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蹲着伺候了一會兒盆景,站起來差點跌倒,卻被人攔腰扶住,靠在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裡頭。她心裡陡然一驚,回頭一看,竟然是冷謙。
他一身黑衣,臉上也沒做易容,以平常面目示人,顯然是偷偷來的。
把竹枝扶着站穩了,冷謙鬆了手,忍不住皺了眉唸叨她:“怎麼跟個小孩兒似的,玩得忘了形!本就傻乎乎的,也不怕跌壞了腦子。”
順着他的眼光一看,竹枝瞧見自己身後正是牆壁,下頭散放着種花的工具和零亂丟着的石頭,若是真的往後仰面跌倒,肯定是要碰着頭的。順口便道了聲謝,又問冷謙:“你什麼時候來的?這幅模樣就不怕人看見了?”
冷謙退後了一步,雙手環胸,垮着臉道:“正好辦完事兒,在街上遠遠瞧見你,便跟着過來了。”
聽他說是辦完事情過來的,竹枝自然不好多問。出去掩了門,讓冷謙坐了,忽然想起上次見他的時候,身上帶着藥味,這次卻沒有聞到,便隨口問道:“你的傷好了?”
冷謙警惕地看着她:“你怎麼知道我受了傷?”
竹枝不屑地嗤了一聲:“上次你來的時候一身藥味兒,我又不是鼻子堵着了,聞不到麼?不過瞧你這樣子,估計也是沒事了。”
冷謙微微扭了下頭,似乎有些不自在,岔開話題道:“你跟周家那人說話,我都聽見了。周府內宅也不清淨,你自己小心些,若是有什麼難處,往南城昌盛坊去,有個賣雜貨的‘黃記雜貨鋪’,就說給販竹器的黃老二帶個信,自然會有人幫你。”
竹枝聽着微微有些不自在。雖說冷謙成天神出鬼沒的,可像這般特意來留話真是頭一遭,難道是有什麼難處或者是大事?竹枝很想多問一句,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該問,只得強打了笑道:“能有什麼爲難的?難道人家還爲難我一個無根無底的小婦人不成?”
冷謙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時氣氛便有些冷滯起來。他今日辦完了事,本來即刻往據點去了,混出京去。也是恰好瞧見竹枝打了傘經過,神差鬼使地就跟了過來,若不是見竹枝差點跌倒,他也沒打算現身,只想着瞧瞧就離開。
跟她說上了話,沒想到竹枝上次就察覺自己受了傷,心裡竟覺得緊張起來,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把組織的聯絡點告訴了她,正有些後悔,卻聽見她拒絕了,又覺得有些生氣,可擡頭一看竹枝,低着頭瞧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只能看見她一雙睫毛微微顫動,不知低頭在看着什麼,冷謙又覺得心裡咕嘟嘟冒出熱氣來。
一旦不說話,竹枝便覺得好像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般,響如鼓擂,嘆了口氣擡頭一看,冷謙正盯着自己,不由就覺得臉上一熱,站起身打了個哈哈:“瞧我都忘了,也沒給你倒杯水。”說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壺,這樣就顯得沒那麼彆扭了。
冷謙也嘆了口氣,看了她一眼道:“別倒了,我這就走。”
竹枝攥着茶壺,腳下也動不了了,看見冷謙站起來,忍不住問道:“大概要多久?”
