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外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大戰過後,哀鴻遍野,明媚的春光早已惶急而退,鉛雲密合的天際浮蕩着滿滿的蕭煞冷肅。
南楚中軍王帳中,一燈如豆,行軍簡榻上,武王明澗意側身躺着,他面白如紙,滿額冷汗,隨軍御醫正在爲他包紮肋下箭傷,軍師劉季跪於塌旁,
“王上,錦州,巴州,禹州已定,蜀王衛恆也已死於亂軍,世子元嘉失蹤,我們已拿下大蜀半壁江山,如今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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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季看看武帝極力隱忍的慘白麪色,將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今日禹州大戰,蜀將鐵弓神箭張維於禹州城頭凝目彎弓,鷹羽長箭破風而至,貫穿層層護駕的盾牌,爆射入武王肋下。武王當真勇悍,他當即擡手掰斷箭桿,揚臂舉起精□□弓,凝目對準城頭,勁風悲鳴,再看那張維,已頭頸中箭,血撒城頭!
“蜀將錢烈已率禹州殘部取道坤忘山逃往西川,山高路險,恐有伏兵,不宜貿然進兵,巴,錦,禹三洲盡歸王上囊中,足以。”
燈影明滅,劉季的聲音也甚輕淺,唯恐驚擾了武王。
明澗意聞言微微睜眼,眸中利光閃動,半晌,“同叔,端午將至,咱們也該回朝吃糉子了。”說着他又閉上了眼睛,劉季心頭一鬆,接着,他的眉頭又緊緊皺起,“王上,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軍榻上的武王身子猛地一震,療傷的御醫‘啊’地輕呼起來,繃帶上立現一片血色,明澗意沒有睜眼,嘴脣微抖,呼吸急促,
“……青鸞他……他……怕是凶多吉少……”
這正是劉季敢想卻不敢說的話,他攥緊拳頭,骨節嘎嘎作響。
“……父王……大哥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父王……”
一聲慘嚎響起,帳簾動處,剛滿十二歲的明皓攜風帶雨地闖了進來,看到武王的狀況他驚得楞在塌旁,淒厲的叫聲塞在吼中,憋出了滿眶的熱淚,
“同叔——”
武王仍然閉着眼,眼睫顫動,沒有理會明皓,劉季趕緊跪前半步。
“——你去看看帳外誰在把守,斬!”
一個輕微的‘斬’字出口,霎那間,將大帳中的空氣全部抽走,除了武王,人人都覺呼吸困難,窒息難耐。
劉季起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帳,片刻後,帳外就傳來哀求討饒的叫喊,明皓撲通一聲跪下,拳頭塞進嘴裡堵住哭聲,臉漲得通紅,淚水四溢,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枯葉。
“這是個教訓,”明澗意擺擺手,揮退了御醫,“教訓你魯莽草率,不知進退分寸,你身爲王子,一行一止皆要謹慎,稍有差錯,便禍及萬人。”
明澗意的聲音低沉寡淡,帶着無法言說的蕭索,俯頭跪在塌前的明皓更加驚惶,他所熟悉的父王,永遠意氣風發,勇悍無匹,從不曾如此意興闌珊。
“……父王……”明皓擡頭,淚眼模糊地望着武王。
“……你兄長走失,至今生死未卜,孤又重傷,此時最忌喧譁,你雖年幼,也該懂得爲孤分憂解愁,而不是一味吵鬧。”
話說至此,明澗意已無力爲繼,在敵我兩軍前,他靠着滿腔的霸氣,勇往無前,此時,塵埃落定,真氣蕩盡,他也不過就是一個重傷之人。
“……你去吧……明霄的事……劉季和許將軍會照應的……你切莫多言……”
明澗意雙眼緊閉,頭轉向裡側,燈光的暗影裡,他的面容異常瘦削憔悴,深邃的五官便如被利刃雕刻過一般,明皓驚懼不安,身子仍然不停地戰慄着,他一向愛慕仰仗的兄長失蹤多日,雄健如蒼鷹的父王又身受重傷,他生命中的兩大支柱於瞬間轟然倒塌。
明皓跌跌撞撞地掀簾走出帳外,晚風暮雨撲面而來,他擡袖抹了把臉,勉強挺起胸膛,邁步走人雨中,——他要快快成長,保護大哥和父王!
