋比前世的自己爭氣得多,懂得不與他人分享感情。
“——好,景生,我不用藥了,就都聽你的吧。”亦嫋細聲呢喃,手,戀戀不捨地從小花兒的腰上鬆開,——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去妄想了,但是,明早,卻可以和景生一起看日出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