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王暴卒,誠王妃自殺,周世遠至程恪軍中效力,信王夫婦請了守陵,程恪軍中捷報不斷,這一輪新老交替在悲與歡中落了幕,新皇政令於元徽朝各處暢行無阻,大小官員們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努力着要給新皇留下忠心能吏的第一印象。
三月初,隨着程恪大軍一路往北推進,聚集在京城周邊的無數難民開始在沿途官吏的安排下,陸續返回滿是瘡痍的家鄉,重建家園。
三月底,參加省試的各地舉子擠滿了京城,古狀元的文集成了人手一本的必備書,聽說皇上親筆抄了古狀元顯靈在隴州城牆上的詩,賞給那些大臣們,聽說六部正堂上,掛的也是這首詩······聽說······所有的聽說,都昭示着古狀元的不凡。
汝南王一直緊繃着的心漸漸舒緩下來,四月裡,殿試張了榜,新朝頭一批新鮮的血液迅速補進了六部及各地地方,朝局一天比一天穩固,汝南王找了機會告了病,周景然也不多留,新朝需要新氣象,汝南王的告病,昭示着新皇的某種態度,湯丞相身子骨也不好起來,奏了皇上,調了隨雲先生的學生,做了十來年安撫使的趙仲明進京,接掌戶部,輔助着湯丞相調度軍需,嚴相也上摺子告了病,卻被駁了回來,更替也要慢慢的一步步來。
威遠侯林應龍三月裡生了一場病,沒熬過去,離了世,世子林懿德襲了爵,泣血上書,扶着林應龍的棺木,帶着全家回鄉守靈去了,林懿清升了刑部尚書,林懷業進了戶部,林氏族裡,眼看着林家二房一夜間驟然崛起。
靖北王世子楊遠峰調任北三路巡檢使,鄭季雨升了禮部左侍郎,接旨當天,鄭祭酒將自己關在書房裡仔細想了一夜,第二天上書皇上乞骸骨,薦了錢繼遠做國子監祭酒,周景然準了鄭祭酒的摺子,命他在京致仕養老。
汝南王病休回府,精神着重新張羅起汝南王府第一等的大事:教導聰明絕頂的小阿笨成才。
阿笨已經一歲半了,眼明手快,只要睜着眼睛,就片刻不閒,老太妃只盯着他泡藥澡練吐氣,旁的,砸了什麼那都是小事,王妃一來眼睛腿腳都跟不上他,二來,見不得孫子嘴角往下哪怕只撇上一星半點,不等阿笨哭出來,她自己先心疼的掉眼淚了,就這麼着,阿笨就成了王府第一禍害,唯一能管得了他的,就是李小暖,可偏偏李小暖正裡裡外外忙的片刻不閒,一時也顧不上管教他。
汝南王接了這麼個禍害到手,頭痛了半天,在阿笨咿咿呀呀的‘父之過’中,靈機一動,想起了阿笨那是有先生的!
隔天,汝南王就抱着阿笨,騎着馬往唐府尋隨雲先生上學去了。
唐府後園,涼風徐徐吹着,汝南王和隨雲先生對面坐着,品着茶,聊着些閒話,看着剛剛睡醒的阿笨轉來轉去的看了一陣子,伸手抓起旁邊几上的一本古書,攤在小胖腿上,似模似樣的認真看了起來,隨雲先生挑着眉梢,滿臉得意之色,
“這孩子就是得跟着明師纔好,你看看,這不過幾天功夫,就這樣喜愛讀書了,才這麼大的孩子,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這滿園書香,別處、別家,誰能把弟子教成這樣?”
汝南王‘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只見阿笨長長的舒了口氣,舉起手裡的古書,清楚的說道:
“看完了,撕了吧!”
說着,已經極麻利連撕了幾頁下來,隨雲先生一聲慘呼,撲過去奪下阿笨手裡的書和撕下來的書頁,心痛萬分的捧在懷裡,點着阿笨,阿笨兩眼汪滿了淚,委屈萬分的撇着嘴,只等他敢責備一聲,就要放聲大哭起來,隨雲先生眨了幾下眼睛,猛的轉身點着汝南王怒吼起來,
“那混帳小子養的混帳小子!你賠我書!這可是孤本!先賢手書啊!”
汝南王高高揚着眉毛,看看滿臉委屈的孫子,轉頭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憤怒的隨雲先生,眨了幾下眼睛,又轉頭看着阿笨,緊繃着臉訓斥道:
“混小子,你可知錯?”
