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做了一個夢,很長的一個夢。
夢裡是武舉的考試場,我一路過關斬將,所向無敵,入圍決賽,意氣風發。
那年,我十七歲。
個子長高了不少,本事也增添了許多。學完了全套兵法戰策,習熟了第九層神龍追風槍。於是我找出那枚精緻小巧的黃金令牌,帶了竹兒,去了京城。
那是我與他的第二次相見。
那個晴朗的午後,他高冠博帶坐在華麗的看臺上,四面彩旗飄飛,莊嚴熱烈。
他手裡拿着我寫的兵法論的文章,指着上面的名字轉過頭問身旁的考官,哪一個是風天行?考官伏在他耳畔輕聲回稟。
而我此刻就提了我的攪龍亮銀槍,穿了一身纖塵不染的月白色暗花織錦,一步步走到場地中央,向他行禮。擡頭的一瞬間,我向他頷首致意。
我如意看到他睜大的眼,我如意看到他張開的嘴,我如意看到他呼之欲出的狂喜。看着他如我預料的樣子,我好得意。我高高勾起我的嘴角,揚起我的下巴,毫不掩飾我的得意。
就這樣,我來了,來到他的身邊。
如我承諾的那樣,如他所願的那樣,來到了他的身邊,做了他的忠臣良將,做了他的賢臣臂膀。爲他獻治國良策,保山河平安。
他給我華府別院,他給我高官厚祿,他給我香車寶馬,他給我僕從無數。他給我令人羨慕的種種特權,他給我爲人臣子的無上尊榮。
他給我一個皇帝所能給與臣子的一切寵愛!
但這還不夠,
我要的比這還要多,
誰讓你招惹了我的心,讓我的心再不肯安分地,過看不見你的日子。
我要讓你做我的陛下,我要你的人,我要你的心,我要你象我心心念念地想着你一樣,心心念念地想着我!
不要一臉惋惜地對我說,阿行要是個女孩子該有多好。
不要猶猶豫豫地對我說,祖訓難違,皇帝不可以娶男妃。
不要痛心疾首地對我說,無法面對皇太后傷心的淚。
我要你拿出勇氣,告訴天下人,我們是如此地相愛,我們可以並立於陽光之下。
你是皇帝,你可以決定乾坤流轉,操控天下人的命運。這天下有什麼事情是你做不到的!爲什麼,你給不了我兩個人的幸福?!
你給我無數人間富貴是因爲你覺得對我的愧疚麼?你在盡你所能補償我的付出麼?你也知那不是我想要的,絕對不是!
我要的一直都是:你的世界裡,笑聲朗朗,朗朗笑聲!
我不相信,沒有了我們的情,你還有幸福可言。
我比你自己更懂你的心。
我確信,只有我在你身邊時,你的世界裡,纔會有笑聲朗朗,朗朗笑聲!
是我錯了麼?無數個夜裡,我這樣問自己!
也許是吧。我逼他太甚。
“愛敬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他是天子,要做萬民表率,要讓皇太后滿意,要讓朝臣信服,要讓四海昇平,他要爲別人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是個好皇帝,好兒子,卻不是個好情人!他從沒有爲他自己活過。
而我就是撲火的飛蛾,明知這樣等待的結果只有情傷,卻還是擋不住內心的衝動,拼了命也要撲向眼中的烈焰,心甘情願將自己化爲灰燼。而他,就是我眼中的璀璨光華,吸引着我,灼烤着我。……
烈焰濃情,燒燬了我,也終將燒燬他。
燒燬了他,心碎的終將還是我。
是的,是我錯了。
我不該要的太多。我不該期望你和我一樣可以拋下一切,只作一回自己,放任自己的心爲愛癡狂。
看來,我終究是要失望的,等了這許多年,我早該知道,你的責任太多,你的負擔太重,你,終究是做不到!
也許,這樣纔是最好的結局。
就讓我馬革裹屍死在這戰場上,化作塵埃,煙消雲散。從此以後,我便再不用,爲你哭,爲你笑,爲你的躊躇不前心懷不滿。
而你也可以就此解脫,再不用左右爲難,寢食不安。爲我的哭,爲我的笑,爲我的心緒不寧而坐立不安。
你只要,每年的這一天,在月下爲我插上一支香,擺上一支花,輕輕地,舒展你的眉頭喊一聲阿行。我便會心滿意足,含笑九泉。
再不會纏着你,要吃你碗裡的酒,要搶你嘴裡的糖,要你進退兩難痛苦不堪。
罷罷罷,從此,天人永隔,我放過你!!!
