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鄉下婦人的敞亮嗓門瞬間就把元胤的神拉了回來。他眉心一擰,正要發火時,一股幽香飄入他的鼻息裡,像一杯可以撲滅火焰的涼茶瞬間將他的怒火去盡了三分之二。
“幹什麼呀?”一個清脆愉悅的聲音伴隨着那股香氣送入了元胤的耳朵了。他擡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這姑娘從他身邊走過,直接坐在了他對面空出的條凳上,背對着他和琥珀跟胡大娘說話,手裡還甩着一個香囊,而香氣正是從那兒傳來的。
“兮兮啊,你不是應該去成都給香豐賀開業嗎?”胡大娘笑問兮兮道。
“我腰扭了唄!”兮兮習慣性地甩着她那可愛的香囊,完全沒注意背後那人的目光。
“腰扭了?哄人的吧!我瞧你昨天跟韓箏一塊兒下田抓魚,今天又跑上山玩去了,哪兒像腰扭了的?”
兮兮嘿嘿一笑,收起了香囊,後背往桌上一靠說道:“扭了又好了唄!胡大娘,您到底有什麼事呀?”
“我想讓你給我抓幾劑涼茶方子。這不香大夫和蔓兒都不在嗎?我這等着用,你替我抓了吧?”
“我倒是會抓藥,不過我不知道價兒。東西我先給您送來,回頭等香大叔回來了您再跟他結賬。”兮兮的手腳就沒停過,手不動了,腳又開始晃了,胡大娘忍不住用拍蒼蠅的竹拍子輕輕地敲了她膝蓋一下說道:“姑娘家,晃腿兒多難看啊!往後嫁了男人婆家會嫌棄你的,趕緊收着。”
兮兮咯咯咯地笑開了,說道:“勞您擔心了,我啊,就沒想過要嫁。”
“姑娘家不嫁人,那往後誰養活你?”
“我自己養活自己唄!”
“這話說的……哎,大娘可是聽說了,香大夫跟你提親了?”
“哪兒跟哪兒啊!沒那回事兒!”兮兮笑道,“香豐哥要娶的是城裡的名門淑媛,我啊,高攀不起,還是自己一個人玩兒吧!”
“真的?”胡大娘一臉打聽八卦的表情笑問道,“那兮兮你想嫁個啥樣兒的男人?跟大娘說說,大娘幫你合計合計。來我這攤位上喝茶的買賣人不少,沒準能替你看上一個呢!”
兮兮起了身,照舊甩了甩那香囊笑道:“我多謝您這份心了,只怕我要找的男人這世上沒有!”
“喲喲喲,”胡大娘彈着舌頭說道,“這話就太過了吧!難不成你還想嫁皇帝?”
“那您就錯了,我這輩子最不想嫁的就是皇帝!”
“是嫁不着吧?”旁邊一個相熟的婦人取笑道。
“去!”兮兮不屑道,“嫁皇帝好嗎?他一個男人就要霸佔那麼多女人,三宮六院地伺候着他,難道一句要治理天下就得全天下女人都伺候他?想當初堯舜禹的時代不也沒什麼三宮六院嗎?人家照舊治理天下,我看吶那都是皇帝矯情矯出來!”
旁邊坐着的人全都大笑了起來。胡大娘指着兮兮拍腿笑道:“這丫頭的嘴可真是個泄洪口,啥都敢往外漏啊!”
嚴琥珀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再瞟一眼旁邊的主子,忽然發現主子的目光居然停在了這叫兮兮的姑娘的身上。他好不吃驚,想想主子有多久沒這樣看過一個姑娘了?
兮兮自己也笑了,說道:“事實如此嘛!好色就好色,何必找那麼多借口,說什麼江山社稷,延續血脈呢?所以啊,我最不想嫁的就是皇帝了!”
“那你想嫁啥人?讀書人?還是買賣人?或者達官貴人?”胡大娘追問道。
兮兮晃了晃腦袋,叉腰笑道:“這種人在你們這兒就是稀有動物,頻臨絕種,說了也當白說。”
“說嘛,兮兮!大娘還不信了,真尋不着?”
