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從前一樣。”束媽媽笑道,“只是免了吳姨娘的晨昏定省。”
俞夫人微微點頭。
束媽媽笑道:“您看,要不要往吳姨娘屋裡多添兩個服侍的人?”
“這是少奶奶的事,又不是我的事。”俞夫人說着,瞥了束媽媽一眼。
束媽媽自凜,忙笑道:“看我,夫人寬厚,我的話也越來越多了。”然後道,“我這就去跟俞管事說,讓他派人去南京取參。”
俞夫人“嗯”了一聲,端起了茶盅。
如今被人稱做“吳姨娘”的吳小姐也端着茶盅,卻是望着茶盅在發呆。
她身邊站了個剛梳頭的小丫鬟,正低聲說着回吳府的事:“……夫人說,讓您只管安心養胎,若是能生下長子,爲了長子的體面,俞家無論如何也會幫一把在淞江坐館的老爺和養在舟山大太太身邊的二小姐的。”她說了半天,吳姨娘卻只是像泥塑菩薩似的坐在那裡聽着。她擡起頭來,有些不安地喊了聲“姨娘”,眉宇可見幾分怯意,正是那個見束媽媽對趙太太服軟時眼睛一亮的小丫鬟。
她叫蓮心,是吳夫人買來服侍吳姨娘的。吳姨娘過來的時候,把她也帶了過來。
吳姨娘怏怏地應了一聲,道:“你先下去吧,這些我都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真聽進去了還是假聽進去了。
蓮心再蠢鈍也是知道自己的命運和吳姨娘是連在一起的,何況她也是個機敏的,要不然,吳夫人也不會在那麼多人裡挑了她。
她想到家裡的嬸嬸,因爲連着三胎生的都是女兒,被婆婆和丈夫嫌棄,總是悶悶不樂的,結果第四胎是兒子,卻懷到了七個月上頭小產了……吳姨娘總這樣鬱鬱寡歡的。會不會也小產啊?
蓮心有些擔心。
“對了,我回吳家的時候,還遇到了件事,”她想講些外面的事讓吳姨娘開開心,“夫人派了俞管事的侄兒潤筆駕車送我們去的史家衚衕,他把馬車停在衚衕裡,結果住在吳家隔壁的趙家太太從外面賣了很多花樹回來,擋住了趙太太拉花的車……”
“等等!”一直表情有些呆板的吳姨娘臉上突然有了幾分生氣。她打斷了蓮心的話,道,“趙太太,趙總兵的太太嗎?住在吳家東邊的那家的趙太太嗎?她有一兒一女。”
“是啊!”蓮心見她有興趣。越發的活潑起來,“就是他們家。趙太太不知道去了哪裡,還帶着兒子和女兒……”
“你看到他們家的小姐和少爺了?”吳姨娘好奇地問。
蓮心連連點頭:“趙太太的兒女長得都像趙太太,漂亮得像年畫上的金童玉女似的。”
“那後來怎樣了?”吳姨娘追問道。
“後來趙家的車伕就讓潤筆把車馬往牆那邊挪挪……”蓮心繪聲繪色地講着當時的情景,越講越興奮,聲音也越來越大,“……結果束媽媽只說了句‘算了’,他的臉都氣得發綠了……”
吳姨娘忙朝着她“噓”了一聲,壓低了嗓子道:“你小聲點。小心讓別人聽見。”
蓮心吐了吐舌頭,輕手輕腳地開了門縫朝外望,見院子裡一個人也沒有,跑回來朝着吳姨娘搖了搖頭。
吳姨娘鬆了口氣,笑道:“你看到哪個人生氣的時候臉色會發綠?又在那裡胡說八道!”聲音很輕,卻隱隱中帶着幾分笑意。
吳姨娘有多久沒有這樣高興了?
蓮心思忖着,就聽見吳姨娘喃喃地道:“趙太太是個好人……”
她奇道:“吳姨娘認識趙太太嗎?”
難怪吳姨娘一聽說趙太太就來了精神。
“不。不認識。”吳姨娘忙矢口否認,神色間平添了些許的悵然,“不過,我知道她。”
這話怎麼講?
蓮心畢竟年齡小,不解地望着吳姨娘。
吳姨娘笑了笑,嘴角微翕,正要說什麼,外面隱隱傳來如銀鈴般歡快的笑聲。
蓮心神色一緊。忙道:“是少奶奶回來了。”
吳姨娘聽着目光一黯,低聲道:“應該是和大少爺一起……”
每次大少爺在的時候,少奶奶的笑聲都會格外的清脆。
她吩咐蓮心:“眼看要到中午了,你去廚房裡拿飯吧!”
