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時候, 醫生安排宋北良做了第三次手術。
手術前,醫生向宋北良和白茶說了很多關於傷情,關於手術和關於術後恢復的事。期間穿插了太多術語, 白茶聽的懵懵懂懂, 只是大概聽明白了, 這次手術非常重要, 因爲要進行細處的修補, 未來能恢復成什麼樣,這次手術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讓白茶驚奇又佩服的是宋北良和醫生的交流,那些古怪的術語他都懂, 甚至還能提出聽起來很專業的問題。
醫生走後,白茶毫不猶豫的提出自己的疑問:“你爲什麼對這些, 呃, 小蝶形骨片, 旋轉移位,什麼的, 好像都很清楚?”
宋北良說:“我查了資料。”
“什麼時候?”
“每天寫完電郵之後。”宋北良說:“我都會上網查一下有關的資料。”
宋北良打開電腦桌面上的一個文檔,裡面有好幾排PDF文檔,白茶看見書名都是《創傷骨科學》、《實用骨科手術》之類,她甚至看見一本原文的《骨科技巧》。
她對自己每日裡除了照顧宋北良之外的無所事事感到臉紅,但也有些不服氣:“你這是想去修醫科嗎?爲什麼我會比你差這麼多?”
宋北良好笑:“你比我差, 是嗎?”
白茶說:“我是絕對不會承認B大比不上T大的, 所以我想這個大概是個人原因。”
“白茶, 難道你忘了我曾經給你做過好幾年老師。”宋北良笑眯眯的說。
“真的呢, 宋老師。”白茶摟住宋北良的脖子:“我們豈不是師生戀?”
宋北良順勢吻住白茶的嘴脣, 喃喃的說:“那我真是幸運,唔, 有這麼漂亮的女學生。”
雖然白茶竭力不想在宋北良面前表現的憂心忡忡,但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很緊張,腦子裡胡思亂想的全是最壞的預測。越是臨近手術,她的睡眠越差,最後幾乎整夜都睡不着。
手術前兩天的一個下午,白茶靠在窗邊削蘋果,剛想打呵欠,刀刃不知怎麼從蘋果皮上斜斜的划過去,她感到刀刃的冰涼和尖銳深深的切入皮膚,只幾秒鐘的時間,血便順着手指流淌下來。
白茶怔怔的看着鮮血染紅了蘋果,直到聽見宋北良急切的喊她,她才反應過來,轉頭便看到宋北良用右腿支撐整個身體,吃力的靠在牆上,他眼中滿是焦急,他很想過來,不遠的距離,可他無能爲力,只能站在原處。
宋北良晃了晃,扶着牆坐回牀沿,他閉上眼,不想讓白茶看見他眼底的難堪與失落。
白茶丟下蘋果,跑到宋北良的身邊,攙住他:“你下牀幹嘛?”
宋北良的額頭上有汗,他推開她:“你的傷口去處理一下。”
白茶出病房找到護士簡單包紮了一下,回到病房時,宋北良靠在牀頭,語氣淡淡的:“白茶,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白茶覺得手指上的傷口剎那疼痛起來,她說:“好。”
出了病房,白茶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無處可去,原來這段時間幾乎整天整天的待在宋北良身邊,已經成了習慣。
低頭思考了一會兒,白茶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間,拿出手袋翻了翻,又打開錢包數數裡面的現金。她拎起手袋走出房門,關上門時,小護士跟她打招呼:“白小姐,要出去嗎?”
“是啊。”白茶說,“出去走走。”
白茶離開醫院,她也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她走到醫院門口的公共汽車站,仰着頭在站牌下。明媚的陽光裡,白茶正正反反的看着塗着白漆的站牌,那上面的地名都很陌生。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準備坐公交車時,她也是這樣站在站牌下,那個時候她要去找宋南燊,她覺得搭上任何一輛公交車,不管車上多擁擠,不管車是往哪個方向開,只要她想,總能找到宋南燊。
最後,還是宋北良帶着她去找到宋南燊。
原來,那麼早的時候,他就已經愛上她了。
她覺得又幸福又遺憾。
白茶正發呆時,遠處開過來一輛車,她仔細瞧了瞧車前的數字,售票員從車窗裡鑽出來大聲吆喝:“去民大,去民大。”
白茶想也沒想就上了車,不是上下班高峰時間,車上很空。白茶買了票就找了後排的位置坐下,炎熱的風從車窗裡吹進來,售票員跟司機大聲的聊着天,白茶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風景,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直到售票員大聲的喊:“民大到了,民大到了。”
白茶一驚,站起身匆忙從後門下了車。
民大是顧爽的學校,白茶看了看時間,顧爽應該還在上課。她一個人沿着校門口的商業街逛過去,盛夏的午後,正是最熱的時間,逛了一會兒,她不得已找到一家冰飲店。
涼沁沁的檸檬茶滋潤着乾渴的喉嚨,白茶突然覺得心裡壓抑而灼燒的焦躁被冰飲澆滅了一些。她掏出手機給顧爽打過去,顧爽的聲音壓得低低的:“白茶?”