阿笨急忙左右轉着身子,沒看到老祖宗,也沒看到祖母,阿笨忙在榻上爬了兩步,站起來,張着胳膊,滿臉委屈的往阿爺懷裡撲着叫道:
“阿呀,陳呀,師之惰。”
汝南王呆了片刻,一把抱起阿笨,大笑着點着隨雲先生,得意萬分的說道:
“聽到沒有?聽見沒有?教不嚴,師之惰!明明是你這師父沒教好,還好意思怪我的乖孫子?”
隨雲先生一口氣悶在胸口,看看手裡的破書,再看看阿笨,又轉頭看着得意的搖頭晃腦汝南王,悶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月中,北方各族被盡數趕出了北三路,程恪帶着大軍,一路追擊過去,他要一鼓作氣,打散了北邊各部的元氣,打得他們幾年內都沒有實力擾邊,北三路經此大難,須得有幾年太平日子,以休養生息。
京城周圍的難民在沿途官府的資助下,陸續返回了家鄉,城外的粥棚一天比一天少,最後一個粥棚拆掉後,禮部會同戶部,計算彙總着各家各戶各個粥棚施粥的糧食銀兩數,呈進了宮裡。
施銀最多的,是誠王妃,施糧最多的,是古云姍,周景然慢慢翻着看到最後,傷感的嘆了口氣,誠王妃的銀子裡,除了她的嫁妝,還有靖北王妃的嫁妝,這是爲誠王贖罪,更是爲兒女積福,古云姍的背後,是李小暖,只有她,纔能有這麼多的銀子,纔能有這個眼光見識,趕在去年豐年收糧存糧,存下了這麼多的糧食,兩浙路商人肯將手裡的糧食平糶給官府,也是因了她,周景然站起來,走到窗前,揹着手看着窗外滿池早綻的粉荷白蓮,好象就是從那一年起,他就愛上了這荷花蓮葉,那荷花,亭亭玉立,風姿綽約,有她的形,卻沒有那份靈動。
他知道她的用意,更不忍違了她的心意。
表彰的旨意很快自宮中傳下,古云姍大義爲民,幾傾其所有救助百姓,可作民婦之表率,封一品寧國夫人。
隔幾天,太后去福音寺還願祈福,特意叫了周婉若進去,陪着上了香,細細說了半天話,又命她陪着吃了頓素齋。
從春節以來就大門緊閉的金家,因爲古云姍的封詔而顯得更加沉悶,金老太爺病骨支離的躺在牀上,閉着眼睛,聽小孫子清晰緩慢的念着邸抄,慢慢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着垂手侍立在牀前的兒子,聲緩氣短、唸叨般說道:
“金家······等了兩三代的機遇,就這麼毀了,毀了······古家二女婿,那個鄭季雨,升了禮部左侍郎,你聽到了?”
金老爺低垂着頭,大氣不敢出,
金老太爺失神般唸叨着,
金老太爺眯着眼睛,望着屋頂,半晌,猛的轉頭看着金老爺,冷冷的問道:
“鄭祭酒能爲兒孫讓路,你可做的到?”
金老爺忙跪倒在地,啞着嗓子答道:
“父親吩咐就是,兒子就死了也甘心!”
“不用你死,我死了,金家,全部基業,家主之位,就交給墨兒!”
金老爺愕然看着父親,金老太爺看着二孫子金誌慶,緩緩的說道:
金老太爺驟然感慨萬分,
“李家!李家女子!拔盡江南地氣!先李老夫人,令人敬仰,世子妃······李氏小暖,青出於藍!生生把個死人翻成了神!把古家翻成了元徽朝一代名門!她惱着金家,金家這幾十年,就沒有出頭之日!”
金老太爺用力過猛,引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金老爺忙膝行上前,撫着父親胸前,金老太爺喘過口氣來,看着兒子和二孫子,嘆着氣交待道:
“置於死地而後生,金家一脈,全在墨兒和玉書身上,還有硯兒,女子亦不可小視,看看李家這兩名奇女子!我死後,你帶着全家返鄉守靈,就老死鄉間吧,志揚,讓他剃度出家,替我守一輩子墳地去!小妾庶子,不要記入金家族譜,讓人帶到南邊交給你弟弟,帶着出海,不要再回來了。”
金老爺哽咽着,流着眼淚不停的磕着頭,金老太爺狠狠的瞪着他,
“你聽好,老子的話,你再敢違了半分,我做鬼也饒不了你!你那媳婦,再敢妄爲,老子一根繩子勒死了她!”
金老太爺喘息着,半晌才透出口氣來。
半個月後,金老太爺病死,臨死前由禮部轉了遺折,要兒子爲自己守靈十年,要長孫金志揚爲自己剃度守墳。周景然愕然之後,笑了一陣子,又感慨萬分,在折後批了個硃紅的‘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