“對啊,說來聽聽嘛!”旁邊的人跟着起鬨道。
“行,說就說,橫豎說了也沒有,”兮兮單手撐在桌面上笑道,“我要找的人是這一輩子只娶我一個,不會納妾,不會養外室,不多看別的女人一眼,就獨獨守着我過一輩子的人。胡大娘,您說,好找嗎?”
“喲,兮兮,你也太挑了吧?男人娶妻娶妾再平常不過了,你還計較這個?”
“不但計較,這還是我最計較的,要是尋不找,我樑兮兮情願孤獨終老!走了,胡大娘!藥材一會兒給您送來!”兮兮把香囊往肩上一扛,高高興興地準備離開了。
“等等。”元胤忽然開口了。
兮兮沒在意,扛着香囊繼續往前走。嚴琥珀連忙叫住了她:“姑娘,請留步!”
“有事嗎?”兮兮轉身問道。
當她回頭時才發現,那身着黑衣,面色幽冷的男人從側面看上去……挺不錯的呀!剛剛怎麼就沒發現呢?嘿嘿……還是個帥哥呢!她很樂意跟帥哥說話,走回來笑問道:“有事嗎?”
“香囊。”元胤只吐了兩個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香囊?香囊怎麼了?”兮兮不解地看着他問。
嚴琥珀忽然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忙取出一塊重約四兩的銀子放在桌上道:“你把香囊留下,這銀子就歸你了。”
“啊?”兮兮好不吃驚,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那個香囊,心想值那麼多錢嗎?
“不願意?這塊銀子應該夠買你的香囊了吧?”嚴琥珀問道。
兮兮有點猶豫,銀子是夠了,足夠買五十個她那樣的香囊了,只是她很奇怪這看起來酷酷帥帥的男人爲什麼會對她的香囊感興趣?不過,天性樂觀的她轉念一想,自己的香囊能被這麼個帥哥買去也很不錯嘛,所以她點頭答應了。
元胤拿了香囊,不言不發地起身走了。嚴琥珀趕緊付了帳追隨而去。兮兮拋了拋手裡那塊銀子,慢慢地跟在後面,盯着這奇怪的主僕看,心想那男的到底是什麼人啊?出手還挺大方的!
看着看着,兮兮的臉色忽然變了,因爲她看見那男人居然順手將空的香囊袋子丟在了路邊,單留下了裡面的香料內包。兮兮的眼珠子瞬間就睜大了,這是嘛意思呀?瞧不上嗎?喂,本姑娘的東西豈能由你這麼糟蹋啊?她忽然有種被羞辱了的感覺,握着銀子快步地追了上去。
“等等!”兮兮氣喘吁吁地攔下了元胤、
元胤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挪開了目光沒說話。嚴琥珀問道:“姑娘,銀子沒給足嗎?”
“銀子,”兮兮晃了晃那塊銀子,拋回給了嚴琥珀道,“銀子還給你!我的香囊——還給我!”她伸手飛快從元胤的手掌裡奪過了那個香料內包。
元胤始料不及,想抽手時已經被兮兮奪了過去,掌心只剩下一絲絲兮兮手指劃過的溫熱感。他微微一愣,擡起眼眸用慣有冰冷的目光審視着兮兮。
“哎,姑娘,你怎麼能出爾反爾呢?”嚴琥珀也吃了一驚。
“對,我出爾反爾了,”兮兮理直氣壯地說道,“橫豎銀子我已經退還給你了,你沒損失,我也沒損失,算兩清了!”
“哪兒有你這麼做買賣的?”
“那就抱歉了!”兮兮不悅地瞪着他們倆,叉腰說道,“本姑娘一不是君子,二不是買賣人,賣出去的東西我愛收回來就收回來。再說了——”她頗爲不滿地瞥了元胤一眼道,“有人壓根兒就不喜歡我的東西。那香囊雖是粗糙了一些,但到底是我自己做的,不喜歡我自己留着,犯不着讓人扔了!”
“喂,姑娘……”
兮兮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着元胤說道:“本來你一早說清楚,只是想要裡面的香料內包,我可以取出來賣給你。我也有自知之明,那個香囊是不怎麼好看,是我自己第一回做的,可你也不用這麼糟蹋東西吧?罷了,跟你這種冷臉子富家少爺也說不明白!”