“你在上課嗎?”白茶問。
“沒有,在圖書館。”
“我在你校門口,你有空沒?”
顧爽聲音一下子變得很興奮:“真的?在哪裡?我馬上出來。”
白茶在冰飲店等顧爽,沒多久,顧爽就出現了,她揹着一個很大的書包,頭髮紮成馬尾,穿着簡單的襯衣牛仔褲,完全看不出來是學跳舞的。
“咦,你怎麼知道這裡的凍檸茶最好喝?”顧爽驚訝的看着白茶前面的凍檸茶。
白茶抿了一口吸管裡的茶:“亂點的。”
“白茶,你運氣一向都這麼好。”顧爽放下背後的包,很真誠的說。
白茶笑了笑,不置可否。
顧爽也點了一杯凍檸茶,沒有用吸管,直接喝了一大口,舒服的嘆了口氣,說:“你怎麼今天沒有照顧二少?二少還好嗎?”
白茶用手握着玻璃杯,玻璃上霧氣一般的小水滴立刻化成一股股細細的水流,從她的指縫間流過。
“你的手怎麼了?”顧爽看見白茶手指上纏着繃帶。
白茶說:“不小心被刀割了一下。”頓了頓,她又說:“北良哥過兩天要做手術了,我這幾天都很緊張,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的。”
顧爽不知該怎麼勸解,白茶說:“我很怕手術結果不好。”
兩人都沉默下來,關於不可知的未來總是一個艱澀的話題,就怕期許落空,而心裡隱隱畏懼的卻成真。
冰飲店的空調立在牆角,嗚嗚的吹着冷風,一時間,整個冰飲店只剩單調的空調聲。過了一會,顧爽說:“對了,我準備談戀愛了。”
“哦?”白茶很感興趣:“是什麼樣的人?”
“我們學校學金融的,比我高一屆。”顧爽笑的很甜蜜:“他準備畢業了考B大金融系的研究生,他說他先去幫我打前站,然後我去考北舞研究生的時候,就有地方可以住,他還可以照顧我。”
白茶感嘆:“這麼體貼的人啊。”
“是啊。”顧爽還是笑的甜甜蜜蜜。
白茶突然想到:“南燊哥就是B大金融系碩士,B大金融系很不錯的。”
“大少是B大的啊,那不是你校友?”
白茶不知想到了什麼,抿着吸管不說話。顧爽詫異的看着她,白茶朝她笑了笑:“顧爽,其實我一直沒有跟你說,我從初中開始一直喜歡的是南燊哥。”
“啊?!”顧爽很震驚:“大少?”
“是啊。”白茶說:“我喜歡他很多年,可是他一直都不喜歡我。他原來的女朋友也因爲我分手了。唉,其實我的運氣一直都不算好。”
“大少不喜歡你?”顧爽覺得更震撼了:“不可能!”
白茶的那杯凍檸茶喝完了,她拿吸管攪了攪杯子裡的冰塊:“真的,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顧爽努力消化着這個消息,她不知白茶爲什麼那麼篤定宋南燊沒有喜歡過她,只要用眼睛稍微注意就不會錯認宋南燊看向白茶的目光,裡面全是濃濃的愛意。
白茶戳戳冰塊,透明的冰塊漂浮在水裡,越化越小,她又笑了笑:“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不過,要是我早一點愛上北良哥就好了。”
顧爽說:“現在也不晚啊。”
白茶眼中一亮:“是啊,現在也不晚。”
只要沒有錯過,一切都來得及。
民大前面的商業街上有很多賣外貿服飾的小店,顧爽帶着白茶一家一家的逛。有一家的外面玻璃窗上寫着“退租甩賣”,兩人進去看見各季的衣服都堆在一起,果然是甩賣,價格也驚人的便宜。
顧爽歡呼一聲,上前淘的熱火朝天。白茶也一件一件的拿在手裡端詳,最後,她看中一款情侶圍巾,一款粉色,一款深藍。
一番討價還價,白茶把圍巾包好放到手袋裡。出了店門,顧爽問:“你這是給二少買的嗎?”