少奶奶不喜歡她在跟前服侍,除了晨昏定省,她總是呆在家裡。現在晨昏定省也免了,她就更不出門了。
不過這樣也好,她也不用去忍受那些異樣的眼光了。
蓮心連聲應是,退了下去。
吳姨娘就靠在了迎枕上。
因炕是靠着窗戶的,少奶奶嬌媚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她的耳中:“真的,你可不能騙我?要不然,我,我就三天不跟你說話。”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怎麼會騙你!”溫和而帶着笑意的聲音是大少爺的,“我明天親自動手,幫你做個毽子。”
“德圃……”
大少奶奶的聲音溫柔纏綿,讓吳姨娘想起俞敬修看範氏的目光來。
她心裡突然覺得很是委屈。
在潭柘寺見到俞夫人的第三天黃昏,一頂小轎把她擡進了俞家。當天晚上,俞敬修就歇在了她的房裡……不過她還沒有起身,他就喊了丫鬟服侍他沐浴,隨後回了正房。
之後俞敬修雖然連着幾夜都這樣歇在了她的屋裡,卻是從未曾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她叫什麼都沒有問。
接着她的小日子來了。
俞敬修沉着臉說了句“晦氣”,就回了正屋。
待她被診出是喜脈的時候,連一向肅然的俞夫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歡欣的笑容,她卻聽到俞敬修長長地透了口氣……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和她打過照面。
既然他們夫妻這樣的恩愛,他們又何苦把她給拖進來……
想到這裡,吳姨娘只覺得眼睛澀澀的,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她慌亂地擦了擦眼淚,鑽進了被子裡面。
少奶奶這樣不喜歡,孩子生下來在沒有懂事之前會不會讓她自己帶呢?
也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若是兒子還好說。若是女兒,那孩子又會如何呢?
她不安地翻了個身。
莫名的,她想到了傅庭筠。
若是趙太太,趙太太會怎麼做呢?
念頭一閃而過,吳姨娘失笑。
就算是再落魄,她怎麼會像自己一樣淪落爲妾呢?
她是天之嬌女,哪裡會知道碾落在泥土裡的那些小草的痛苦。
門“啪”地一聲被推開。
吳姨娘嚇得坐了起來。
“誰?”她惶恐不安地問。
“是我,姨娘。”蓮心臉色煞白地跑到了她的炕邊,“姨娘……”
她望着吳姨娘,欲言又止。
吳姨娘見是她,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她柔聲道:“怎麼了?你不是去廚房裡拿飯了嗎?是不是竈上的媽媽爲難你了?還是你闖了什麼禍?你別怕。我去幫你求情好了。”
“不是,不是,”蓮心頭搖得像撥浪鼓,“是我在等飯的時候聽到有人說,說……”
她眼睛裡含着淚,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吳姨娘就笑着把她摟在了懷裡:“別怕,別怕,我們兩人一起,總有辦法的。”
蓮心“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磕磕巴巴地道:“是漿洗房的婆子……說少奶奶肯定是有身孕了……還說,還說,到時候看姨娘怎麼辦?”
“你說什麼?”吳姨娘抓着蓮心的肩膀,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已如素縞,“你聽誰說的?”
蓮心的肩膀被抓得生痛,可她一聲也不敢吭。抽泣道:“就是那個拜了墨篆姑娘做乾姐姐的媳婦子,她說的……”
吳姨娘身子一軟,就倒在了迎枕上。
蓮心忙撲了過去:“姨娘,姨娘……”
“我沒事。”吳姨娘氣若游絲地道,“你別管我,去拿飯吧,晚了,又該被竈上的婆子說嘴了……”眼淚卻順着眼角滴了枕頭上。
“姨娘!”蓮心看她面如死灰。很是害怕,猶猶豫豫地不願意離去,又安慰她道,“也許是她們胡說……對,是她們胡說……她們就是喜歡胡說八道的……”
“我知道了,你快去拿飯吧!”吳姨娘打發着蓮心。可話一出口,卻是神色微愣,“我怎麼沒想到……”她喃喃地道,“少奶奶的衣裳都是由她從孃家帶來的貼身婢女打理,就算是懷孕,漿洗房的人是怎麼知道的……”此念一起,嘴裡就像是含了枚苦膽似的,苦澀難當。
子嗣可是大事。
蓮心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鬟,莫非是有人有意說給蓮心聽的?
吳姨娘拍了拍蓮心的手:“去吧!”
蓮心不敢再多說,有些不安地說了句“姨娘,我馬上就回來”,去了廚房。
吳姨娘閉上了眼睛。
俞夫人擡起手來就欲將手上的茶盅砸在地上,可看見眼前瑟瑟發抖的小丫鬟,她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輕輕地把茶盅放在了手邊的炕桌上:“既然少爺打發了你去請御醫,你就去跟俞管事說一聲吧!”
小丫鬟如獲大赦,應了聲“是”,就逃也似的離開了俞夫人的內室。
束媽媽就朝着俞夫人的大丫鬟使了個眼色。
大丫鬟不動聲色地領着屋裡服侍的魚貫着退了下去。
俞夫人的怒容這才浮現在臉上。
“你說,她到底要幹什麼?”她問束媽媽,“懷孕,還可能有兩、三個月了……小日子來沒來她難道不知道?她是個死人,身邊服侍的也都死了?還請御醫……好,好,好,她想折騰,我就隨她折騰好了。我倒要看看,她能玩出個什麼花樣來!”說着,俞夫人的手狠狠地拍在了炕桌上。
剛纔被俞夫人輕輕放在炕桌上的茶盅被震得哐噹噹直響。
茶水潑在了炕桌上,又順着炕桌滴下來,打溼了俞夫人寶藍色遍地金的湘裙。
今天有事出門,只能更一章了……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