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浴佛節後,春風吹拂到京城內外每一個角落,桃、李、杏、沙果等時新果子陸續上市,也到了京城大小人家外出祭祖、賞春踏青的好時節,京城外,各家的莊子也熱鬧起來,女眷們去了厚重的冬服,穿着輕薄時新的春裝,相互邀着,出城觀景踏青,四處遊玩,士子書生則忙着藉着會文的名頭,到處遊玩飲酒,間或和那些坐着敞車外出、文雅美麗的女伎們調調情,偷窺着那些往日只鎖於深宅內院的妙齡姑娘們。
一個春光爛漫的正午,程憫海暈頭漲腦的離了席,扶着小廝轉進後面的園子,找了處圍在花間的石凳坐下,吹着風醒酒。
從跟了周世新,他才嚐到這世家子弟的滋味,原來這天下、這京城、這春光都是他們的,程憫海打了個酒嗝,往後仰着靠到小廝身上,心滿意足的眯起了眼睛,這是信王的莊子,他不止一次的做着坐上客,這京城最尊貴人家,他也是坐上客!
程憫海閉着眼睛,深吸了口氣,心情舒暢的聞着風中濃濃的花香,彷彿自己也被這花香薰得遍體馥郁。
又坐了一會兒,程憫海站起來,搖着摺扇,晃着頭欣賞着左右的美景,帶着小廝往園中小山上的亭子走去,這樣的景色,這個時候,最宜登高俯看。
程憫海扶着小廝,腳步虛浮的進了亭子,揹着手,深吸着清新的花草香,四下轉着身子,俯視着周圍的景色。
南邊隔了一道女牆,是另一處園子,園子裡衣帶飄香、人影晃動,程憫海眯着眼睛,極力想看清楚那一片裙裾飛揚,那裡是信王妃待客之處。
三五成羣的女眷在園子裡四下走動着,程憫海下意識的往亭柱後靠了靠,掩着身形,繼續一錯不錯的看着那一片花枝招展。
一個十六七歲,一身淡黃衣裙,水仙花般靈秀的姑娘,帶着兩個活潑潑的小丫頭,揚着團扇,一路追着飛舞的蝴蝶,靠近了女牆處,程憫海失神的盯着水仙花般的姑娘,呆怔怔的看着她奔近了,又走遠了,掂着腳尖,直到看不見了,纔回過身,招手叫着小廝,
“你去悄悄打聽打聽,剛纔那位姑娘是哪家小姐,快去!”
小廝爲難的看着程憫海,程憫海不耐煩的從荷包裡取了幾塊碎銀子丟給小廝,揮着手急切的吩咐道:
“快去快去,一定在打聽清楚,爺有賞。”
小廝握着銀子,急忙長揖答應着,急奔出去尋那些粗使婆子打聽去了。
程憫海伸長脖子,滿是期盼的往園子裡眺望着,盼着那姑娘能再過來一趟。
過了一刻多鐘,小廝急奔回來,喘着粗氣稟報道:
“回爺,說是今天王妃請的女眷中,姑娘家不多,一身黃衣服的,大約是錢家十二小姐。”
“大約是?你個沒用的東西!這是能大約的?!蠢貨!”
程憫海恨恨的罵着小廝,飛快的搖着摺扇,擰着眉頭思量起來,這事可大約不得,半分也錯不得,程憫海在亭子裡來回轉着圈,正無計可施間,周世新的小廝遠遠招着手,示意着程憫海,程憫海也顧不得再多思量,忙拎着長衫,帶着小廝急急的奔下亭子,和周世新的小廝一起奔了回去,周世新要回去了。
周世新步子微微有些搖晃着,上了馬,轉頭看着扭着頭還在往二門裡探看着的程憫海,用手裡的馬鞭點了點他,擡了擡下巴問道:
“看什麼呢?”
程憫海忙轉過頭,想了想,陪了滿臉笑容,勒着馬小心的靠近周世新,低聲說道:
“我剛纔在後面小山上,正看到王妃那邊的園子裡有位姑娘,生得一朵花一樣,氣度也好,聽說是錢家十二小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打聽錯了。”
周世新眯着眼睛瞄着程憫海看了片刻,搖晃着俯到他耳邊問道:
“看中人家了?”