是什麼聲音讓我醒來?
彷彿已經過了千百年。
睜開眼,
彷彿已經轉過輪迴,再世爲人。
眼中,有新月如鉤,羣星璀璨。
天黑了,是什麼時候黑的?
這是哪裡?有人點了火把,靜靜的佇立。
那兩個人顯然已經打了很久,看得出招式已經有些凌亂,盔歪甲斜,處處力不從心拖泥帶水。兩匹馬也已經沒了力氣,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擡不起腿來。
白馬轉身,掙扎着,投入下一輪的角鬥,起跑,加速,
撲通一聲,
馬失前蹄,
黃金鎧甲滾鞍落馬!
周圍的人,泥雕木塑一樣,呆呆的沒有反應!
這是一個等了太久的結局,以至於等待的人早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期望,忘記了內心的渴盼。只當這是一場儀式,一場曠日持久、沒完沒了的冗長儀式。
心裡有個聲音說,只要它完結就好,完結就好!至於結果,再沒有心思探究。
失敗的人沒有嚎啕痛哭,而勝利的人也無半點喜悅。被催眠了一樣,依舊沉寂。
“袁龍宜,” 耶律丹真的聲音裡是一樣的疲憊。
“你的馬不行了,我若現在出手,便是勝你不武,你回去吧,找匹好馬,擇日再戰。”
耶律丹真撥轉馬頭,將大刀掛上鞍橋,“後會有期!”低沉聲音傳來,頭也不回的,耶律丹真領着他的人馬靜靜離去,不幾步就融入茫茫夜色中,連馬蹄的聲響都被夜風吹散。
剩下的人依舊靜靜佇立。
許久,有人挪動腳步,走上前去,扶起猶自失神的君王。衆人走攏一起,慢慢向另一個方向走去,漸漸走遠。
曠野中,最後一支火把的亮光也被遠處的黑暗吞吃。
草地上,風過無痕,一切都被黑暗悄悄掩埋。彷彿這裡不曾有過震天的呼喊,如林的刀槍;那些盔明甲亮,步伐整齊的士兵彷彿從不曾來過;那些漫天飛箭,人呼馬嘶,鼓聲如雷的景象也從未出現。過去的強壯的身體並沒有倒下,那些年輕的生命都不曾離去。
無邊無際的黑暗,讓萬物歸於寧靜。寧靜過後,草又會長,花又會開。一切又會恢復如前。沒有血肉橫飛,沒有嗆天哭地,只有此刻的寧靜,如簫聲低訴,輾轉千回。
我仰起頭,讓涼涼的夜風,將臉上的碎髮拂開。
多久,沒有這樣一個人,自由自在地仰望星空了?
那時年少,喜歡看星星。喜歡沒有任何牽掛,沒有任何束縛地遊走,不記得來時的路,也不擔心要去哪裡。只是仰起頭,讓滿天的繁星落入眼中,落入心中,滿眼滿心的星光璀璨。
側過臉,讓銀河順着鼻樑的方向從額頭滑過脣邊,呼吸間感覺水岸雲邊的潮溼,如醍醐灌頂,通體清明。十年離恨又如何,不過是這星空下的一縷幽魂,於夜半無人時的低低哭訴:情舊,魂斷!殘夢,誰收?!
有馬蹄聲,
漸漸走近,停在我的腳下。
有人舉起火把,登上木臺,氣喘吁吁,湊近我面前。
“將軍,將軍,你聽得見麼?”顫抖的聲音,就在耳邊。
有人哆嗦着,摸索察看繩索,尋找挽扣。試圖解開我身上的束縛,呼吸中有男人壓抑的哽噎,強忍的悲痛。
“嗯,”火把的光線太強,我不得不閉閉眼。
“啊,將軍,將軍還活着!將軍還活着!”是意外的驚喜呢,激動得手都解不開繩釦。
人間的騷動牽回我的思緒。其實,我也覺得意外,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又被捆了一整天,而且還是被放在飛箭如蝗的亂軍叢中。我居然到最後,都還沒死?!
居然等了整整一天,都沒等到想象中的萬箭竄心。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還活着?!
“快,……輕點,輕點,……小心手,看着頭,……托住腰,托住腰……慢點,慢點,……小心小心!……”
“將軍,先喝一點水吧,……”
“將軍,堅持住啊,……”
“將軍,將軍,不要睡啊,……”
我是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心裡有個聲音在問:這戰場上奇蹟般的生還,到底是我的大幸,還是我的不幸?!
另一個主角還沒出場,是不是看得有些着急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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