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府裡,進了臥房,小魚點着燈,在做最後的檢查。
他的臉上都是疲憊,眼睛下面黑黑的。估計他這一夜也沒睡好,見我進來,也不說什麼,倒杯水端過來遞到我手上。
我坐在桌前慢慢地喝茶,這纔看見,桌上金漆托盤裡放着一套大紅的禮服。掐金邊走銀線,富麗堂皇,耀眼生輝。
我的眼睛有些刺痛
。
那是我今天要穿的衣服,我要穿着它,如人們想看到的那樣,走完一個個場景,唸完一句句臺詞。
想想都覺得疲憊,我支着頭坐在桌邊,閉上眼,原本就亂糟糟的大腦此刻更加疼痛。我需要片刻的休息來舒解那些脹痛。
心彷彿已經麻木了,不想再去思考任何事。它似乎比我還要清楚,它知道從今以後,過去的飛揚都已經飄遠,所有的悸動都已經埋進土裡。就如戰場上那無數屍骨,無論之前有多麼才學廣博,強悍堅硬,情比金堅,一旦化而爲塵,都將融入虛無。怨也罷,恨也罷,再多的不甘也都成了灰。榮華富貴花團錦簇的深宮將是我的新的府邸,那個做了我十年敵人的男人將對我實施主人的權利。
而我,只要好好的活着就可以讓很多人的夢想成爲現實——耶律丹真會信守諾言,不再動兵南朝。戰事瓦解,袁龍宜就可以安心的擁有他的土地,城池和百姓。他們都可以做各自的好皇帝,天下便太平,百姓便安居。我便可以如慶王爺所講,功在社稷、捨生取義、名垂青史……
哼,我對自己輕笑。
也好,不過是埋葬了一段感情,於國於民,於天下都是好事,何樂而不爲?如果早知道事情這樣簡單,耶律單真應該再早些提議就更好了,也省得南朝勞民傷財,而我斷手斷腳,痛得死去活來。
可是,我就真的成了一件商品了嗎?被兩個帝王用來討價還價,作爲安穩天下的砝碼?
我不知道,與虎謀皮的結果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的前路並不光明。
高高的皇城裡,等待我的不會是喜歡我的人,當然也不會是太舒服的日子。
我可以想到,那裡雖然沒有刀槍棍棒,但一樣有危機四伏,戰鬥不可避免,也許此刻,他們就在商議如何對付我這個不速之客吧。
我的身子還沒有動,我的征途,早就已經開始了!
胡亂想着,半夢半醒的,天就亮了。
小魚推門進來的聲音讓我睜開了眼。望望小魚手裡的水盆,是該洗漱的時候了。
吉服是北庭制的,與南朝服裝不太一樣,十分複雜,盤扣極多,分不出男女,裡三層外三層的,穿戴都成問題。
好不容易弄清反正裡外套上身,帶好冠冕,扣好束帶,登時一身金碧輝煌,奢華無糜,刺人眼目。活脫脫戲臺上的名優。
窗外,管家悄聲稟報:來接的人已經到了大門口。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一身行頭,催場的鑼鼓已經響起,不管我有沒有怯場,記沒記清檯詞,都得出去了。示意小魚打開門,我擡步向外走,閃身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撇了一眼屋裡。
低頭擡腳出了房門,看見小魚的身體一僵。
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院子裡,兩列人順着通道一直跪出院外。我也愣在當場,都是府裡的下人,留下來不願意走的那些,竟然都起個大早來給我跪安送行。
“將軍保重”管家率先磕下頭去。“將軍保重!……將軍保重!……”後面的人跟着磕下頭去
。
我攙起管家,再去扶下一個,“我謝謝大家,都起來吧!你們也要保重!”