冷謙頓住了腳,也沒回頭:“大概一年半載吧!”他剛在京城做了幾件大事,怎麼都要避過這一陣子風頭纔是,一年半載還是少的,若是照着往常的慣例,只怕兩三年內都不會再往京城方向過來。
難怪他要給自己留個聯絡的方式了,竹枝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有些惆悵起來,心裡不曉得轉過了多少念頭,卻不知道怎麼說纔好。
冷謙回頭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從窗邊一躍便不見了蹤影。
竹枝瞪着空蕩蕩的窗口,靠在桌邊站着出起神來。冷謙做的事情,不用說她也能猜到幾分,只怕都是些見不得光的。可他從青牛山的山林裡頭搭救了自己,又千里迢迢帶着自己上了京城,一路上走過來,雖說對自己冷冰冰的,可竹枝又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明顯地能感到冷謙對自己的好。尤其是到了京城之後,說起來冷謙也沒現面幾次,還有不歡而散的時候,可想起來,竹枝總覺得是一種心底踏實的感覺。
當然這種踏實的感覺,大概更多的來源是對方搭救了自己的性命,也許還有對冷謙的好奇,還有對冷謙容貌的欣賞,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竹枝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對冷謙挺有好感的。
可有好感又能怎麼樣?她自己都還是個“逃妻”,就像周大管事說的,無論與人爲妻還是爲妾,都是見不得光,上不得檯面的。再加上冷謙身份的複雜性,竹枝也清楚這種好感只能擺在心裡,不能露在表面。
可是感情這東西,真不是能受理智控制的。就像前世的男朋友喬遠清,明明有那麼多不合理的地方,可自己偏偏睜眼瞎似的瞧不見,直到親眼目睹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才被迫接受了事實,最後居然還斷送了性命。
竹枝就跟入了魔障似的發起癡來,連晚飯也沒好生吃,胡亂洗洗便上牀睡去了。夢裡也不得安穩,一時是喬遠清穿着印有口紅印的白襯衣求她原諒,一時又是跟人打起架來,大綱佝僂着身子擋在自己前面,一時又被冷謙抱住,反正各種亂七八糟的。早上起來的時候,覺得頭腦昏沉沉的,就像根本沒有睡覺熬了一夜似的難受。
聽說竹枝答應了重回周府去上工,周寡婦對竹枝更加熱絡起來,見她黑着兩個眼圈,忙去煮了雞蛋來給她敷眼。竹枝沒有精神,推辭了一回沒有推掉,也就懨懨地接了過來。周寡婦忙囑咐大丫好生照料竹枝,這才急匆匆地出了門。
竹枝只是沒有休息好罷了,哪裡需要大丫照料,更何況大丫手裡還有一副繡品,是人家特意來定的壽禮,五尺來寬的一幅“行樂圖”,年前就要的,大丫正抓緊了時間趕活,哪能分出精神來?
攆了大丫自去忙活計,竹枝歪在牀上又歇了一會兒,感覺精神些了,便抱了盆景往墨香居去。
還沒走到花坊,便引了好些路人側目。她走得挺快,腳下不停,有人搭訕也只報以微笑,並不回話。等她走到墨香居門口,後頭竟跟了不少人。有的見她進了墨香居,摸摸鼻子便迴轉了,更多的人則是徑直跟了進來。
京城裡頭從來就不乏好奇的人,她也沒弄什麼東西遮擋,自然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店裡的小二都認識她,見她來了,忙去後頭稟報,又問後頭跟着的人是幹什麼。竹枝苦笑了一下,她怎麼知道這些人好奇心這麼強,居然都跟到了店裡還不散去。好在墨香居的後堂是不待客的,要不然一直讓人跟着,她都快煩死了。
黃管事、趙管事等人正在後頭喝茶閒聊,臨近中午,墨香居的客人也不是很多,他們倒也清閒。聽說竹枝抱了盆沒見過的東西來了,兩人相視一笑,忙起身迎接。
竹枝把盆景交給小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接過茶水一飲而盡,這才長出了口氣道:“真是煩死了,那些人一路上跟着,要不是我走得快,只怕午時還到不了貴寶號。”
黃管事等人卻沒理她,都撲攏了去看那盆景,嘖嘖稱奇。趙管事管着賬房,本也是秀才出身,帶着幾分文人的酸氣,見了這盆景更是恨不得撲到上頭去,搖頭晃腦地開始拽酸。
黃管事是花匠出身,看的又不同,一邊伸手撫摸那盆景,一邊贊竹枝道:“馮嫂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居然想的出將這苔蘚種在麥石上頭,綠意盎然,真是精巧。我們平日瞧那苔蘚都閒無用又礙事,沒成想還有這用處。”
竹枝有些赧然,她不過是受了前人福廕罷了,又不是自己想出來的,便擺了擺手道:“沒什麼巧心思,不過是閒的罷了。明日我要去周府上工,這小盆景剛弄,怕是沒功夫打理,左右也不是什麼精巧細緻的活計,便想拜託各位幫我照料一下,偷個懶罷了。”
趙管事拽了會兒文,看這盆景越看越愛,彷彿瞧見數不清的銀子往口袋裡頭飛來,立即捧着竹枝道:“馮嫂子謙虛什麼?這小小一個盆裡,有山有水,有形有意,非胸中有大志者不能爲之。嘖嘖,仿山水之雄奇,窮花草之精妙,集各式美景於一盆,現天下美景於一隅,實在是妙啊!”