“那爲什麼要賣?”元胤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鄙夷。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想說我貪財是吧?本姑娘是喜歡銀子來着,況且像你這種拿銀子不當銀子花的富二代的錢,我不賺會遭天譴的!再說,剛纔我又沒逼你,是你自己拿銀子出來的,難道我非要高風亮節地說,少爺您給多了?不好意思,我沒那麼矯情!告辭!”兮兮說完雄赳赳氣昂昂地轉身走了。
嚴琥珀實在沒忍住,低頭笑出了聲兒:“這姑娘,太逗了!她說話……說話跟夫人真像!”
元胤一道寒光掃來,嚴琥珀忙收斂住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屬下錯了!這種鄉下丫頭怎麼能跟夫人比呢?不過主子,您爲什麼想買她那香囊啊?屬下覺着沒什麼特別之處啊?”
元胤沒回答,反揹着手往客棧大門走去。那個叫樑兮兮的姑娘和香囊一走,那股香氣也消失了。原本被香氣剛剛填滿的心忽然又被抽空了。爲什麼他想要那個香囊?因爲那香囊所散發出的香氣和從前梨花所用的很相似,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氣味兒。自從梨花走後,他已經很久沒聞到過這種味道了。
再說兮兮回了翠微堂,幫胡大娘抓好了涼茶方子,正要關門出去時,吳媽媽小跑着趕來了。她衝兮兮招手笑道:“先莫關門,給我抓兩劑藥!”
“我不知道價兒啊,吳媽媽。”兮兮說道。
吳媽媽臉上的笑容像開了又開的芙蓉花,彷彿遇到了什麼天大便宜的事。她從袖子裡摸出了一錠元寶,五兩重的,在兮兮眼前晃了晃笑道:“這些夠付賬了吧?我曉得你不清楚藥價兒,可不打緊,託抓藥的客官大方着呢!這個就是他給的藥錢,等香大夫回來算了藥價,餘下的我們倆一人一半兒,咋樣?”
“怪不得您老人家笑得這麼開心呢!原來是撿了個大便宜啊?行,就這麼說定了!誰讓我最近缺銀子花呢!”
吳媽媽跟着進了翠微堂問道:“兮兮,你咋了?爲什麼缺銀子花啊?”
“贖身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賣身契還壓在蒙芙如那兒呢!我想攢夠銀子贖了身,自己另外找門買賣做。”
“喲,兮兮啊,你還會做買賣?”吳媽媽來了興致倚在櫃檯前問道,“跟吳媽媽說說,你想做啥買賣?”
兮兮一邊抓藥一邊說道:“又沒大本錢,只能做做小買賣了。我從前是做化妝品……不是,是做脂粉買賣的,現下就想開間小鋪子,買些自己做的東西。”
“真的?沒瞧出來啊,兮兮,你還會做脂粉?那你往後打算開個脂粉鋪子?”
“本來是這樣想的,不過啊,最近看了香大叔好幾本醫書,所以我就換了個想法。”
“快說說,你又有啥想法了?”
兮兮拿過鐵舂,把三七放了進去,用鐵銃子砸了幾下後問道:“吳媽媽,您問這個做什麼呀?難不成您還想入股?”
吳媽媽拿蒲葉扇使勁給兮兮扇了幾下笑道:“兮兮啊,吳媽媽一直都很疼你很關照你的,是不是?我打第一眼瞧見你就知道你跟其他姑娘是不一樣兒的。她們呀,只會在家做做農活兒縫縫補補候着嫁人生娃兒了,你不同啊,滿腦子都是奇奇怪怪的主意,有時候連我們那蒙大掌櫃的都拿你沒轍!”
兮兮一邊舂三七一邊說道:“吳媽媽,您是誇我呢還是貶我啊?”
“那自然是誇你了!我跟你說,你要想贖身,缺銀子的話我借給你。”
“真的?”
吳媽媽拍着厚實的胸脯笑道:“我啥時候哄過你啊?不過我借出去的銀子就當乾股入在你的小鋪裡,成不?”
“成交!”梨花打個響指笑道,“還是吳媽媽爽快!您放心吧,您要借我一兩,我保準還您一百兩!”
