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墨21

他拄着青色的柺杖,步履蹣跚,她輕紗遮面,身後揹着水舞琴,不解的人還以爲這是浪跡天涯,街頭賣藝的父女。前面有家小客棧,茶餘飯後,閒言碎語間都是些關於天爵的話題。

念穎忽然停下了腳步,她望了一眼客棧的大堂裡,那個正侃侃而談的墨客,那墨客一身酒氣,朦朧三分醉意,他自語他的筆墨,天下無雙。

“你說你的畫天下無雙,那煙雨城的啓軒王如何,傳說他的畫纔是天下無雙。”

“煙雨城的啓軒王?你以爲那傢伙是誰啊,神嗎?他不過是被偉大的傾城王趕出去的喪家之犬,有什麼資格跟我比!”

“總之還要謝謝你,謝謝你還記得有啓軒王這個人,這一段琴聲,只爲你而彈。”

水舞一直都被她背在身後,她僅僅是撥弄了一下琴絃。

凜冽的風,凜冽的殺氣,一閃而逝。

客棧忽然死了人,衆人作鳥獸散,大堂裡彌散着恐懼的氣息。最後一個音符遲遲未落,但終歸還是要落的,那墨客筆直的向後倒下,身上沒有半點傷痕。

城邦林立,幻月城,或者說是當年的煙雨城,一直被世人看做是世界的中心。

她已經不清楚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凡是那些拿啓軒王來調侃的人,她都爲他彈了一段琴聲,用心來彈的琴聲,任誰都無法拒絕。

他們死前都在笑,然後笑着倒下。

十二年前的煙雨城,還是葬在了蒼藍色的天空下。蒼藍色的天空,念穎只記得那是一片蒼藍色的天空,雲,也是蒼藍色的,唯有那一輪殘陽殷紅若血。每每想起那一幕幕她不曾忘記的畫面,她甚至都忘記了,天空本就是藍色,是蔚藍。

她想,她還有沒有理由走下去,啓軒王已不是當年的啓軒王,她也不是當年的煙雨城護法,殺掉那些調侃啓軒王的人,不過是她這十二年來戒不掉的習慣而已。

十二年前,她聽不得任何人說啓軒王的不是。

幻月城,這,究竟是一座怎樣的城?

幻月城的宮殿是被雲霧托起的,半空懸浮十幾丈高,世人亦將此視爲無上仙境。成羣或是落單的仙鶴總會來這戲耍幾番,啾啾委婉的鶴鳴是這裡最美妙的幻音。

傾城喜歡這裡的一切,即使零落在石徑上的枯枝敗葉,也有屬於它曾經最美的故事。閒來無事他便倚在窗戶上,欣賞幻月城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

有時,他會靜靜的站在御花園中,感受天地運轉的大道,感受着自然的呼吸。仙鶴時常會落在他的頭頂或是肩膀,因爲他靜的像一棵樹。

仙鶴飛走了,是因爲有人來了,雪姬。

驀然回首,傾城笑道:“雪姬,你又把它們嚇跑了。”

“你看你,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也不怕人笑話。”

傾城將她摟在懷中並親吻她的額頭,飛走的仙鶴會銜來一個花圈,爭相爲雪姬戴上,儘管現在已入了秋。雪姬總是莞爾一笑,向飛遠的仙鶴招招手,偶爾還會輕撫這些嬌柔的白色精靈。

蔚藍的天空,遼闊的天空,它們自由自在的飛翔,你心裡還能有什麼煩心事呢?

命運註定要如此嗎?誰無情的破壞了這一刻的寧靜?

那是一根仙鶴的羽毛,在空中輕輕打着旋,然後飄落在傾城的皇袍上,那是一簇寒冷的、令人窒息的火焰,在傾城的肩頭,燃盡了那飄落而下的仙鶴的羽毛。

宮殿裡沒有一個守衛,傾城也不需要他人來保護自己,在他看來,那些守衛不過是撐撐門面的浮象,就像石雕一樣,看得久了也就覺得膩了。

突然衝進來的七名殺手,紅色的長袍繡着藍色的火焰圖騰。七名殺手沒有蒙面,他們也不需要蒙面,藍的火焰圖騰便是他們身份的象徵。

南明離火宮。

七名殺手疾步而來,烈烈的火雲彌蓋了半邊天空,他們快,有人更快!

雪姬如隨風而飄的柳絮,緩緩向後掠退幾步遠,卻與那七人的距離越拉越大,她笑盈盈道:“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妨先喝杯酒水,我們再切磋武技,可否?”

七人不答,他們衝傾城而來,或刀或槍、或錘或鞭、七個方位,七種兵器同時迎向傾城。秋風枯黃了一地的百草,在他們移形換位的腳下欲有化作一片火海之勢。

即使百草已枯,它們也有生命,也有自己的呼吸。

傾城閉着眼,傾聽自然的呼吸,很渺小的呼吸聲,卻滲透到他的靈魂深處,彷彿天地籠罩下的萬物皆歸於微微轉動的漩渦之中,包羅萬象,乾坤無極化天地自然。

那是七片無聲間便劃破他們手腕的花瓣,藍色曼陀羅花的花瓣。

傾城輕嘆一聲黯然轉身離去,涼若秋水的風,他的皇袍翩翩舞動,留下一襲如秋蕭索而悲愴的身影,傾城道:“你們回去吧,替我告訴你們主子,北神留下的遺物,要他用性命來交換。”

七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在他們平攤開的手掌心中,各自落下一片曼陀羅花的花瓣,藍色曼陀羅花的花瓣。秋涼如水,直到夜幕降臨,他們才艱難的從地上爬了起來,趁着夜色,便離開了幻月城。

摘星樓。

摘星樓,傳說這是啓軒王爲了追尋天地大道而建立的直抵蒼穹的摘星樓,而如今,煙雨城的城號已更迭成幻月城,摘星樓依舊如故。

但,傾城未曾踏進摘星樓半步,摘星樓,儼然成了幻月城的禁地!

雪姬依偎在傾城懷中,漫天的繁星彼此卻隔着遙遠的距離,咫尺天涯。她走進了他的世界,但她並不瞭解他的世界,這,或許就是她與他殊途的命運……

偌大的宮殿只有他們倆個人,風有些涼,傾城爲她披上了他的皇袍,她遙指墨染的蒼穹,遙指那亙古不曾變換位置的星辰,笑道:“傾城,你還記得嗎?那天,你的眼睛就像這些星星一樣會發光,母親看到了你,她告訴我你的眼中有絕望,也有渴望。”

傾城揶揄道:“那請你看着我的眼睛,請你告訴我,現在我的眼睛裡有什麼?”

她癡癡的笑了,笑他這麼大的人了,還問這些幼稚的問題。她小心翼翼的注視着他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嫣然的紅暈溢滿了她的臉頰,因爲她找到了她夢繞魂牽答案,她看見在他明澈的、蒼藍色的雙瞳中,盈盈秋水間只倒影着她自己的影子。