大夏朝都城東安,日已將晚,驟雨才過還晴,宮闕外,綠水橋平,晚風裡,古臺芳榭,飛燕踏紅英。
內宮鹹安殿中,成帝華璃歪在花廊下的軟榻上,他腳邊的矮凳上放着白玉蛐蛐罐子,頭上的雕樑下吊着烏木鳥籠子,手邊的小桌旁還趴着個明晃晃的金錢龜,廊下的紅泥小爐上煨着一罐子藥粥,氤氳出一絲絲苦香,廊檐上早點起一盞盞紅絹紗燈,映照得光潔如鏡的金磚地燃了火似的迤邐而去,暮色四合裡,地上騰起的燭火微光襲上華璃的臉龐,竟透出一絲平日裡不曾有過的生機。
“皇上,太傅王大人來了。”
愁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貼在華璃的耳邊嘀咕了一聲,華璃微闔着眼,纖長的睫毛閃動着,
“請——。”
苦臉貓着腰,用小蒲扇守着火,聽了這個‘請’字,立刻擡起頭,四處張望着,似乎真有點發愁。
“不用收拾了,王大人,自己人。”華璃脣角輕抿,向榻裡窩了窩,並未睜眼。
“我倒不是防着王大人,是怕咱太后來巡查,太后總疑心王大人哄撮着咱們玩兒。”
苦臉兒其實是個喜眉笑目的小內侍,年齡也就十四五,心思卻極靈動。
“你們尚在稚齡,當然要多玩兒。”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苦臉兒立刻丟下蒲扇,臉上堆了七分笑,三兩步竄過去,
“王大人來了,奴婢給您請安了。”說着就俯下身,拜了一拜。
跟在王伯慶身後的愁眉,不覺皺起了眉,他懷裡抱着柄佛塵,頗有點仙風瑤瑤的模樣,最瞧不得苦臉兒巴結的做派。
“愁眉,你愣着幹啥,還不快給王大人搬個凳子,上茶。”苦臉兒好像沒看到愁眉斜睨着他的目光,繼續大嘞嘞地吩咐着。
愁眉聽了,更是不耐煩地對空翻了個白眼兒,——這小子仗着比自己年長一歲,平日裡處處指使編排,
“愁眉,給王大人看座。”
華璃也開口吩咐,一邊伸直腰,盤腿坐在軟榻上,倒像一隻小鳥躲在窩裡,他頭上半綰的髻兒早散了,冰玉冠歪在一邊,濃黑的發披垂在臉龐,肩背上,也抹上了點點金紅的光暈,更襯得他皎潔的面容奇異的明亮。
“也別麻煩,皇上賞我個錦墊兒,我就坐在廊下,倒風涼。”
王伯慶晃着冬瓜腦袋,嘿然一笑,瞄了華璃一眼,竟被那抹明亮晃了眼睛,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條線兒,笑眯眯地逡眼瞧瞧叮鈴噹啷雜貨鋪子似的花廊,回眸望望半夢半醒懶洋洋的皇上,不覺笑得更加歡暢,
“皇上今天氣色祥和,不知又得了什麼樂子?”說着一彎腿就地坐在了錦墊下,他雖身子圓胖,行動倒頗敏捷。
華璃一聽來了精神,伸手抄起矮凳上的蛐蛐罐子,“老王,你快來看看我新得的上將。”
隨侍在側的愁眉和苦臉不覺牙根發緊,眼發花,這麼不倫不類的稱呼真是難爲皇上叫得出口。
