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卿言早上在我房裡看到莫煜明送的包子起,已經有三個時辰沒有與我說過話了。
我再不識情理,也知道他是因爲我沒有吃他送的包子才生得氣,可是煜明比他早一步送的東西,我若不吃,豈不是對他不公?
饒是如此,我也堅信他不會大發慈悲的理解我,繼而撤下那一臉的冷冰冰。
他將馬車上的軟榻讓給了我,閉眼坐在加了軟墊的凳子上小憩。我躺在榻上,在這種異樣的沉默下根本無法入睡。
我活到這麼大,從未對人有過愧疚之心,今日非但頭一次有了這種感覺,那人竟然還是一向被我厭惡的周卿言。
在被我厭惡的情況下還讓我心生愧疚,該是我做了多麼不好的事情?
可我覺得,我似乎......似乎也沒做什麼啊?
“咳咳。”我假意咳嗽了兩聲,“這幾日天氣越來越冷了。”
他眼皮動都未動,似是沒聽到我的話一般。我咳得更大聲了些,眼角瞥着他,又說:“再這樣下去,不久後怕是要下雪了吧。”
他睫毛微顫,張開一條小縫,“已經八年沒下過雪了。”
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側躺着,說:“嗯,上次見雪還是八歲的時候,一眨眼已經這麼多年沒下過雪了。”
他撩起簾子看了眼車外,問:“你喜歡下雪?”
“自然喜歡。”那時年幼,對雪好奇喜歡的要命,難得見次雪更是恨不得整天都在雪地裡玩耍,只是回去後免不了受寒,被關門屋裡半個月之久,眼睜睜地看着雪慢慢的停下。
他慢吞吞看我一眼,陰霾地說:“你可知有多少人凍死在雪地裡?”
我瞬間如吞下個雞蛋一般,噎得不知該如何回嘴。只不過努力想和他閒聊而已,非得扯到這麼沉重的話題上嗎?
我只好乾巴巴地轉移話題,問:“那個......販賣孩童的事情處理好了嗎?”
他雲淡風輕地說:“處理好了又如何,那些被打殘的孩童反正不可能復原了。”
這下我更是無言以對,雖說他平日裡就跟平常人不同,但今日......今日也太反常了吧?
但我只是沒吃他的包子而已啊,又不是什麼罪不可赦的事情!
當下心中一定,說:“早上那個包子,味道真是不錯。”
他眼神一僵,冷冷地說:“可不是嗎。”
我無視他冰冷的視線,笑眯眯地說:“只可惜太多了,吃不下,多謝主子的心意。”
他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紙袋,突然叫道:“路遙,停下。”
路遙停下馬車,他拿着紙袋出了馬車,接着便聽路遙嚷嚷說:“主子你扔了幹嘛,早上剛買的,熱一熱還能吃呢!”
周卿言自然無迴應。
我伸了個攔腰下了馬車,剛下地就被路遙攔住,雙目懷疑地問:“喂,你哪裡惹到主子了,竟然惹得他這麼生氣?”
我要怎麼說?說他剩下了包子給我我沒吃,反倒去吃煜明特地給我送來的熱乎乎的包子?“我沒惹他。”
路遙嗤笑一聲,“你沒惹他難道是我惹他?”
我指了指他手裡的紙袋,“它惹得。”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紙袋,“包子?”
我點頭,“正是。”
“這是我一大早跑去給主子買的包子,哪裡不對嗎?”
“興許是你買太多了。”我沒再理他,越過他走到樹下坐下。
他還在喃喃自語,“太多?可早上吃不完下午也可以吃啊。”
不久後路遙捧着熱乎乎的幾個包子到周卿言面前,說:“主子,包子給你熱好了,你吃這個吧。”
周卿言看都不看一眼,說:“扔掉。”
“這個是早上剛買的,還沒壞呢。”
“扔掉。”
“主子,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
“扔掉。”
“主子,這......”
“路遙。”我打斷了他們,說:“拿來給我。”
路遙沒好氣地說:“這又不是給你買的。”
“我說給我。”
“扔了也不給你吃。”路遙作勢要扔掉,卻被周卿言一個眼神給制止。
路遙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卿言,“主子?”
周卿言面無表情地說:“給她。”
路遙愣了下,“主子.......”雖不情不願,但還是將包子遞給我,“吃吃吃,小心胖死你。”
我沒理他的話,顧自咬了一口香噴噴的肉包,嗯,雖然不如新鮮的美味,但比起乾糧來也好上許多。等我將所有的包子全部掃入肚腹,擡眼時正對上週卿言的視線,他涼涼地看着我,嘴邊噙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再看時已經褪下,快的似乎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也罷,反正他的喜怒無常也不是第一天才見識到。
再回到馬車時,榻上已經多了一條羊毛毯子。我瞅了眼正閉目養神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的周卿言,低聲說:“謝謝。”
他微微頷首,當做迴應。
方纔彆扭的氣氛終於消失,我也終於可以放鬆地墮入睡夢之中。
馬車繼續往東走,第二日傍晚就到了當日我碰到程令的那片森林,我下車仔細看了下週邊,指着林子說:“我那天帶着他往裡面走的,馬車進不去,走過去好了。”
周卿言與路遙自然沒有異議,帶了把鐵鍬便跟了上來。走了大約半個時辰,路遙就大驚小怪地叫道:“我說你不是耍我們吧?再往前走可就是懸崖了,難不成你把他屍體扔下去了?”
我懶得理他,繼續往前走,他卻依舊吵個不停,“你還真帶我們去懸崖啊?到底存的什麼心思?”
我瞥他一眼,說:“你不願意來可以不來。”
“你......”