吳媽媽樂得合不攏嘴:“我就等你這句話了!對了,你到底還差多少啊?”
“我的賣身價是十六兩,自己攢了六兩,還差十兩。”
“我頂多能借出四五兩,餘下的你還得自己想法才行。要不然,你問香大夫借點?”
“罷了,這事只有我們知道,要不然您入股的事就不提了。”
“好好好,我不說,誰問我我都不說!”
兮兮把舂好的三七倒進了那堆藥材裡,一邊包藥一邊問道:“這是治傷的藥,那位客官受傷了嗎?”
“誰曉得去?趕緊包好,拿回去熬上。對了,你腰沒事了,回去幫忙唄!大掌櫃的這幾天都不在,忙死個人了!”
兮兮鎖上翠微堂跟吳媽媽回了客棧竈屋。藥熬好後,吳媽媽不得空,兮兮便端着藥送到了謹月樓的三樓西二房。敲開門後,一個長相斯文的男人客客氣氣地請了她進去。
放下藥後,兮兮對那男人笑道:“若是還需用,只管吩咐。”
“多謝姑娘了!”男人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塊碎銀子放在了兮兮手掌裡,算是打賞了。兮兮笑米米地接了過來,心想今天雖然沒了那冷絲瓜的銀子,可一轉眼就又得了這些,嘿嘿……足矣!
就在她拿着銀子正要轉身時,門忽然開了,一個極其不願意見到的面孔赫然出現在她眼前。她心裡咯噔了一下,不會這麼倒黴吧?又遇着這冷絲瓜了!本姑娘今天撞了什麼邪啊!
進來的正是元胤和嚴琥珀。元胤看見兮兮時也愣了一下,略顯不滿地問道:“她怎麼在這兒?”
“她是來送藥的。”剛纔給兮兮銀子的是昭荀,他忙出聲解釋了一句。
元胤沒說話了,瞥了兮兮一眼,坐到了旁邊椅子上。兮兮翻了個白眼,心裡咒罵了一句,長得帥死得快!她正要擡腳出門時,嚴琥珀滿臉壞笑地說道:“這位樑姑娘原來是客棧的人啊?”
兮兮努力地擠出一絲客套的笑容說道:“對,這位客官有什麼吩咐嗎?”
“昭荀哥,”嚴琥珀笑問昭荀道,“藥是從她家抓的?”
昭荀看了兮兮一眼,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託了一位老媽媽去買藥。她說鎮上只有一家叫翠微堂的藥鋪,難道是這位姑娘家的?”
嚴琥珀抄着手衝兮兮笑道:“看來就是你們家的了。不過,我好像剛剛聽你說,你好像不知道藥價兒幾何吧?那請問我們昭荀哥抓的藥攏共花了多少銀子啊?”
兮兮雙眼瞄着這一臉不懷好意的傢伙,心想你是要秋後報復嗎?哼,看來跟這冷絲瓜一堆兒人都不是什麼好瓜!
“怎麼了?樑姑娘答不出來嗎?”嚴琥珀故意輕嘆了一口氣道,“樑姑娘說自己不會做買賣,可依我看,你可是很會做買賣的。估摸着我家昭荀哥給多少你就收多少,是吧?這回是不是又要說不賺我們家昭荀哥的錢也會遭天譴呢?哎,昭荀哥,你給了多少啊?”
昭荀隨口答道:“五兩。”
“五兩?”嚴琥珀呵呵笑道,“唉,昭荀哥,你買的是藥還是藥田啊?五兩銀子只怕在這兒都能買幾畝田地自己種藥材了。對吧,樑姑娘?”
兮兮心裡哼了一聲,什麼小雞腸子男人呢?果真是來秋後報復的!行,看在你是住客的份上留你三分顏面!她依舊一臉笑容說道:“本來呢不想解釋的,不過看你說得這麼亢奮就解釋解釋吧!那點藥是不值錢,不過本小姐抓藥的手工費可貴了,若要論起真兒來,你還該給我跑腿兒費,舂藥費外帶加班費!我瞧着你們是外鄉人又得了病,不容易啊,這才勉勉強強收了五兩銀子,其實我是虧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