程憫海滿臉笑容的點着頭,
“我還沒成親呢。”
“這容易,後天咱們府請人賞花吃酒,我讓母親下帖子請一請這錢家十二小姐過來,你仔仔細細看清楚就是了。”
程憫海大喜過望,在馬上拱手躬身道着謝,討好的湊過去說道:
“這都是爺疼惜在下,前兒爺看中的那件琉璃插屏,不如就賞在下個臉面,在下買了送給爺吧。”
周世新高興的笑了起來,用馬鞭敲了敲程憫海的肩膀,大包大攬的答應道:
“後天看淮了,若真是錢家十二小姐,爺替你娶了來。”
程憫海喜不自勝,極力奉承着周世新,一行人馬踏春風的回了京城。
隔了幾天,程憫海細細打聽清楚了,回到家裡,和母親顧二奶奶提了這事,
“……是戶部侍郎錢繼盛最小的嫡女,敏王妃的胞妹,今年十六歲,還沒定親,母親只管去求了夫人,二爺說過了,咱們想結這門親,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顧二奶奶猶豫着,轉頭看着程沐風,程二爺搖着摺扇,滿眼愛憐的看着幼子程憫海,
“咱們家總是汝南王程家嫡支,若說起來,那錢繼盛還不如咱們尊貴呢,憫海雖說現在還是白衣,可這飛黃騰達,也不過轉眼間的事,也不算高攀了他們家,不過求着夫人,大家多份臉面罷了。”
顧二奶奶連連贊同着,春風浮了滿臉,站起來,一迭連聲的吩咐婆子備份厚禮,明天一早,她就去誠王府,尋夫人牽這個線、說這門好親事去,憫海再成了親,過幾年再添幾個孫子,她也就沒什麼心事了。
四月中旬的時候,金家一行十幾艘船,上百輛車進了京城,安置到了新買的大宅院裡,古云姍遣了幾個婆子迎到了十里亭處,待金老太爺,金家老爺太太到了家,當天又親自上門請了安,就算是盡了做媳婦的本份了。
金家直忙了十來天,纔算粗粗收拾好安頓下來,張太太悄悄遣人去兒子宅子裡看了,打聽着最小的孫子還算康健,略略放了些心下來,鄒氏得了信兒,當天就帶着孩子上門請安,卻被金老太爺讓人回了回去,張太太一心掂記着孫子,卻也不敢違了老太爺的意思,大媳婦沒請回家前,那頭可不能讓她進府。
鄒氏抱着孩子哭着回了家裡,剛剛因爲父親補了實缺鼓起來的心勁,轉眼間又泄了一半,她的孩子,金家居然不認不接。
張太太眼看着宅子收拾的差不多了,稟了金老太爺,坐了車,往城南古云姍住處去了。
古云姍在二門裡接了張太太進去,叫了硯兒等進來給祖母磕了頭,張太太一邊一個,抱着玉書和墨兒親個不停,指揮着帶來的丫頭婆子,將從台州帶過來的吃食玩意擺了滿院。
玉書擰着身子,掙扎着要掙脫出去,墨兒看着硯兒,耐着性子任祖母親了一陣子,就拉着已經要哭出來的玉書,辭了祖母,退出去玩兒了。
張太太戀戀不捨的看着三人手拉着手轉出了廳堂,接過古云姍奉上的茶,笑着讓着古云姍,
“你只管坐,咱們娘倆坐着說話,又不是在外頭,咱們不講究這些個虛禮。”
古云姍笑着曲膝謝了,安安穩穩的坐到了下首椅子上。張太太喝了幾口茶,看着古云姍,擡手用帕子抹着眼角,傷感了片刻,
“一看到你這麼年青,我這心裡……難過的跟下了刀子一樣。”
古云姍微笑着只不接話,張太太傷感了片刻,按了按眼角,看着古云姍說道:
“不瞞你說,從去年那事後,我這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一想起你和志揚那麼恩愛的夫妻竟然走到了這一步,我這心裡,真跟刀絞的一樣。”
張太太又擡起帕子按住了眼角,古云姍皺了皺眉頭,端起杯子喝着茶,只不言語,張太太眼風溜着古云姍,傷感的長吁短嘆着,
“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志揚不好,對不起你,咱也不提了,雲姍,我這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你跟志揚的事,你父親比我還難過,從去年到現在,就沒斷過藥,你祖父上了年紀,如今家裡,竟沒個能支撐的人,我和你父親商量了,這個家,也就你能支撐得起,往後,這個家,還不都是你的,志揚,唉,我是不管他了,隨他去,隨他是生是死去,我只疼着你。”
古云姍慢慢放下杯子,看着張太太,露出滿臉的苦笑來,張太太伸手拉了古云姍的手拍了拍,
“雲姍,我最疼你,這個家,就交給你,我才能放得下心,咱家裡,我讓人把最大最好的那一處院子收拾好,給你留着呢,你一個人在外頭住着,家裡沒個支撐門戶的人,多少苦,母親心疼得很,你就搬回去吧,咱們一家人在一處,親親熱熱的,哪還有比這更好的?”
古云姍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看着張太太,聲音平和的斷然拒絕道:
“若不是爲了孩子,我和他就是和離這一條路好走,母親的心意我領了,這析產分居既然析了產,分了居,斷沒有再搬回金家的理兒。”
下午兩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