王伯慶卻聽得眉開眼笑,他變戲法似地從懷裡也摸出個蛐蛐罐子,烏陶的質地,卻瑩瑩潤潤泛着玉光,華璃一見就挑眉立目地來了興致,立刻甩起一個錦墊扔在地上,身子出溜一下滑下軟榻,和王伯慶並排坐在廊上,
“老王,你這看着不像凡品,”他將那烏陶的罐子舉至耳前,聳眉聽着,“怎麼沒有動靜?若只是個啞巴蛐蛐,雖是好貨,可卻比不過我的上將了。”
華璃有點失望地放下陶罐,王伯慶的冬瓜臉卻笑開了花,“皇上莫急,這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呀。”他肥短的手指一下子掀開罐子蓋,華璃聚眼一看,不覺有點呆,烏陶罐子裡的蛐蛐體型中等,體色濃黑亮澤,竟比那玉潤的烏陶還要滋潤,明明是隻最上佳的將軍蛐蛐,但卻寂然無聲,只見烏紗般的雙翅微微震動,卻不發出一點聲響。
“皇上,請——”王伯慶一拱手,小眯縫眼兒裡靈光一閃。
華璃獻寶似地打開自己的白玉罐子,一隻通體黑亮的黑頭將軍昂然挺立,它的沙翅震動,鳴聲低沉,一看就是極品。
“這可是愁眉和苦臉守了三天,從廢宮牆根兒下的蠍子洞裡翻出來的。”
華璃語調興奮,他冰白的臉上氳起淡淡的霞色,站在旁邊的愁眉和苦臉兒相視慘笑,——這掏蠍子蜈蚣洞可真不是好乾的活計。
“好雖是好,但也要練練才知道。”王伯慶搖頭晃腦,三個肥肥的下巴一起跟着開心地搖晃。
“練練就練練,還怕了你不成。”
華璃拿起草簽子輕輕一撥,那黑頭大將就躍進了烏陶罐子,只見它豎翅大鳴,以壯聲威,繼而張開鉗子似的大口,捲動着長長的觸鬚,身子陀螺般地旋轉不停,似是在尋找有利地形。而那啞巴將軍卻氣定神閒,凝立不動,倒顯得黑頭像個跳樑小醜,黑頭以爲啞巴怯懦,遂呲牙咧嘴地頭頂腳踢,開始進攻,啞巴將軍不躲不閃,凝然中,只一甩頭,嘴一張,雷霆一夾,不待華璃驚呼出口,那黑頭上將已被啞巴咬成兩截。
“——啊,黑頭!”
華璃,愁眉,苦臉一起驚叫,華璃是痛惜,愁眉和苦臉是哀嘆自己命不好,黑頭戰死,自己又要開始掏蠍子洞了。
那啞巴一腳將黑頭踢出罐外,仰頭挺胸,高豎雙翅,大聲長鳴,驟然而起的嘹亮鳴叫把華璃三人嚇了一跳,——敢情它會叫不是啞巴呀。
“皇上——”王伯慶蓋上蟋蟀罐子,笑容微斂,“——蟋蟀都是靠鳴音求偶的,可想而知,這不善鳴叫的傢伙是求不到的,他練了一輩子童子功,厚積薄發,最是兇悍,每次臨戰時,它既無須靠鳴叫樹威,嚇唬對手,也無須以靈活的身手伺機尋找敵人的破綻,它雖斂聲屏氣,卻往往一擊致命,並無多餘的花樣。”
——啪啪啪,從他們身後忽地響起輕輕的擊掌聲,衆人回頭去瞧,卻見衛太后端立在廊邊,臉上微微帶笑,正輕擊雙掌以示讚揚,
“王大人好心思,連玩都玩得這麼有名堂。”
王伯慶扶着華璃麻溜兒地站起身,俯身便拜,“臣見過太后,太后萬安!”