“……連勝,起來!……張鐸……關序煬……林來……小沙……歐七,阿古”……
我一個個念着他們的名字,一個個扶他們起來。這些名字,大年夜纔剛剛記下的,不過月餘,就要作別,再不會提起。
有人哭出了聲,有人在悄悄抹淚。這是第一次,他們聽見我對衆人說話,第一次,聽我叫他們的名字,第一次,被我從地上攙起,……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主僕一場,就此別過。
當我走出大門的時候,身後是紅着眼睛送出門的闔府家僕,眼前是靜靜肅立豪華繁盛的車馬儀仗,周圍是竊竊私語的鄰里百姓。
負責典禮的大臣和北庭迎親的特使分別站在車前等候,見我出來,上前行禮。
我拖着一身繩索一樣的禮服被衆人小心翼翼地扶上車,穿過街市,往北門而去。
時間還早,街市上的店鋪還沒有開張,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個把早點的攤位前,有人影晃動。整個京城,還都在睡着。
這一隊車馬儀仗粼粼而過,悄無聲息,如錦衣夜行,無人喝彩。
想想也對,百姓們要的不過是個安逸太平日子,誰會起個大早,專門頂着北風上街看你的熱鬧。況且我這回的熱鬧,畢竟不比普通人家的婚喪嫁娶。估計這事,也不會張榜公告,朝廷悄悄辦完了,尋個藉口矇騙一下百姓,也就過去了。
車近北門的時候,前隊一陣忙亂,停了下來。接着,我的車也停了下來,禮管站在車窗前恭敬有禮地請我下車。
出入城門下馬下車,接受例行盤查我是知道的,平時都是這樣,今天也沒道理例外。人家要我下車,倒也沒什麼不妥。誰不知道,我這就要叛國投敵去了,檢查檢查也是爲我好,免得以後丟了東西說不清楚。
我是明白這個道理,也是願意配合的,只是覺得這一身的羅嗦,挪動一次實在有些費勁,又要顧着頭上一堆琤琮作響的寶冠珠子,又要小心腳下的厚底五彩吉靴不要踩到衣服上垂掛着的各種緞帶瓔絡,還要防着繁複的夾層紗絹纏在腿上把自己絆倒。
感覺自己象個大尾巴金魚,扭腰擺胯地折騰半天,汗都下來了,還沒挪出一尺遠去。好不容易掙扎着下了車,在衆人攙扶下,拎着衣服擡腿往前走。
眼前閃出一片人影,揹着晨光黑壓壓的一片,仔細一看,讓我登時有些頭暈眼花。
弄不清這是哪家的規矩,皇上,太后,和全班的朝臣,穿着工整朝服,二龍出水陣列排開,從城門裡到城門外,鴉雀無聲地站着。一雙雙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二月的天還很冷,每個人的口鼻處都是一團白色的哈氣,而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大人們竟然沒有一個人搓手跺腳。全都如朝堂上一般,肅然而立。
我走到皇帝和太后面前,跪倒行禮。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不就是走了一個禍害麼,幹什麼要興師動衆的唱這一出城門送別?做給誰看呢!
皇帝走過來,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握着我的手久久不願意鬆開
。可能是在外面等的時間太長了,他的手很涼,有些僵硬。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想去看,只任他拉着,直到他搖晃着,鬆了手,退開。
我走到太后面前站定,望進她的眼。老太太也不是往日的沉穩,面上頗爲憔悴,有些心神不安的樣子。我今天也猜不透她,做了她幾年的心頭大患,如今我要走了,她卻不安。
忽然覺得有些愧疚,這些年,除了感情一事,他們母子其實對我很好。我剛入朝時,太后見到我,喜歡得不行,拉着我的手百看不厭,幾乎要認了我做他的小兒子。……
原本是我的錯,是我要得太多,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惹上了不該惹的情,又非要癡心妄想要與他並立於陽光之下,讓他爲難,讓太后操心。也罷,我認錯就是。
“太后,我把陛下還給你了。”聲音很輕,不會有太多人聽見。我只想告訴面前尊貴無比的皇太后:爭奪了這麼久,我在今日認輸,如您所願,把您的兒子完完全全地,還給您。讓他可以象您希望的那樣做一個無可挑剔的君主,一個稱心如意的兒子。
一向能言善辯的老太太,望着我,竟張嘴說不出話來,只能咬緊一嘴銀牙,別開視線。而旁邊的高公公更是縮頭縮腦,全無一絲傲氣。
既然皇太后無言以對,那我也就不再多說。轉過身,面對皇帝。
實在不喜歡他悶葫蘆似的樣子,實在忍不住要說他幾句:“國之喜事,陛下應該高興啊!”我是真心的,真的希望你能快樂。
“阿行,”他的聲音輕得有如髮帶飄過耳畔,哀痛到已經麻木!
我對上他的雙眼,讓他看見我眼底的誠意,“……答應我,你要快樂。好麼?” 答應我,你要快樂。即使我們遠隔天涯,即使我們今生再不相見,讓我知道你快樂,我也會寬慰。這是我最後的心願,你能明白麼!
一國之君凝望着我,許久許久,彷彿經歷了生死輪迴。然後於忘川彼岸,輕輕地,點點頭。跟着,單膝跪下,對我行天地大禮。
我一陣眩暈,手足無措,驚慌得去看皇太后,她竟然也一福到地,對我行禮。文武百官呼啦啦跪成一片。彷彿我是下凡的神明,擁有點石成金的法力,只要我點頭,就能替他們遮風擋雨,能保佑他們國泰民安心想事成。
我茫然無聲,不知這又是哪一處,哪一折?
我風天行不過是爲一己之私決然而去,何德何能,竟然能讓一向注重禮法的皇家母子破了金剛不壞的祖宗規矩,領着滿潮文武在城門口當着黎民百姓對我行此大禮?
我該做什麼身段,該念什麼臺詞?該哭還是該笑?該喜亦或該悲!
若早知雷打不動的皇家戒條如此輕易的就可被更改,那我之前又何必苦苦求索,碰得頭破血流,肝腸寸斷!
法門如此簡單,又如此深奧。
當我苦苦追尋,不得其門而入時,他刻薄得如妓院老鴇,半點恩惠都不肯施捨。而當我一旦放棄,轉身想走時,他又妓女一樣糾纏上來,衷腸相訴,身段做盡,非要讓我覺得欠了他。
我的角色竟是如此不堪,明明滿心苦澀、魂斷神傷,卻非要冠上個忠君愛國、捨生取義的名頭,連自嘆可憐、惹人同情都不被允許。活活要逼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