周卿言適時制止了他,“路遙,住口。”
他這才憤憤地瞪我一眼,乖乖閉嘴。
最後我確實將他們帶到了懸崖邊.......附近的一顆大樹底下。指着立着一顆亂石的地方對他們說:“喏,他在這裡。”
路遙順着我的手看去,“你將程令埋在了這裡?”
“嗯。”
“這塊石頭的意思是?”
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墓碑。”
“......”路遙將鐵鍬插入土內,憤怒地鏟了一把土,說:“你就不能給他找塊好看點的‘墓碑’?”
“沒空。”
“你!!!”路遙連續鏟了好幾把土,有疑似將怒火發泄到此的嫌疑。
“路遙,別吵。”周卿言緩緩掃視了四周,“我們被跟蹤了。”
路遙立刻正色,警惕地說:“主子的意思是?”
“十幾人,武功上乘。”周卿言緊緊盯着遠處的林子,“恐怕來着不善。”
話剛落下,林子裡就竄出了一羣黑衣人,領頭的黑衣人在我不遠處停下,擡手示意身後的其他人停下,而後笑吟吟地說:“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這人可不就是當日殺了程令又在金陵想取我性命的殺手,上次放他一命,沒想到還是陰魂不散。
我面無表情地說:“你今日帶的人可不少。”
“想制服姑娘和丞相大人,帶的人自然不能少。”他看向周卿言,得意地笑了幾聲,“我在此恭候姑娘許久,沒想到姑娘竟然還帶了份大禮過來。”
莫非周卿言和他也有瓜葛?
此時當然沒有時間再去問周卿言與他有什麼糾葛,當務之急就是逃命,只是那些黑衣人已將去路全部圍住,想要逃跑談何容易。
“主子。”路遙靠近周卿言,低聲說:“待會我在左邊開路,你先走。”
周卿言點頭,看了看我,“站到我身後。”
身爲一個即使身懷武功卻身中劇毒還受了內傷的人,我只能乖乖地躲到他身後。領頭的黑衣人見狀狐疑地問:“姑娘不像是會躲到別人身後的樣子。”繼而又恍然大悟,說:“莫非姑娘受傷了?”
路遙接過話,不屑地說:“要打就打,哪裡來這麼多的廢話!”說罷迎身而上,拿着鐵鍬就跟人過起了招。
路遙雖猛,卻敵不過對方人數太多,立刻就陷入了下風,其他的黑衣人也迅速的圍到了我和周卿言身邊,周卿言倒是臨危不亂,從腰間抽出了把軟劍,毫不猶豫加入了打鬥,只是這麼一來我便不能靠近他,只得往安全的地方退,邊勉強的躲過一把把亮晃晃的長劍。
閃躲時不可避免的被劍劃傷了幾道,只是這些小傷比起緩緩向我走來的黑衣人首領,實在是不足掛齒。
“姑娘。”他揮手,斥退了幾名圍攻我的殺手,說:“我說過,下次見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現在看來我亡的機會不是很大,那就委屈姑娘死在我劍下了。”
我苦笑了幾聲,“那日當真不該放你走。”
“我欠姑娘一次。”他眼中竟然有着歉意,“只是今日不是報答的時候。”
假惺惺,今日還不報恩,以後我死了就更不用報恩了。
他不再廢話,舉劍往我衝來,我勉強躲了幾劍卻也知這不是長久之計,但那邊路遙已經快堅持不住,周卿言也被四五人圍攻,一時間根本無法抽身來救我。我盯着黑衣人,見他招式越來越不留情,莫非......莫非今日真是我的死期?
正這樣想着,卻突然覺得腳底一空,一口氣喘不上來便掉了下去,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正一手攀着崖邊的石頭,腳下便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我攀着石頭的手臂不自禁發起了抖,卻還是咬了咬牙,努力的想往上爬,只是崖邊的黑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說:“既然這樣,我也不強求姑娘死在我的劍下,葬身在萬丈懸崖下也不錯。”
他慢慢彎腰,正想掰開我手時側身一躲,避開了身後刺來的軟劍。不知何時周卿言已將那邊的幾個黑衣人都撂倒,雖然衣服有些破損,但絲毫不損他的優雅貴氣。
他的束髮有些凌亂,幾縷掉落的髮絲隨風揚動,緩緩地說:“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殺她。”
黑衣人愣了下,繼而大笑,“好,我看今天你能不能救得了她。”
周卿言與黑衣人陷入了惡戰之中,兩人武功不相上下,一時間也難分輸贏。只是雖說暫時擋住了他的攻勢,我這邊的情況卻實在不樂觀。
“周卿言。”我的手心正劇烈出汗,也在慢慢的往下移動,“我快堅持不住了。”我努力用另一隻手抽出了靴子裡的匕首,在崖壁上尋找可以着力的點,等到將匕首插入崖壁的那瞬間,攀着石頭的手也剛好落下,這下可好,崖壁之上,只靠匕首支撐全身的力量。
“花開!!!!!”崖上傳來周卿言的叫聲,下一刻便見有人飛落而下,我立刻抓住那人的手臂,十分吃力地說:“我還沒掉下去呢。”
他總是淡定的俊美臉龐此刻驚魂未定,“你沒掉下去。”
我有些被他嚇到,安撫說:“沒有,還沒有。”
他死死地盯住我,伸出另一隻手握住我的掌心,喉結大大地滾動了下。
我看了眼明顯支撐不住兩個人重量的匕首,低頭無奈苦笑,“不過現在,我們兩個要一起掉下去了。”
匕首從崖壁脫落得那瞬間,周卿言伸手將我緊緊攬到了他懷裡,我耳邊有落下時的凌厲風聲,卻更清楚地聽到了他胸膛中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清晰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