竹枝額頭見汗,跟古人扯這些東西,她是老壽星吃砒霜了。說到底,她只是閒來無事做着好玩罷了,真要說什麼精妙的盆景,這盆兒好玩的東西是算不上的。盆景這東西,體現的是一個人的審美風格、文化素養,花草之類的反倒是點綴,主要在於假山的堆砌所體現出的一個人本身的審美意志。
說實話,跟以前自己見過的那些好東西想必,這盆練手的玩物,實在是有些流於匠氣,失了自然,聽見趙管事的誇讚,竹枝只覺得背上冒寒氣,忙笑着推辭道:“當不起您的誇獎,不過是閒着沒事,琢磨着好玩罷了。我一個小婦人,也沒讀過什麼書,認不得幾個字,哪裡就有您說的那般好了。不過您若是覺得喜歡,我也就不嫌醜,把這法子告訴您就是。”
趙管事和黃管事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瞧見了喜悅。這馮嫂子真是個妙人,手藝好,人品也好,瞧人家隻字不提一個錢字,只說要將秘方奉上,可墨香居這麼大的店鋪,難道還會虧待了她不成?
說話間外頭小二進來問道:“兩位管事,外頭不少客人都是跟着馮嫂子過來的,正問剛剛馮嫂子拿進來的是個什麼東西,小的不知如何回話,還請示下。”
黃管事心說,我們都還沒大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怎麼回覆他們?皺了眉頭去看趙管事。
趙管事則是哈哈一笑道:“你且轉告各位貴客,就說這是我們墨香居的新品,過些日子便有成品,自當請各位客人上門品鑑。至於詳情,暫時無可奉告。”
小二得了話,出去打發客人,後頭墨香居其他負責採買、銷售、雜物等事的管事們聞訊也過來了,一屋子人圍着那一個小盆兒嘖嘖稱奇。
眼瞧着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地方,黃管事便請了竹枝往雅室過去,細細詢問盆景的事情。
竹枝定了定神,也沒準備藏私,這個世界對於花草的認識雖然只是剛起步,但是不排除因爲大家的熱愛,花草一道會有長足的發展。這盆景其實在現在已經有了初步的雛形,只不過是將花木移栽盆中,通過人工手段,如修剪枝葉,捆紮枝幹等手段做成自己想要的形狀。但是隨着人們對花草的喜愛和研究更加進一步下去,盆景的出現也是必然。
於是竹枝便將這盆景的一些細節細細講給了黃管事,當然託辭還是那個“託夢說”:“在夢中瞧見那花園裡頭有這樣的擺設,便試着自己做了一盆來玩。用吸水性好,質地軟些的石頭,如我那小盆景裡頭,用的便是麥石,多孔、細軟、吸水性好。苔蘚一類的植物好潮溼,又易活,放到麥石上便可任其生長。若是想要做成理想中的形態,拿油灰將幾塊麥石黏合起來就成。”
“至於上頭的植物,我用的是金線草,其實各類松柏,如雲鬆、羅漢松、五針鬆也可,基本上各類植物都可入盆景,以小型的植物爲佳,根系發達即可,形式大小可以依照所制盆景的大小而定,並無一定之規。只是因爲樹木都是活物,若要達到想要的效果,耗時較長,耗費心力也大。可用捆紮、修剪等手法,使其根、幹、枝、葉各具奇形。”
“所謂捆紮,乃是用棕繩、竹片等捆紮樹幹、樹枝形成彎、節、榴、拐等奇姿,出現背、合、仰、俯等形態。修剪就不一概而論了,您是花草行裡的專家前輩,我也就不在您跟前班門弄斧了。”