“……母后……兒……”華璃被他娘抓了現行,心裡着實忐忑,臉上開心的紅霞也漸漸消退。
衛無暇走上前,擡手撫上他的額頭,隨即眉毛微皺,——好像有一點熱度,她回身看了端午一眼,端午快步走過來,從袖中取出一個指頭大的玉瓶,
“皇上,今天還沒吃藥粥吧?”端午問着,從瓶中倒出一粒淡褐色的藥丸,“先含服一粒定心丹吧。”
華璃乖乖地張嘴含了,臉冰白得近乎透明,嘴脣卻透出一抹玫紫,王伯慶心裡一涼,——皇上聰穎早慧,但身子卻單薄得像個影子。
衛無暇攬着華璃坐在軟榻上,指指地上那身首異處的黑頭,暖聲說道:“這個傢伙禁不得激,草簽子一趕就蹦得老高,又喜歡大鳴大叫,虛張聲勢,卻落得這般下場。蟋蟀相鬥,從來都是一對一單挑,好比打擂臺,小魚小蝦俱被淘汰,最後都是真正的王者對決,它們的榮耀也盡在於此。”
衛太后的話緩緩道來,王伯慶聽得卻是悚然動容,——世傳——大蜀郡主衛無瑕穎慧無雙,看來確是不假。她的這一番教導可比自己的又棋高一招了。
華璃聽得入神,凝目細想,渾忘周遭。
“皇上,太后——,”王伯慶瞧瞧驟雨初雯後的天空,彤雲翻卷,金紅萬丈,“——雨過天晴,霞光普照,明天必定祥和,天晚了,臣告退了。”
“王大人走好,那……那啞巴將軍……”
華璃的眼光在他娘和王伯慶身上轉來轉去,心裡仍然惦記着那隻王蟀,
“——王大人,” 衛太后看看兒子可憐巴巴的模樣,不得已,纖眉微蹙,開口相詢。
“皇上,臣已經放在那矮凳上了。”王伯慶一邊癲騰着胖肚子退出花廊,一邊提醒華璃,華璃一看,立刻喜笑顏開,那烏陶罐子可不就在眼前。
“老王,謝謝你。”
華璃一高興,忘了尊卑顧忌,衛太后暗中搖頭,端午則狠狠地剜了愁眉,苦臉兒一眼,弄得那兩個小傢伙兒心有慼慼焉。
望着王伯慶離去的方向,衛無暇點了點頭,心想:這王大人還真是朝中一寶,當初朝上不知有多少人攻擊他相貌醜怪,不宜爲帝師,他卻不以爲意,依然笑嘻嘻,從容以對。
端午快步走過去查看藥粥,“是哪個小猢猻管的火?差一點燒焦了底。”
苦臉兒一把將愁眉推了出去,“——是愁眉!”
愁眉肩膀抽搐,卻仍然低着頭,抱着拂塵蹭過去,“端午姑姑教訓得是,愁眉知錯了,下次一定注意。”
端午打量着眉清目秀的愁眉,又瞧瞧喜眉笑目的苦臉,沒再說什麼,苦臉兒卻悄悄地衝愁眉擠擠眼,心下感激,——愁眉面目端麗,在內宮女官中一向得寵。
端午小心地舀起一碗藥粥,放在几上,用小蒲扇輕輕扇着,想想,就掩嘴笑了,
“想這王大人身重體胖,卻曾帶着咱們皇上爬樹掏過鳥窩,下河摸過魚蝦,上房揭過御瓦,也真怪難爲他的。”
端午是真心感謝,華璃由她從小抱大的,自然知道他成長的艱險,她只盼着華璃快樂平安,讀不讀書卻是不打緊的。
花廊上衆人想想王伯慶的行狀,再想想他一貫的行徑,俱都笑了,
“你父皇當年力排衆議,請他做了你師傅,確是有眼光。”衛無暇端起藥粥,親自一勺一勺餵給華璃,“現在楚蜀鬧得不可開交,我們正好不聲不響,關起門來過咱們的小日子,把讀書,吃飯,穿衣,做買賣的事搞好,纔是硬道理。”
端午,愁眉和苦臉,都是衛太后心腹中的心腹,她訓導華璃從不避忌他們。
此時,彤雲消隱,明月高懸,灑下清輝一片,天涯若比鄰,有多少人沐浴在這同一片清輝之下呢?
作者有話要說:俺還是略微解釋一下,不然丫頭們又叫暈,當然是俺寫得暈哈。
十幾年前,天下已然三分,廣大的中原和北方爲大夏朝,國君爲文帝華寧;夏江以南分爲南楚和大蜀,明澗意是當時南楚的太子;大蜀當時的國君是衛無殤,後其弟衛恆弒兄篡位,而衛無殤的孿生妹妹衛無暇出走北方被文帝搭救,成爲大夏皇后,生了華璃和~~~。
丫頭們,乃們表霸王俺,俺需要點鼓勵哈。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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