“是啊,我覺得樣式很洋氣啊。”
“二少...會喜歡嗎?他們那種人不都很講究的麼?原來我跟徐行簡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衣服全是那兩三個固定牌子,而且都貴的嚇人。”
白茶說:“北良哥應該會喜歡吧。”
顧爽傻笑:“是哦,你買的他肯定會喜歡的。”
傍晚的時候,商業街路邊擺了羊肉串燒烤攤,顧爽和白茶站在繚繞的煙霧裡吃了一串又一串,吃完羊肉串,白茶又打包了十串說要帶回去給宋北良吃。顧爽嘲笑她已經成爲賢妻,成爲良母的日子也不會遙遠了。
白茶毫不羞澀的反擊:“我也希望越快越好。”
顧爽瞪大眼,然後哈哈大笑。
從商業街出來,白茶掏出手機時才發現沒電了,她有些焦急,跟顧爽匆匆道別就上了一輛出租車。
進了醫院大門,白茶几乎是跑向病房所在的那一棟獨立小樓。氣喘吁吁到樓下時,白茶忽然看見前方的草坪上有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正低着頭。
白茶走過去,輕輕的叫了聲:“北良哥?”
宋北良回頭,看見白茶的那一刻,眼中驀然一亮。白茶問:“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宋北良微微一笑:“我在等你。”
白茶從手袋裡掏出手機,緊張的解釋:“對不起,我的手機沒電了,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跟你聯繫,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沒電了。我一着急,就忘記找顧爽藉手機了,我,我急急忙忙的就打的回來了。”
宋北良伸手握住白茶的手:“我今天態度不好,白茶,對不起,你肯定傷心了吧?”
白茶蹲在宋北良腿邊,抱住宋北良的腰,哽咽:“北良哥,是不是我給你太多壓力了?其實,我很怕,我怕的不是手術後你的腿沒有好轉,我怕要是你的腿沒有起色,你會受不了。”
宋北良摸着白茶的髮絲:“白茶,我今天想了很多,要是我一輩子也離不開輪椅了,怎麼辦?難道也要這樣拖累你的一輩子?我甚至想,如果今天你離開了,不再回來,可能對你也是解脫。可是,看到天慢慢黑了,我又開始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在陌生的地方遇到危險怎麼辦,我很後悔今天爲什麼對你那麼冷淡。我剛纔一直在矛盾着,直到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真的很害怕你離開我,就算我殘廢了,我也不希望你離開我。我是不是很自私?”
“你這個大壞蛋!”白茶把眼淚胡亂抹在宋北良的衣服上:“要是今天坐在輪椅上的是我,你肯定就不要我了,是不是?你就是這個意思吧?”
宋北良愕然的怔住:“怎麼會?”
“你不會因爲我殘廢而拋棄我,你高尚你偉大,那你憑什麼覺得我會覺得你是拖累?你這是在貶低我還是懷疑我?你到底愛不愛我?”
宋北良已經完全被白茶的胡攪蠻纏弄混亂了,白茶還在不依不饒的逼問:“你到底愛不愛我?”
宋北良無奈:“愛。”
“你要是愛我,就不準瞎想!也不準瞎說!”白茶站起身,擦掉眼淚,惡狠狠的說:“你這輩子就是趕我,我也不走!”
白茶從手袋裡拿出圍巾:“你看,我今天和顧爽一起逛小店的時候,都記得給你買圍巾!你倒好,在這裡胡思亂想,你怎麼好意思呢?”
宋北良接過圍巾,白茶又拿出自己那條,在脖子上圍了幾圈:“我們的是一對的,你看,好不好看?”
宋北良真的搞不清女人的腦子裡有時候在想什麼:“白茶,這麼熱的天買圍巾?”
白茶奪過宋北良手裡的圍巾,圍在他脖子上:“現在熱,難道就沒有冷的時候了嗎?你不準不喜歡!”
厚厚的圍巾貼在皮膚上,沒多久就捂出了一層汗,宋北良解下圍巾,笑容裡有種沉溺的幸福:“我很喜歡。”
他真的很喜歡,他已經可以想象當冬天來臨的時候,圍巾所能帶來的溫暖,就像愛情的感覺。
白茶把兩條圍巾疊好,放回手袋裡,朝宋北良一笑:“我們上去吧。”
宋北良說:“好。”
走廊裡,白茶推着宋北良在白色日光燈下走着,他們沒有說話,腳步聲和輪椅摩擦地面的細碎聲音在兩側迴響。
長而空曠的走廊,只有他們,好像從來就只有他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