“若是仿山水野趣,可用泥塑、石雕、瓷質做成各種亭臺樓閣、寶塔、人物、動物等,放置其上以爲點綴。下頭的盆內還可以放養游魚、小蝦等活物,也能動靜相宜,更增趣味。”
黃管事聽得心神盪漾,恨不得立刻就去弄塊石頭,自己來雕琢一番。又問了竹枝好些問題,不過多是技術層面的東西,往常竹枝都在書上看到過,一一回答了。
山水意趣這個東西,不好把握,每個人的愛好不同,審美觀不同,對於假山盆景的偏愛也就有所區別。不過竹枝沒有想到的是,這盆景山水一經墨香居推出,立即風靡了士林圈子。無數士子放下了書本,雙手堆起了假山,挖起了苔蘚。墨香居趁勢又開始售賣專做盆景的麥石、苔蘚、小樹等物,又賺進了一大批銀兩,和贏得了“內涵錦繡”的美譽,當然這都是後話。
趙管事見他們談完了技術上的事情,已經是中午時分,忙叫了一桌席面來,就在墨香居後堂擺了,邀請竹枝同桌而食。墨香居的幾個管事都是見過的,竹枝也沒矯情,坐下來同他們一道吃了些。
想起之前竹枝說要去周府上工,所以將這盆景託付給墨香居的事情,黃管事拍着胸脯叫竹枝放心,一定幫她把這盆景照料好了,決不叫出什麼岔子。趙管事則想得多些,忍不住問道:“這好好的,怎麼又去周府上什麼工?”
前次賣了熊童子和碧光環給墨香居,竹枝得了近兩千兩銀子,京城裡頭一箇中等人家,一年所耗也不過百來兩白銀,按說她是吃穿不愁的,何必去別人家裡做工?
竹枝嘆了口氣道:“我租住的那院子,是周府一個遠親的,她家孩子在周府陪讀,把我種的熊童子帶進了周府。承蒙周府老爺夫人看重,請我進府幫着照看花草,推辭不過,也只得應了。”
衆人聽了都在心中暗道,周府未免有點仗勢欺人,不過口裡當然不好說的,趙管事反倒安慰她:“也沒什麼,周府畢竟是大戶人家,規矩森嚴,不過待下人也是極好,在京城裡頭仁善都是出了名的。馮嫂子左右在家也是玩,就當給他們面子,幫他們管管花草。不過馮嫂子若是又有什麼新鮮玩意兒,可別忘了我們墨香居纔是。”
竹枝自然點頭稱是,吃罷飯也就告辭回去了。誰知晚上剛吃過晚飯,墨香居派了個小二過來,送了封信和一籃子東西道:“我們趙管事說,不能白要您的秘方,白日裡不好應承,是因着主子還沒發話。下午主子過來瞧了,也極愛您那盆景,所以叫小的趕緊送東西過來。也怕您在周府做事繁忙,這才趕着過來給您致謝。”
竹枝收了信封,打賞了那小二一角銀子,小二歡天喜地地走了。她打開信封,裡頭是一疊面額百兩的銀票,數了數有二十張,便又是兩千兩入賬。再看那籃子裡頭,是二十來個荷包,繡着五福臨門,喜上眉梢等喜慶圖案,另有一個包裡,裝了兩對約莫一兩重的纏絲銀鐲子,十朵新鮮樣式的絹花,十來對小小的銀丁香,還有一大包糖果,顯然是預備着讓她贈送周府下人的。
周夫人身邊兩個得力的管事媽媽,其他各處的大丫頭加起來攏共十人,顯然墨香居那頭對周府的狀況極是瞭解。竹枝笑了笑,看來墨香居的後臺老闆倒是個妙人,東西都送來了也不能退回去,那就承了這份情罷。便將籃子收好,同自己收拾的東西放在一處,預備帶進周府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